規(guī)則

K. J. 帕克 獅兔

“對不起。”

他的爪子伸進我的胸膛，沒有弄破一點兒皮膚。他在感受我的靈魂。

“真的很對不起。”他重復道，“但你的時間到了?！?/p>

我有些暈眩，但還是朝著沙漏的大致方向揮了揮手，“還沒有?！蔽亦卣f。他皺起眉，轉(zhuǎn)過頭。“還沒有?！蔽抑貜土艘槐?。

他的爪子不再在我的身體里探索?！靶邪?，”他說，“嚴格意義上講，你還剩15秒。時間到了，契約便終止了——你簽的那份契約?！彼t的雙眼離我只有幾英寸遠，所以他的臉看起來有些模糊?！澳欠轃o懈可擊的契約——”

“停下。”我說道。

“你知道規(guī)則。我很抱歉?！?/p>

“我想談談?！?/p>

通常，我會在那個節(jié)點醒來。十年來，我每晚都做同樣的噩夢。自從我盯著那雙淡紅色的眼睛，用沾著自己鮮血的鵝毛筆簽下了契約。而這次，我沒有醒來，因為我不是在做夢。

十年后的第六周，我就這些夢向他的上司提出正式投訴。我爭辯道，這些夢構(gòu)成了對贈予的減損，并從根本上違背了安靜享受的默示契約。如果我一閉上眼睛，就會想起等待我的可怕命運，那如何指望能從十年契約中獲得任何快樂？對此，他們回復：什么夢？原來，我們在睡夢中看到的任何東西（我不知道這個，你知道嗎？）都和“他們”或“另外一群”無關。夢算是創(chuàng)造力，他們沒有這個能力，就像他們沒辦法說謊一樣。夢來自我們的內(nèi)心，是無法控制的。而這無法控制的部分，構(gòu)成了我們的本質(zhì)（以下簡稱‘靈魂，第1條第4部分），我們要對其負責。他們對夢不會造成任何影響。顯然，我們就是由夢組成的，有點奇怪，但的確如此。

“你想要什么？”

“談判，做個交易?！?/p>

他當面嘲笑我，嘴里盡是硫黃的味道?！澳阒挥形迕腌?，然后——”

“我可以開一個你無法拒絕的條件?！?/p>

這就是為什么謊言是個混蛋，真正的雜種。他們所謂的父親并不是真正的父親。謊言是虛構(gòu)的，而虛構(gòu)是創(chuàng)造，他們無法創(chuàng)造，只能就現(xiàn)有資源進行重新分配。這也是為什么你問他們問題，他們得給出直接的答案的原因?！澳銈兏信d趣嗎？”

“你只有三秒。”

“你感興趣嗎？”

他大嘆一口氣，把手從我的胸口抽出來。“是的，”他說，“嗯，很感興趣。但我非常懷疑你在拖延時間?！?/p>

沙漏里最后一顆沙子落下?！拔蚁胝勁??！蔽抑貜偷?。

“要么翻倍，要么退出？”他沖我笑笑，“你根本沒籌碼和我談?！?/p>

“我有?！?/p>

“你一無所有，是個將死之人。眾所周知，你連靈魂都不能帶走，甚至不能說你的靈魂屬于自己。別人都可以，但你不行?！?/p>

“我有個主意。”

看他臉上的表情，我都有點兒同情他了。我和他的組織打了十年交道，我很清楚他們不能容忍任何可能被認為是外勤人員無能表現(xiàn)的事。他對我一向很坦誠。我不想給他惹麻煩，不過……

他閉上眼，接著聳了聳肩，“說吧?！彼f。

我想我就是那種你可能會稱為“后進生”的人。我父親是園丁的兒子，他在制革生意中發(fā)了財，自學了閱讀，然后開始鑒賞優(yōu)秀文學作品、哲學、藝術和音樂。晚年，他匿名出版了自己的散文集，一夜之間轟動一時，甚至被收錄進了大學的課本。他還會畫畫、作曲、演奏五種樂器。我母親是鄉(xiāng)下校長的女兒，有很好的商業(yè)頭腦。我父親剛開始經(jīng)商那陣子，特別缺錢，于是她抄寫了一些初級語法書，在鎮(zhèn)上賣得如火如荼，幫我父親創(chuàng)建了第一間制革廠。我還有個英年早逝的哥哥，曾在接管生意的五年內(nèi)讓利潤翻了一番。我的姐姐會吹笛子——她是為數(shù)不多在公爵面前獨奏過的女人——她還教貴族們的兒女下象棋，他們?yōu)榇烁督o她一筆高得離譜的傭金。而我的話——

我曾一直是家里最聰明的那個。那孩子會出人頭地，如果把這樣的頭腦禁錮在骯臟的商業(yè)中，真是太浪費了;他需要的就是做自己，你們等著看吧——人們?yōu)槲覍ふ腋鞣N借口。他們說，做一位有才華、有名氣的人的兒子，是很艱難的;他們說，多給他點時間，時間有的是，總有一天他會做出非同凡響的成就，等待是值得的。

我曾在學校很出色。但到了大學，便成天酗酒宿醉。我不怎么管作業(yè)，唯一會看一下作業(yè)都是在早上導師檢查之前。我會匆匆掃視一遍，然后套上一件干凈的襯衣，晃悠著走去上課，再用我驚人的洞察力和獨特的思維迷惑和震驚我的導師。當然，這一切都在我吃油餅和喝黑啤之前。如果他們在下午進行考試，那時候我完全清醒還沒喝醉的話，我想他們得當場給我一個教授的職位。但這一切都太簡單容易了，哪怕是對一個有半點兒腦子的人來說。畢竟，偉大的詩人和哲學家寫作的目的是為了讓人理解，他們可不是用密碼偷偷泄露國家機密的間諜。你所要做的就是讀懂他們的東西，這就給了你所有考官問題的答案。如此顯而易見，就像在作弊。

最終，我因為在考場上所向披靡而不得不離開。這真是個以德報怨的好例子。我可不想走。貝洛伊薩有世界上最好的酒館和旅店，你還能在哪里找到如此值得交談或爭論的酒友們？這里的建筑是極好的，就連下雨（誠然，連綿不絕的雨）聞起來也比其他地方的要香甜。但是不行，他們說我已經(jīng)把該學的東西都學完了，所以我必須回家——回到梅尊廷，世界第二大城市，那里的墻被煤煙染成了黑色，那里即便是最貧窮的人也不會挨餓，因為總有做不完的工作，卻沒有足夠的人手。我在那里無所事事了六個月，用改善經(jīng)商的建議把我可憐的哥哥煩得要死;更糟心的是，這些還都是很好的建議，卻全都是來自我這個放蕩不羈鄙視貿(mào)易和工業(yè)的外行人。他禮貌地建議我去旅行，看看這個世界。錢不是問題，我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只要我能離開。

我總是在壓力下思維更活躍。當我告訴他我有個主意時，嚴格來說，我在撒謊。除非你愿意把這句話看作是自信的預測，而不是事實的陳述。

“洗耳恭聽?！彼f。

這時，我確實有了一個想法：新鮮、潤澤而且令人愉悅，就像名畫里從雞蛋中誕生的女神一樣，完整且完美。我放松下來。剛才我還一無所有，但現(xiàn)在我全副武裝、堅不可摧，是眾多軍團的統(tǒng)帥。我深吸一口氣，沖他笑了笑。

