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聰藝

摘 要:北宋王習墓記為晉江市博物館館藏一級文物,以往對其討論集中于材質和都知兵馬使的身份,未深究王習家世所反映的宋初泉州社會的歷史景象。在宋初強化中央集權的背景下,泉州私人海上貿易受到限制,舊日的權貴和土豪遭到打擊,王習一生的經歷實際上是泉州社會階段性演變的見證。
關鍵詞:泉州;王習;衙前;磁灶
1986年4月,“北宋泉州都知兵馬使王習墓記”(以下簡稱王習墓記)(圖1)出土于晉江縣磁灶鎮嶺畔村童子山麓,根據其出土地點和陶質胎質斷定其為磁灶窯產品,是反映北宋時期磁灶窯燒制技術水平的實物資料。①因其特殊的價值,被列為晉江市博物館國家一級藏品。目前,除了《晉江風物》《磁灶陶瓷》等對此墓記有簡單介紹外②,專文討論者僅有張晨光、楊園章的《北宋泉州衙前將吏王習墓記考釋》一篇文章,該文大體上對墓記內容做了梳理,側重于辨析墓志與墓記的區別,以及王習所任“都知兵馬使”是官還是吏等問題。③面對這一珍貴文物,現有的研究尚不充分。本文擬從衙前職掌入手討論王習與磁灶窯的關系,從王習家族歷史推測宋初王朝國家對泉州的治理,由王習的個人生命史進入區域社會史。
1 王習墓記中的“反常”現象
在《北宋泉州衙前將吏王習墓記考釋》一文中,作者已指出王習墓記中存在若干特例,如不追溯先祖、突出家族行第、稱本朝為“趙宋”等,但未能深究其原因。本節先就這些“反常”現象加以討論,以便于在文中能將上述蛛絲馬跡置于宋初強化中央集權的大背景下考察。
因王習(981—1050)生平僅見于墓記,其具體內容在張晨光、楊園章的《北宋泉州衙前將吏王習墓記考釋》一文中已有細致的分析,茲不贅述。據墓記可歸納出如下幾點基本信息:其一,王習的父親叫王仁偃,母親為施氏,共生養子女五人,王習在家族內排行十五;其二,王習生活的年代在北宋太宗到仁宗治下,在王習出生前三年,陳洪進獻漳、泉二州,泉州正式納入宋朝版圖不久;其三,王習一家居住在泉州城清江門內,有自家宅邸;其四,因父兄較早離世,王習二十歲出頭就開始在官府里充吏,并在半個世紀后成功升到都知兵馬使這一他所能達到的最高職位。在此基礎上,分析墓記中幾處“反常”的現象。
首先,王習墓記中不追溯先祖卻突出家族行第。“公諱習,第十五,辛巳生……父諱仁偃,先卒。母施氏,家令尤嚴”“女七,自第二十五而下”,不論是王習本人還是其女兒,墓記都明確指出他們在家族中的排行。但根據先前的研究,宋代墓志里記述家族行第的風俗已不再盛行,并逐漸消失,原有研究認為這是唐代遺風在宋代前期泉州地區的遺留;另一方面,宋代墓志一般必記家系,列出祖輩姓名、子孫姓名,如有官職還會列出相應的官職,王習墓記的記載卻過于簡單,推測是“與唐朝習俗遺留、地方特色、社會階層等因素有關”。①分開來看似乎沒有問題,但將二者聯系起來便存在矛盾,那就是一個如此重視行第的家族卻連祖父母的信息都未提及(沒有后者又何來前者),令人匪夷所思。
因北宋初期泉州地區的墓志比較罕見,這里只能與晉江出土的幾方南宋墓志稍做比較。
其一,《宋鄭氏兄弟墓志銘》[寶祐五年(1257)刻石]:“鄭之先自固始來泉,曾祖宗顏、祖棫、父易,世業儒。□□母許氏。”②其二,南安市博物館藏《宋楊府君王氏夫人壙志銘》[嘉熙二年(1238)刻石]:“楊君諱晃,字文仲,溫陵晉江人,曾王父驥,王父仁爵,父元壽。”其三,南安市博物館藏《宋故承事莊公太孺程氏墓志》[嘉熙四年(1240)刻石]:“祖奉議郎莊公諱誼,父五三承事諱周宗,長于延平尤溪縣。”就墓志材質、工藝和文字來看,這三個家族的經濟情況未必優于王習,但他們至少都明確到祖父一輩,鄭氏更是強調自己先世來自光州固始。綜合來看,王習墓記內強調行第卻連祖父母基本信息都未提及,顯然不是因為其父兄早亡導致信息缺失(既然知道行第也就意味著有叔伯兄弟存世),應是特意不寫的,看起來是另有隱情。
其次,是王習家族的住址。“以病卒于郭之清江門內私第”,表明王習家族居住在泉州城內,其先或原居城內,或從鄉下遷居至此。從王習二十來歲充客司,持續當了半個世紀的吏來看,顯然不屬于輪值的里正衙前或鄉戶衙前③,因此,其家族應是原居城內。一般來說,在城市的生活成本較大,普通家庭要在城里形成較大的家族比較困難,而根據王習墓記,至少他與其三弟及兩個兒子都應當居住在清江門內私第,說明其家族饒有資財,這與墓記中提到的“以家產從役”相吻合。而從前述重視行第看,或者其族人聚居城內,或與老家仍保持往來,不管哪種情況,對我們研究宋初泉州家族史都有著重要的價值。關于清江門,在留從效時代,泉州內有衙城,外有子城,又外有羅城;子城有四門,分別為行春、肅清、崇陽、泉山;羅城有七門,分別為仁風、義成、鎮南、朝天、通淮、臨漳、通津④;清江門一稱不見于傳世史籍。按通淮、臨漳和通津三門皆位于靠近晉江的南面城墻上,從其命名看,皆與河流有關,因此,我們有理由相信清江門很可能位于晉江沿岸的南面城墻上,或是某個于史無載的城門,或者是前述某個城門的別稱,這也符合泉州城市建設在宋元時期的發展趨勢。⑤而城南一帶正是商業較為活躍的區域⑥,因此,王習家族很可能與泉州商人群體關聯緊密。
最后,用“趙宋”稱呼本朝。研究者之前已注意到王習墓記在年號問題上的“反常”,即“對于出生時間,墓記只寫干支紀年而不言年號,或許是撰者對宋初的歷史不甚了解,為防止寫錯年號紀年故而只寫倒推出的干支紀年。另外,墓記最后寫到‘趙宋皇祐三年,現存宋代文獻中很少見本朝人稱‘趙宋者,此處記載可豐富以往的認知。”⑦一般本朝人自稱“大宋”“皇宋”“皇朝”“國朝”“圣朝”等,的確未見過自稱“趙宋”者。王習墓記開篇即“大宋泉州故都知兵馬使王公”云云,因此,落款的“趙宋”是有意為之。此外,有一點值得注意,王習墓記題額內的“宋”字與正文“大宋”和“趙宋”的兩處“宋”字有微小差異,其“木”字更像是“水”字,而趙宋政權自認為是火德,這里頭的小心思頗耐人尋味。
綜合上述三點,