“根據(jù)我們的契約，”我說，“你有權(quán)占有我的靈魂，我對此沒有異議?！?/p>

“喜聞樂見?！?/p>

“我的靈魂，”我重復道，“一個普通的、毫無價值的樣本。在正常情況下，必然會出現(xiàn)在你面前：一個放蕩墮落的醉鬼靈魂，犯下了傲慢、憤怒和懶惰的罪——”

他皺起眉。“注意你的說辭?！彼f。

“好吧，但你不能否認這點，對吧？面對現(xiàn)實吧，你，或者你的同事們，做了一筆糟糕的交易。他們花錢買了本可以免費得到的東西。”

我戳到了他的痛處。“我們喜歡做事有保障，”他說，“人們總能在你最不抱希望的時候做出改變。”

“你們就是做了一筆糟糕的交易，”我重復道，“你們?yōu)橐粋€放蕩浪子付出了十年無拘無束的放縱許可。我想你們的審計員到時候?qū)Υ藭H有微詞?！?/p>

他沖我笑笑，但我知道我得逞了。“啊，好吧，”他說，“那我們也付得起?！?/p>

我搖了搖頭。傲慢會惹惱人，但也會讓人聆聽。他們會想辦法抓住你的錯誤，牢牢抓住你的每一個字。“如果我父親聽到你這么說，一定會大發(fā)雷霆?！蔽腋嬖V他，“你要知道，他很懂經(jīng)商。無意冒犯，但很顯然你不懂。不賠不賺不是什么值得驕傲的事，而至于賠本買賣——”

“你繼續(xù)?！彼f。

我能感覺到身后的東西——陰影、形狀、對光線的干擾——慢慢地向我靠近，急切地等待命令。但我之前也身處過困境?！霸跇O少情況下，我父親曾做過一些糟糕的生意，”我說，“他總是通過逢兇化吉來挽回自己的損失，這就是為什么他是一位非常優(yōu)秀的商人。他過去常說，這些總是能做到的，機會總是有的，你只需要通過智慧去發(fā)現(xiàn)它。”

他打了個哈欠，有些過于夸張?！八羞@些花言巧語，”他說，“讓我覺得你的真實提案應該很差。直接說重點。讓我們不要再對你那位睿智又備受尊敬的老人過分夸贊了。我知道你瞧不起他?！?/p>

我有些不太高興，因為事實根本不是這樣?！扒∏∠喾?，”我說，“他是一位比我好得多的人，我很敬佩他。你所知道的事實并不是真的，是謊言。你才是偏離重點的那個，你到底想不想聽這筆交易？”

“還挺有脾氣?！彼靡獾匦π?。那又怎樣？我知道自己的缺點，在這種處境下，我對自己是沒什么幻想的?！罢堄涀?，是你想跟我做交易，沖我大喊大叫是沒用的?！?/p>

（正相反，那時表現(xiàn)出的憤怒恰恰表明了我對自己的提議是多么有信心。阿諛奉承和極端的禮貌只會顯示出軟弱。當然，他分不清措辭得體的推銷——他稱之為花言巧語——和拖延時間的區(qū)別。他顯然不是一個熟練的談判者，也不是抽屜里最鋒利的刀。）

“我們重新開始吧，”我說，“我們已經(jīng)達成一致，我的靈魂是個相當差勁的獵物，幾乎不值得擁有。”

“我不覺得有那么差。”

“你過獎了。不過，讓我們假設一下，我可以替你搞到一個價值無限的靈魂來代替我那可憐的小樣本，而正常情況下，你沒希望——對不起，是根本毫無希望能得到?！蔽翌D了頓，好讓他消化，“有興趣嗎？”

老實說，要是我早知道他是這樣的話，我會把他騙去打牌，而不是在這里做交易。有些人，你能像讀書一樣一眼看穿。而他更像是公共建筑山墻上的鍍金碑文?！盎蛟S吧，”他沉默了許久說道，“展開說說?！?/p>

“好，”我說，“要是我能幫你弄到薩洛尼努斯，怎么樣？”

我是在大學時認識他的。他就是人們所說的特困生，或者仆從。他是個在學校里打一些雜工以換取進入課堂許可的窮孩子——在餐桌旁伺候，切胡蘿卜，清洗禮堂臺階上的嘔吐物?？蓱z的小家伙，活像一只落水小狗，眼睛又圓又大，粗短的鼻子和下巴，上嘴唇有兩三根稀疏的胡須，才19歲就已經(jīng)開始禿頂了。他沒錢買酒，所以我經(jīng)常請他喝，這就意味著他上班老遲到或宿醉不醒，給自己惹了不少麻煩。但慚愧地說，我覺得還挺有意思。他喝酒毫無節(jié)制，就像我抓鰻魚似的呲溜就沒了。但我教會了他像個紳士或?qū)W者那樣慢慢喝，因為在他清醒時幾乎不能把兩個詞兒串在一起，而醉酒后的他會變得十分出色。你會嘲笑他，這個小醉漢天生就很風趣，但要真跟他混在一起，那就是十倍的快樂。因為他是如此幽默詼諧，如果你喜歡夾槍帶棒、妙語連珠的諷刺的話。他談話的主題通常是關于貴族的罪惡、墮落、腐敗和既有秩序的敗壞?？杀氖?，第二天早上他一個字都不記得，真是太浪費了。不過我可以，我曾在回到住處之后抄記下了不少內(nèi)容，整整一本筆記本。后來我把它作為生日和升天節(jié)禮物送給了他。

現(xiàn)在說到點上了。當然，在我認識他之前，他就很聰明，機靈地申請了特困生補助，那時候他父親還是中邦某個地方的窮紡織工。但這些光輝的語言、流利的口才、神圣的辯論……是一直在那里嗎，封鎖在結(jié)結(jié)巴巴的舌頭和半智半愚的目光之后？或者，這是他與生俱來的靈魂與酒精之間煉金術反應的結(jié)果？大家都知道，他只有在喝醉的時候才寫作，而且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這樣。如果我沒把他灌成酒鬼，他還會寫這些該死的玩意兒嗎？

順便說，醉酒——我查了一下——本身并不是一種正兒八經(jīng)的罪惡，它只是加重罪惡嚴重性的一個因素，是罪惡的滋生地和溫床，但喝酒本身并不是一種犯罪。理論上，只要你不做那些醉酒后幾乎都會發(fā)生的事，哪怕是把自己泡在酒里腌熟，也還是能上天堂。相反，如果它能賦予你做善事、做偉大且光榮的工作的能力，那他們更不能因為醉酒抓你了。

“就這？”他說。

和我所期待的反應不太一樣?！斑@還不夠？”

他仔細思考著?！八_洛尼努斯，”他說，“他是寫劇本的，對吧？”

有時候我對有些人感到絕望?！澳憧梢赃@么說。是的，他是寫劇本的。他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劇作家，最偉大的作家，最偉大的創(chuàng)作藝術家。他或許是最偉大的人類。”

他嘲笑我?！斑@么有激情，”他說，“你很喜歡看劇，是嗎？”

“你認識我十年了。”

他聳聳肩，“我知道你平日挺愛玩兒的。”

他激怒了我，讓我一時間不禁想賭一把。我通常不會有這種沖動，除非骰子是我自己做的。“這么說吧，”我說，“你能去一千年以后的未來嗎？”

“當然可以，”他看著我，“什么，你是說現(xiàn)在？”

“是?！?/p>

我想他稍微有些動搖了。“好吧。然后呢？”

他與時間和空間的關系一直挺吸引我。我真希望有空能讓他解釋說明一下，但我一直沒來得及。“找一家最近的劇院。我想它們還——”

“它叫‘財富劇院”他說，“我就站在門外?！?/p>

“抬頭?！?/p>

他皺了皺眉，“我要找什么？”

“劇名。”

“《瓦倫思和奧瑟》。他眨巴著眼睛說：“薩洛尼努斯著。”

我點點頭，“他所謂的問題劇之一?，F(xiàn)在我們?nèi)チ硪粋€國家的劇院看看?！?/p>

“卡多蘭。”他微微轉(zhuǎn)頭，雙眼盯著什么我看不見的東西，“《寡婦之殤》，《偉大的根澤里克》第一部分。”他閉上眼，呼出一口氣，然后睜開。“我明白了，”他瞪著我說，“你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但我很確定。我準備冒這個險。你知道我的，我只賭確定的事?！?/p>

“行吧。”他有些困惑，“一千年后，薩洛尼努斯的戲劇依舊存在，并在各地上演。其實，這真的相當了不起?！?/p>

“是吧是吧?！?/p>

“那是——”他揚起眉，“而我們——”

我笑了，“你沒抓到他?！?/p>

他臉色有些難看，“我沒有被授權(quán)獲取這些信息?！?/p>

“你就是沒抓到他。”

“沒有?！彼婚_心了，“你是怎么知道的？別告訴我這是基于某些概率的預測。那人是個酒鬼，一輩子泡在酒館和劇院里，和一群混混搞在一起，接觸各種惡行。”

“我上過大學，”我提醒他，“學過神學和教會法。我知道規(guī)則?！?/p>

他有些失望地看著我，這眼神我這十年再熟悉不過了。“與一般的誤解相反，”他說，“勇氣只有在善良有道德的人表現(xiàn)出來時才是一種美德。一個勇敢的罪人比一個懦弱的罪人更糟糕，因為他更膽大，敢做的壞事更多。你最好把這點記在心里。”

我笑起來，“我19歲的時候?qū)戇^一篇關于這個的文章，”我說，“還獲了獎。”

“我并不懷疑你年輕時才華橫溢?！?/p>

哎呀。不過，一個好的劍客并不介意被刺傷，只要這能幫他刺穿敵人的心臟?！八_洛尼努斯，”我說，“一個真正偉大的靈魂。當之無愧被稱為人類之光。而另一個反面就是我，承認吧，其實你已經(jīng)決定好了。只可能有一種選擇。”

他點點頭，“插翅難飛。”他說，“現(xiàn)在，這可能會挺疼?！?/p>

對于一個過著如此優(yōu)渥生活的人來說，我也有過不少害怕的時刻。其中大部分是摔落，或者說幾乎掉下去——從窗戶上判斷失誤跳下、爬排水管讓管子從墻上剝離——而另一些則與其他人有關，大部分都是酒館里那群瘋子。有一次，我被一頭公牛追趕;還有一次，我被四只獵狼犬逼到了一座封閉的院子里。

后來一種模式涌現(xiàn)了。首先是麻痹無力，有時會伴隨著身體虛弱和一些癥狀，但不總是這樣。然后是一段痛苦的極度清醒時刻，我接受了自己即將死去的事實。如果這是必需的，那就這樣吧。接著——至少到目前為止——我意外地活了下來，伴隨著顫抖、惡心、冷汗直冒，最后莊嚴地發(fā)誓從此要永遠放棄愚蠢和墮落的生活。

一旦我引起了他的興趣，一旦談判開始，我就從未想過我或許會失敗。這是個好提議。它是合乎情理的，也是合法的。而他有權(quán)做這筆交易，不需要向上級請示。我唯一覺得可惜的就是沒早點想到這一點，省得自己那么焦慮。

如果我處在他的位置，我會欣然接受。這就是我的問題，我會高估別人。

“這是基于，”他解釋，“基于一個邏輯錯誤。如果你背叛了一個同胞的靈魂，一個如果不是因為你就能得到救贖的靈魂，那就是一種罪過。天可憐見，這就是我倆在干的事。所以，如果我和你做了交易，你就是一個罪人，我們還是會抓走你。你做與不做，都得下地獄?！彼D了頓，皺起眉，“這是一句諺語嗎？”

“什么？”

“不，我想不是諺語。或許就是我的原創(chuàng)?！彼柭柤?，“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對你來說，這是一種徒勞無益的行為?！?/p>

一絲安慰像潮水般向我涌來。我考慮過這點?！安?，”我說，“這就是為什么我的點子如此高明。我將有資格獲得最高利益豁免權(quán)?！?/p>

“引誘一個無辜的靈魂下地獄？我不這么認為?！?/p>

“你還沒聽到全部細節(jié)?！?/p>

薩洛尼努斯并不是他的真名。這么叫他是源自《對話》里的一個角色。人們聽到我這么叫，便以為那是他的名字，而這個可比他的真名要好多了，他那個名字沒有一個文明人能念出來。他的曾祖父是特奧德里克四世軍隊中的一名弓騎兵，所以他可能是阿蘭姆·查塔特人或者諾·維伊人的后代，這也是他曾孫鼻子的由來。

他通過教區(qū)牧師的斡旋，在貝洛伊薩獲取了特困生資格——這位牧師是一位后進生，和我一樣。在貧困迫使他移居到荒郊野外的鄉(xiāng)下之前，他曾是一位著名的學者。好在在世界的中心有那么幾個好朋友，有些門路。他的想法是，薩洛尼努斯將獲得足夠的教育，然后在中邦的某個城鎮(zhèn)定居，做一名抄寫員或者公證員。再用他由此賺到的錢來養(yǎng)活他龐大的家族——都是一群又窮又懶的人。

而按照我最初為他制定的計劃，他應該靠寫諷刺小冊子謀生，這在當時非常流行。這似乎是他與生俱來的工作。有那么一陣子，他孜孜不倦地干著。但他是清醒的時候?qū)懙?，結(jié)果這些小冊子也沒什么特別。不過他做了一件事，就是在里面插入一些小的對話片段，這時我才明白，薩洛尼努斯可不是寫小冊子的，他是個天生的劇作家。

那時候，戲劇界比現(xiàn)在更加擁擠。有兩個學說或者派系，互看不順眼：一派是專業(yè)人士，大多是出身卑微的演員;另一派是貴族里的業(yè)余愛好者，他們的創(chuàng)作是出于對戲劇的熱愛而不是為了錢。第二個派系大多無才無藝，但坐擁三分之二的劇院，并利用他們的影響力關掉了剩下的三分之一。然而，劇院被關掉的那群倒是有個惱人的訣竅，就是以不同的名字出現(xiàn)在城市另一端，治安官似乎永遠找不到他們，但觀眾們卻可以。而那群業(yè)余白癡的演出也座無虛席。人們喜歡去劇院看戲，可誰又愿意看兩出同樣的劇呢？

我的絕妙主意是讓薩洛尼努斯站在富家子弟這一邊。那個時候，頑固的專業(yè)人士們創(chuàng)作的大多是歷史劇——國王和高尚貴族們的輝煌成就，對叛亂和造反農(nóng)民的鎮(zhèn)壓，以及由這兩者構(gòu)成的喜劇。而富家子弟們寫的復仇劇本，都是以王公貴族的宮廷腐敗為背景，以充滿諷刺的不滿情緒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我覺得薩洛尼努斯拿腳都能寫出來。所以，當他喝了幾杯酒，打了幾次架，臉還被踢了一腳（他是個無可救藥的斗士），他便能開始寫了。但是，你們都知道，他最擅長的就是語言創(chuàng)作：最崇高的詩詞，最強而有力的故事線;還有那些角色，那些你覺得已經(jīng)認識了一輩子的人：有血有肉的人，被置于極度困苦的境地，就像籠中的鳥兒被放在陽光下折磨，只為讓他們歌唱。而剩下的，你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我們這一生都將永遠被稱為‘薩洛尼努斯時代，我們這些生活在這個時代下的人也將成為配角，當前人和后人都已消失在晦暗的黑暗中時，他的光芒照亮了我們。薩洛尼努斯改寫了我們的語言，改變了我們的思維方式，給我們的夢想和希望賦予了居所和名稱，他也賺取了大筆金錢，盡管大部分都揣進了他富有的贊助人兜里。

不是說他很在乎錢，這對出身卑微的人來說很是不尋常。通常他們對每一分錢都精打細算，他們越有錢，就越在乎。而薩洛尼努斯卻不怎么在意。我曾問過他一次，他只是看著我，仿佛我在說一門外語。我似乎總是有足夠的錢，他說，對話結(jié)束。

這是一件險象環(huán)生的事。他堅持把這件事交給他的上級處理，由他們投票表決：99票贊成;98票反對。通常，他事后告訴我，在投票表決的情況下，極少能一致通過。“你給大家惹了不少麻煩?！彼y過地對我說。我想我應該為他們感到抱歉。事實上，我確實挺愧疚的。我有我的缺點，但我總能換位思考，從別人的角度看問題。這也讓我成了一個令人生畏的談判者。

薩洛尼努斯出現(xiàn)在我預料的地方，在南門那間“貧窮與順從酒吧”的角落里。他們什么人都招待，天才也不例外。

他有一只黑眼圈，從臉頰中間到嘴角有一道愈合了一半的傷口，下唇腫脹開裂。兩只手的指關節(jié)紅得看著就疼，被人踩過的四個指甲都是黑色的。他面前的桌上放著一瓶喝空的劣質(zhì)威士忌，正在閱讀泰格林努斯的《牧歌田園詩》。

我清了清嗓子，他抬起頭來?！芭?，”他說，“是你。”

我坐下來，拿他的瓶子給自己倒了一杯酒?！霸趺礃恿?？”

嘴唇腫脹的話，你不會想說話，因為很疼，而且聽起來很蠢?！澳阆胍叮俊?/p>

“真不錯。”

“你只有在想要啥的時候才來找我?！?/p>

我沖他笑了笑。“讓我猜猜，”我說，“對方有六個人，趁你不注意的時候偷襲了你。否則，他們早躺地上了?！?/p>

“就一個。”他酸不拉幾地說，“他都七十多歲了，拿拐棍打的我。”

“而你絕不會讓自己對一位老人動手。”

“那時候我已經(jīng)躺在地上了。你到底想要啥？”

“想讓你開心。”我說，并示意再來一瓶酒。

“認識你之前就我就很開心。”他說，“你最近到底去哪兒了？我聽說你惹上了不少麻煩?！?/p>

我皺起眉?！拔页鰢?，”我說，“旅行?！?/p>

新的一瓶酒送來，是更好的貨。我給我倆滿上了酒?！捌鋵?，”他繼續(xù)說，“我一直聽到關于你的各種奇怪的傳言。”

“真的嗎?！?/p>

他看著我，眼睛也紅紅的。真是巧了?！澳憧雌饋硪稽c兒都不驚訝。”

我聳聳肩，“我最近的一些行動可能會造成誤解?！蔽艺f，“你在搗鼓什么？”

“就平時那些破玩意兒?！彼持该痛聊潜緯?，就好像要弄痛它似的，“浪漫喜劇。牧羊人和牧羊女，男扮女，女扮男的戲碼?！彼麌@了口氣，“我剛開始寫的時候還有點兒意思，后面就開始混亂迷茫，現(xiàn)在就只是走走過場了。我恨不得把劇本扔火里燒了?！?/p>

“別這樣。”我趕緊說，“賽爾達諾怎么看？”

他拉長了臉?！芭?，他還挺喜歡的。反正他說他喜歡，你也不曉得他到底咋想的。再說了，他只關心能不能得到顧客的青睞。他就喜歡這些垃圾?！?/p>

“唔，還有很多要做嗎？”

“再演一場，謝天謝地，結(jié)束了我就再也不用看了。該死的東西?！彼麌@著氣，“這樣下去只會越寫越糟。這是練習，也是問題所在。我做得越多，越容易上手。我學會了很多技巧和回避方法，讓它看起來很像樣，其實是一坨屎。這些天來，我一直循著阻力最小的那條劇情線走。技巧，這是我最擅長的。我想我應該停下來，認真思考自己真正想表達什么，但我只會看到哪里可以投機取巧，或搞出一些意想不到的發(fā)展。再或者，我甚至可以用五年前寫的東西重新加工一下，除了我沒人能認出來，我還真就這么做了。這是因為我只要一開始創(chuàng)作，就會把它搞得一團糟，然后我就只想著趕緊做完它，好開始下一部。徒勞地希望我不會把另一部也搞砸?！彼Ｏ聛?，瞪著我，“我曉得，”他說，“‘別再抱怨了，想想自己多幸運啊。可你曉得嗎？我多希望自己回家當個普通的紡織工就好?！?/p>

“你太矮了，腳都夠不到紡織機的踏板?！?/p>

“你曉得嗎？你在幫倒忙?！?/p>

他的話語對我來說是美妙的音樂。我很清楚它們的意思?！澳憔褪强ㄗ×藛h。”我說道。

“你說得好像——”他又喝了一口，“是的，哪兒哪兒都卡。你知道描寫蠢貨有多難嗎？一堆傻乎乎的該死的小兔崽子。我不喜歡他們，我覺得他們非常討厭。”

該換個話題了?！拔仪皫滋觳胖刈x了你的一部劇本，”我說，“我覺得那是你最好的作品。”

他閉起眼，垮下臉，仿佛我擰了他的耳朵。“讓我猜猜，早期的某部?！?/p>

“記不得什么時候的了。《魔法師的悲劇》，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作品?！?/p>

這不是他期待的。你還會回想起這劇公演時，觀眾噓聲四起，演員被轟下了臺。然而五年后重演，就被譽為經(jīng)典之作了。“是的，好吧。你知道那句老話：每個人都喜歡它，除了大眾?！?/p>

（我給你講講吧，萬一你是山里長大的呢。這劇講的是一位偉大而博學的學者把自己的靈魂出賣給惡魔的故事。二十多年后，他浪費了許多機會，對各位國王和教宗高官們搞了愚蠢的惡作劇，于是他被尖叫著拖去了某個苦寒之地。你明白為什么我這么喜歡它了吧？）

“有人告訴我，”我繼續(xù)，“這是基于一個真實的故事?！?/p>

他點點頭。“是的，確實發(fā)生過。大約一百年前，在佩爾米亞。我在一本書上讀到過?！?/p>

我一臉愁容。“你不會真的相信那些東西吧？你可是讀過書的人。”

他瞪著我。“別這么說。不管怎樣，有很多證據(jù)確鑿的案例。事實上，就在這兒，這座城市里，十年前就有一個?！?/p>

“不是吧，是我認識的誰嗎？”

“沒具體說是哪個，”他承認道，“但這些報告來自非常可靠的人，他們都認識這個人。其實這是件挺麻煩的事兒，因為簾幕劇院的那群那時正討論要復演《魔術師》，但后來某些流言蜚語傳開了，他們怕惹到那位大人物，引火燒身?！?/p>

我探過身，好在他耳邊低語。“那些流言是真的，那個人就是我?！?/p>

他扭開頭，“不好笑。”

“不，”我說，“但確實是真的?！?/p>

他認識我挺久了，是為數(shù)不多了解我的人之一。而且，他很聰明，能把關于我的各種小事串起來，那些事至今都沒幾件能說得通。他盯著我看了一會兒，接著試圖站起身。我抓住他的胳膊，他掙脫開沖我喊道：“放開我，離我遠點兒?！?/p>

大家都注意到了我倆，能在貧窮酒館吸引大眾的目光還真得有兩下子。“坐下，閉嘴。”我用最平緩的聲音說道，“否則我就讓他們把你變成一只青蛙。我是認真的?！?/p>

他出生在中邦，那里的人相信女巫的存在，還有不給牛奶就搞死你家牛的小精靈。他坐下來，“你真惡心?！彼f。

我聳聳肩，“我這兒有筆交易?！蔽艺f。

其實，女巫的存在才是一件荒謬可笑的事。至于小精靈我不太清楚。但現(xiàn)在沒什么事兒能驚訝到我了。

我知道女巫，是因為我見過幾個。我在騎馬回家的路上穿過一片荒地，她們?nèi)齻€就在那兒。這塊地之所以荒涼，是因為它屬于我，而我下令砍伐掉所有樹木，賣給燒炭的人?，F(xiàn)在，這里只是一片荊棘叢生的荒野，埋藏著十二平方英里的腐爛樹樁。不過，伐木隊開辟的道路還是很寬闊的，如果你能在被他們的車轱轆碾出的兩尺深車轍之間找到路的話。我就是在這條路上遇到女巫的。

她們在路邊扎營，用一口大鐵鍋熬湯。我感覺她們在等我，雖然并不清楚她們是怎么知道我會經(jīng)過這里的。她們叫了我的名字，跟我打招呼。我倒是不太驚訝。畢竟我是土地所有者，認識我的人比我認識的要多得多，如果你懂我什么意思的話?！澳銈兿敫墒裁?？”我問。

三人中的一個開口說道：“當然是為了幫助您?！闭f真的，我不太喜歡她的語氣。

“行吧。你們對我最大的幫助就是從我的地界上滾出去。你們把這兒搞得亂七八糟的?！?/p>

她們都笑起來。我得說，她們的年紀也就三五十歲——鄉(xiāng)下女人真不好分辨——衣著樸素，沒有劇院里那些夢幻的長袍或者動物的骨頭、羽毛什么的?！澳雭睃c兒湯嗎？”說話的那個女人問。

“里面加了什么？”

“啥啥都有?！?/p>

“不了，謝謝。”

她聳聳肩，“我們可以幫到您，”她說，“如果您愿意的話?！?/p>

“我很懷疑，不過無所謂。你們打算怎么幫？”

“我們可以給您算命?！?/p>

我咂了咂嘴?！澳銈儠虼硕状罄??！蔽艺f，“快滾吧，在我行使地方法官的權(quán)利之前?！?/p>

她似乎并未受到我的拒絕或威脅的影響。“您活在刀刃上，”她說，“您還能救自己，但時間不多了，您快來不及了。一旦到了那個時辰，只有我們能幫您。”

“你們到底想干嗎？”我問，“要錢？”

她搖搖頭?！拔覀儾粫魅∧娜魏螙|西，天知道它們是從哪兒來的。聽著，因為這個——”她停頓了一下，做了個奇怪的手勢，像那種手臂動作夸張的鞠躬，“當一切都無法拯救您時，您依然能被救贖。當然，您的拯救便是您的詛咒，對此我們無能為力。您可能會再見到我們。告辭?！?/p>

然后三人打了個響指，消失了。

這一切，都是在一個大圓周手勢后出現(xiàn)的。好神奇，當整個生命在你眼前閃爍時，你便會突然想起這些事情。

直到他在我胸膛里戲謔，摸索著我的靈魂的那一刻，我都不明白這一切意味著什么。接著，突然一切都變得清楚明了。我真笨，沒能早點弄明白。

“你所需要的，”我說，“是一段好的故事情節(jié)。”

他笑起來，“這倒不假。”

“正確的情節(jié)，”我告訴他，“一個能讓你有機會寫出這些年來你內(nèi)心深處一直沒能表達出來的故事;一個不會跑題，不會變成陳詞濫調(diào)，也不會變成垃圾的故事。這就是你需要的?！?/p>

他看著我，“大人，我可不需要鬼魂從墳墓里爬出來告訴我這些。你這是對我懷恨在心。你明知道我尋尋覓覓了一輩子，啥都沒找到。”

我搖了搖頭，“那是因為你找錯了地方。相信我，你在書里可找不到。這簡直就是在茅廁里找新鮮的梨。你在那里所能找到的一切，都已經(jīng)被別人消化，變成了屎。你需要的是完全原創(chuàng)的東西。”

他皺起眉，“我當然想原創(chuàng)。一個街角的瞎乞丐最需要的就是有人給他一百萬泰勒。不過，這種情況幾乎不會發(fā)生。”

“喝完吧?！蔽覂A斜瓶子，“那么，此時，我們的主角騎著馬穿過一片荒原，遇到了三個女巫。”

他微微皺眉，“你繼續(xù)?！?/p>

“女巫們告訴他，他的叔叔謀殺了他的國王老父親，篡位成了新國王。我們的主角想要相信她們，但他不那么確定。于是，他讓演員們上演了一出戲：一位國王謀殺了他的兄弟。主角的叔叔嚇得臉色慘白，罪證確鑿?！?/p>

“繼續(xù)。”

主角殺死了他的叔叔，奪回了王位。他擔心會被報復，于是連叔叔的妻子和孩子也一并殺掉了。他舉行了宴會，叔叔的鬼魂現(xiàn)身，可只有主角能看到他。

“噢，我喜歡那個。”

“我就知道你會喜歡。主角找到女巫，她們告訴他，只要那片森林沒有佇立到你的城門口，你就不會受到傷害。主角開心地回家了。與此同時，復仇的大軍用森林里砍伐來的樹枝作為偽裝，悄悄爬上了主角的城堡。主角意識到自己被耍了，發(fā)了瘋。他帶著那群宮里的弄臣跑去了狂風大作的荒野，遇到兩個挖墳的小丑。然后便是照例的血腥屠殺。謝幕?！蔽彝Ｏ聛?，沖他微笑，“怎么樣？”

他沒說話。他在思考，或者在做夢。

“怎么樣？”我重復道。

“好吧，”他說，“我想就是這個。那就是我想要的——”

“只不過，”我繼續(xù)道，“這是有代價的。你剛喝下的那瓶酒里下了藥。五分鐘后，除非你獲得解藥，否則你會忘記今天發(fā)生的一切，包括那段情節(jié)。只有我有解藥?！蔽覐目诖锾统銎孔咏o他看了看，又塞了回去，“你幫我做件事，我就把瓶子給你。否則——”

他臉上的表情，肯定和我聽到我那惡魔朋友說‘插翅難飛時的表情很像?！澳鞘恰?/p>

“是的，你沒有選擇。我們達成交易了？”

“你想要我干啥？”

“簽了這個?！?/p>

我拿出了契約，一支筆和一個便攜式墨水瓶。他伸手去夠筆，我拿開了筆。“抱歉，”我說，“你得先讀一下，否則不符合法律程序。”

他讀了它。臉上變得毫無血色。

“流言是真的，”我說，“就是我。”

他看了看我，又瞅了瞅那瓶下了藥的酒，低頭望著契約。接著，他奪過我手中的筆，簽了字。

我之前順便提到了壓倒性利益豁免權(quán)。這是《惡魔憲章》中鮮為人知的一部分，是授權(quán)惡魔部門開展工作的統(tǒng)一法規(guī)。我只是偶然發(fā)現(xiàn)了它，我可是站在永不熄滅的地獄之火這邊，是惡魔法律方面的權(quán)威人士之一。

事情是這樣的。如果一項罪行能給人類帶來巨大益處，那犯罪的人就可以免受懲罰。當然，實施罪行的時候你必須清楚益處在哪兒，但光這樣還是不夠。益處必須切實出現(xiàn)。通常的例子是一個（假設的）自然人，在斯克里弗拉還沒來得及奪取政權(quán)和發(fā)動第二次賽貢廷戰(zhàn)爭之前就將他暗殺。謀殺是一種罪，但阻止人類歷史上最嚴重的一次戰(zhàn)爭，是一種巨大的、壓倒性的好處。嗯，你不能否認這點，對吧？

很少有人提出豁免要求。因為從事物本質(zhì)來看，潛在的被豁免人幾乎永遠無法知道他的行為在未來所帶來的后果。我不能因為有一天他們會成為殘暴的獨裁者，就到處去刺殺別人。只有能天使能透露未來，但他們被命令禁止這么做，除非有特殊情況。我承認，我當時有點調(diào)皮，我騙他透露出薩洛尼努斯會成為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劇作家，好吧，這不算透露，是確信。但如果重新談判一份從未發(fā)生過的契約不算特殊情況的話，那什么算呢？同樣的，他也只是去確認了一下，并未透露什么。一旦我告訴了薩洛尼努斯那些情節(jié)，那他接下來的要寫的劇本就是他的創(chuàng)世杰作，對邪惡本質(zhì)的透徹思考，將改變?nèi)祟悓Φ赖碌乃伎挤绞?，因此這是一個壓倒性的巨大益處。仔細想想，雖然這個豁免權(quán)自始至終都在憲章里，但我想我是唯一一個申請成功的人。誰才是最聰明的那個，嗯？

把這位天才朋友交到了人類公敵手中后，我回了家，發(fā)現(xiàn)房子不知在什么時候已經(jīng)燒毀了。

我沒法靠得太近，因為有一群投機倒把的人，仍在灼燒的余燼中摸索著搜尋融化的黃金和白銀。這些金銀財寶曾是我的應急金。這就像新公爵加冕時的儀式一樣，內(nèi)政大臣在廣場上灑下熱氣騰騰的錢幣。我懶得管，隨他們?nèi)チ恕?/p>

奇怪的是，你會因做了好事受到懲罰，而不是干了壞事。十年前我簽下契約時，我覺得我不需要家族的這些資產(chǎn)和地產(chǎn)。畢竟我有精靈們從地底深淵為我取來鉆石和寶石。做生意對我來說毫無意義，簡直在浪費寶貴的時間，我真的不想看到我父親獲得的一切都付諸東流。于是我把農(nóng)場給了佃戶，把船只給了海員，把工廠給了里面勞作的工人。他們在我父親手下過得很艱苦，我父親前半輩子是他們中的一員，因此沒什么同情心。而且，只要不花你一分錢，你就能很容易地擺出寬宏大量的姿態(tài)。當然，我已經(jīng)把家里儲藏室90加侖的大桶裝滿了錢，以備不時之需。除了這些，我就只有幾身像樣的衣服，其他什么都沒有了。

不過，當你從永恒的詛咒中解脫出來時，它給了你一種看透一切的感覺。我想我可能會對這群掠奪者和拾荒者說：“保佑你們，我的孩子們。”但我想他們沒聽見，也不知道我是誰。于是我在附近溜達了一會兒，便來到五王橋下，那是乞丐和流民常去的地方。經(jīng)過這一整天，我已經(jīng)精疲力竭，我給自己找了個安靜的角落，閉上眼睡了過去。當我醒來時，陽光燦爛，有人偷走了我的鞋。

薩洛尼努斯的新劇總能成為一年的焦點。但我可以誠實地說，沒有人比我更熱烈地期盼著它。誠然，它誕生的周遭環(huán)境不算完美。盡管如此，對這部劇的期待是我在接下來三個月里唯一能堅持下去的東西。僅僅是活著，我就心存感激?？筛屑げ荒墚旓埑?，也不能用來遮風避雨。而靠比我好點兒的人施舍來維持生活，并不是一種令人滿意的謀生方式。但這部新劇——隨便你怎么看——如果沒有我，根本寫不出來。有時候夜深人靜，一個人會忍不住仰望星空，捫心自問這一切是為了什么。我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即便我為此付出了高昂的代價。我想，世上再無人可以這么說。

而且，我不停告訴自己，他沒必要簽那個愚蠢的契約。我可沒拿刀架他脖子上。他擁有的一切，所有人都想得到：財富、身份、社會各個階層的阿諛奉承，在他的職業(yè)中無可匹敵、至高無上的地位。人類所能確信的，就是永遠活在人們心中的名聲。這些他已經(jīng)有了。他想要更多，他想要一個情節(jié)。因此，都是他自找的。我不過是一個神圣且正義的代理人，道德上中立，做著懲罰狂妄和貪婪的工作，這種事總得有人做。我把自己看作機器中必不可少的齒輪。我被引誘到自己的詛咒中，因為除我之外沒有人會想到那段情節(jié)，而只有那段情節(jié)能夠誘惑到他。真的，如果你從正確的角度來看，我已經(jīng)遭了不少罪（所有的焦慮、恐懼和噩夢），并且還在繼續(xù)受苦，只為了能帶來永恒的意志和正義。如果說這一切有個受害者，那只能是我。

當然，首場公演我沒法去看。有一個愚蠢的傳統(tǒng)，想要進劇院，你得付給門衛(wèi)一便士。而我身無分文。

所以，我只能坐在門邊，觀眾們紛沓而至，他們吃著橘子，有說有笑，而我只能傻等，豎起耳朵期待掌聲。最后，門又打開了，他們開始涌出來。我抓住一個人的衣尾，他轉(zhuǎn)身怒瞪著我。

“劇怎么樣？”我問。

“一堆陳詞濫調(diào)的垃圾?！彼f著從我指尖抽出外套。

我不相信他的話。但他身后那人是我以前認識的，盡管我倆有十年沒說過話了。他徑直從我身旁走過，我叫住了他。他轉(zhuǎn)過身看著我。

“是你？”

“是的?！蔽艺f。

“我就知道你沒好下場?！?/p>

“罪有應得?！蔽艺f，“這出劇，怎么樣？”

他抿了抿嘴。我知道他是個品味頗高的人，也很欣賞薩洛尼努斯?！笆骸！彼f。

我大張著嘴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混亂不堪。”他繼續(xù)道，“讓人迷惑。華麗的臺詞和表演完全不搭調(diào)。又臭又長，太多無意義的轉(zhuǎn)折，太多夸張的表演，卻沒有足夠的真情實感。無可救藥的自我放縱，角色都呆若木雞，情節(jié)比從佩爾米亞搞來絲綢還要粗糙。我想最好忘記它曾上演過?！彼朔诖?，找出一分錢又放了回去，又翻找了一會兒，掏出一法新，“去給自己買點兒喝的吧，”他說，“以后，離我遠點兒。”

在門衛(wèi)把我趕走之前，我又征求了五個人的意見。他們都沒什么好話。一個說服化和燈光還行;另一個替演員們感到不值。我去了“貞觀維新”，那是所有戲迷都會去的地方，我在那里閑逛、偷聽。有一個人（我沒看到他的臉，但他聲音洪亮，在院子里都能聽見）說他挺喜歡那出劇，他認為很明顯這是薩洛尼努斯的自我嘲諷，是對他之前的所有作品和（暗指）所有曾公開宣稱喜歡它們的人的無情抨擊。他說著沖聽眾們豎起兩根手指，他似乎認為這是一件好事。除了他之外，觀點似乎很一致：在劇院里浪費的三個小時生命，他們寧愿待在家牙疼。

第二天，我瘋狂乞討，幾乎走遍了整個城鎮(zhèn)，只得到了三個法新，但已足夠了。加上前一晚拿到的那個法新，我湊夠了一便士，能進劇院了?？僧斘业侥抢飼r，門已經(jīng)關了。

“劇什么時候開始？”我問門衛(wèi)。

他們笑起來?！安谎萘?，取消了。他們在里面排演《妓女的悲劇》，反正跟妓女相關的準沒錯兒。昨晚慘敗之后，他們確實需要打個翻身仗?！?/p>

如果是別的時候，我會有點受寵若驚。因為20年前，我寫了《妓女的悲劇》——嗯，我和另外三個志同道合的小流氓一起寫的。我們跟人打賭，看能不能胡亂拼湊一出戲，并讓它上演。打賭的點是，公眾們會去看任何老掉牙的垃圾。于是我們沒當回事兒地把它寫成了一出滑稽短劇，一段戲謔的笑話，把我們所能想到的陳詞濫調(diào)都寫了進去，搞出了厚厚一本。然后我們杜撰了一位劇作家，署上他的名字，把劇本賣給了鷹頭獅那邊的人，得到了六個安吉爾和一桶蘋果酒。

五年后，我真坐下來從頭到尾讀了一遍。其實，寫得還不錯。

我認識一個演員。更重要的是，我知道他會在哪兒遇到他的妻子，以及她當時收了他多少錢。這可是他不希望被廣泛宣傳的。他給了我他那份劇本。留著吧，他說，我不需要了。他建議如果不是很挑剔的話，還是可以讀一下的。

我讀了劇本，他們是對的。真是太糟糕了。

所以我不得不去見他，跟他道個歉。倒不是因為傳統(tǒng)道德使然，而是我想這么做。因為我感到非常非常難過。

我循著一縷煙找到了他。他在鳳凰酒館背后的一片荒地上，燒著一大疊紙。都不用問那是什么。

“對不起?！蔽艺f。

他望著我，露出一個燦爛而脆弱的微笑，“對不起什么？”

“我讓你陷入的困境。這一切，我真的很抱歉。”

他搖搖頭，“沒什么好道歉的。事實上，我一搞完這邊，就打算去感謝你?！彼靡话褣咧惚鷶嚵藬嚹嵌淹嬉鈨?，“我從來都不怎么喜歡你，但不可否認，我欠你許多。所以，謝了。”

這是嘲諷？我不覺得?！澳銈€白癡，”我說，“因為我，你將永遠被地獄之火灼燒，為了什么？一顆檸檬？一只火雞？這都是我的錯?！?/p>

“不，不是的?！彼芍?，“這是我做過的最棒的事。你不會以為我真在乎他們說啥吧？”

“行吧——”

他搖了搖頭，“一群傻逼，”他說，“全都是。他們都喜歡我的其他作品，這就證明了這點。不，去他們的吧，我就從來沒考慮過他們怎么看?！?/p>

我看得出來，他又打了架。他身上有新的淤青，門牙還少了一顆。為什么一個總是輸?shù)娜藚s老去打架呢？可我又知道什么呢？“你看劇了嗎？”他問。

“沒，但我讀了劇本?！?/p>

“這就是我想要的，”他說，“它很完美。它表達了我曾想說的一切。我得感謝你。”他笑了笑，“真的很奇怪，你這樣的混蛋居然能想出這么棒的東西，真搞不懂這種事情是如何運作的。不過，誰在乎呢？它們確實有用，這才是最重要的?！?/p>

我認識他挺長時間，對他了如指掌。他是認真的?！澳敲?，”我說，“不難過？”

“一點兒都不。只有真誠的感激?！?/p>

一陣風吹來助長了火勢?；鹧嫔v，在空中張牙舞爪，一片片灰白的灰燼在滾滾熱浪中舞動。這提醒了我，“你知道你的下場吧。”

“是的，”他聳聳肩，“我讀過契約，沒有寫得很含糊。”

“那你相信嗎？那些神祇？天堂還有——”

“我當然相信?！蔽胰菒懒怂拔乙恢毕嘈?。當證據(jù)擺在你面前時，很難不信。”他說。

我深吸一口氣，放下心來。“而你一點兒也不——不生我的氣？”

這讓他笑起來，“我為什么要生氣？”

“因為要不是因為我，你就會上天堂。”

他哈哈大笑。自打我認識他以來，第一次看到他這么開心?！澳悄銘{什么認為我想去那兒？”

我想對于過度緊張的我，這有些過分。我往前一步，打算沖他揮揮拳頭，卻把腳正好踩進了火堆中間。我往后跳起來，又哭又叫，接著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摔倒了。

接下來的事，是我睜開眼，他正湊向我，用一塊濕毛巾擦拭我的前額?！皼]事兒了，”他說，“只是有點兒腫，你血流得跟一頭被宰的豬一樣，不過頭皮受傷就是這樣。只是擦傷而已，你會沒事兒的?！?/p>

我試著起身，但卻暈暈乎乎的?！澳悴幌肴ヌ焯谩！?/p>

“不想?！?/p>

難以置信?！澳阈欧钌瘢銋s不想——”

“看著我的口型。不，我不想?！?/p>

“為什么不？”

“我相信神，但我不贊同他們的觀點。我們在一些觀點上存在根本分歧。我不喜歡這個世界的創(chuàng)造方式，也不喜歡事情的運作方式。我真的不想和一群與我意見相左的白癡們一起，被永遠關在一個狹小的空間里。就算沒看過那份契約，或許也沒什么不同。反正如果祂們現(xiàn)在想把我送去天堂，我是不會去的?！?/p>

我皺起眉，“我覺得你不能……拒絕他們，我是說?！?/p>

我讓他有些震驚。“這可太過分了。你必須能拒絕。否則，這——這太不公平了。總之，這些都是理論上的。我肯定要去別的地方，大約八十個小時之后，所以無所謂啦。你為啥這么看著我？”

“你不想上天堂，是因為你不同意神的旨意？”

“對?！?/p>

“你不能這樣，祂們可是神?！?/p>

“所以呢？”他笑起來，“祂們有祂們的觀點，我有我的。祂們或許比我強大得多，但這并不意味著祂們是對的。”

我想說點兒什么，但似乎什么都說不出來了。我真是太不小心了。

“和昨晚的觀眾一樣，”他說，“他們不喜歡我的劇，沒什么大不了;他們總會喜歡我別的劇，也沒什么大不了。他們錯了，我是對的。神也一樣。祂們有祂們的價值觀，我有我的。我恰巧知道我的是正確的?！?/p>

“我們把話說清楚。你相信神，卻不同意他們的觀點？”

“當然。就像我相信公爵，但我絕不同意他的觀點，任何事情上。但他比我強許多，他可以就這么殺了我。這是我準備付出的代價?！?/p>

我呻吟著躺回堅硬的地上。他繼續(xù)說著，仿佛我不在那里。他說了很多關于倫理道德和價值觀的事兒，說這些基本就是時尚玩意兒，就像裙擺、花邊袖口和衣領?？缭揭粋€國界，價值觀就完全不同了。等過了一個世紀，過去的善會變成惡，反之亦然。他說，他有自己的價值觀，作為一個凡人，他的價值觀是唯一能稱之為自己的東西，所以自然是他最不忍心割舍的。最后，當我的頭不再那么暈眩時，我爬起來走了。有兩類人，如果你有理智的話，根本不會想和他們爭論：一類是瘋子，一類是碰巧正確的那個。而他兩者皆是。

第二天，他們發(fā)現(xiàn)了他的尸體。躺在用他的劇本燒成的火堆旁。公爵為他舉行了國葬，這是有史以來最隆重的葬禮。街道兩旁站滿了傷心難過的市民。我想那天全城唯一一個待在家里的人就是我。

惡魔來見我。“我希望你為自己感到驕傲?！彼f。

我帽子里有十個法新，一朵剪下的玫瑰和半便士。那天早上的大眾們都挺慷慨?！白屛医o你買杯喝的?！蔽艺f。

“我不能喝酒，”他回答，“你知道的。即便可以，我也不會接受你的款待。我有我的標準，我要和你劃清界限。”

“隨你便。”我說。一位富裕的布商走過，朝我帽子里扔了一枚硬幣，疑惑地看了我的同伴一眼，然后加快了腳步?！安唬也⒉或湴?。我非常慚愧?！蔽业淖笸扔行┌l(fā)麻，我把它從身下挪開。傳來一陣像針刺般的感覺，倒也不是特別痛苦，但對我來說有些無法忍受。我要是在地獄里，連五分鐘都撐不過去?！澳闵毩藛幔俊?/p>

他笑起來，聲音不太愉悅。“他們把我調(diào)去了檔案室，”他說，“他們說我的才能顯然不適合戶外工作。”他在我身旁坐下，“我想這也只能怪我自己。我相信了你。”

我聳聳肩。“對不起，”我說，“真的，我為所有的事情感到抱歉。”

“你清白且自由了。”他說，“我查過了，只要你別惹是生非，等著你的就是天堂?！?/p>

“這似乎不太公平。”

“這是規(guī)則。跟公平有什么關系？”

我做了個含糊的手勢，“你喜歡那出劇嗎？”

他點點頭?！白詈竽嵌?，”他說，“他抱著膝蓋上死去的女兒，我哭慘了。”

有人走過，掉落一枚法新。它落在了帽子外面，他修士袍的褶皺里。他撿起來揣進口袋。我并不羨慕他，這是他應得的。

在一份官方聲明中，公爵說調(diào)查顯示薩洛尼努斯死于心碎，因為他的劇本遭到了非議。當然，任何人都無法讓他再活過來。但至少我們可以確保他的劇作家伙伴們得到他們應有的認可和支持，而這顯然是薩洛尼努斯未能得到的。因此，他宣布了一系列措施和倡議，旨在促進和推廣戲劇的發(fā)展，包括一整套管理創(chuàng)作者報酬的規(guī)定。從此以后，無論劇作者和演員之間的合同條款如何，每上演一出劇，劇作者都能獲得一定比例的報酬，大約是門票收入的百分之二。

我提到這個是因為這算是我的救命稻草。我在《妓女的悲劇》中所占的四分之一，讓我每年至少有六個安吉爾的收入，有時甚至多達八個安吉爾。大致相當于我父親皮革廠里，非技術工人過去掙的錢。如果你要求不高，像我這樣的話，生活是足夠了。我得感謝薩洛尼努斯，我真的很感激。畢竟，傷口上讓你刺痛的鹽是對你有好處的。

這個故事的寓意是什么呢？只有時間會告訴我們。他死后，這出劇又上演了一遍，大家都很喜歡它。他們說，這是他最好的劇。他們怎么可以如此盲目？我去看了演出，很糟糕。一千年以后——但這也只是一個任意的時間間隔——他們可能會對它愛不釋手，而一年后又說它是垃圾。他們都是對的。

我知道自己無法忍受地獄的痛苦。我身體羸弱。牙疼都能讓我想把頭砍下來，好讓它停下。但我也并不期待天堂。我該找誰說理去呢？

【責任編輯：鐘睿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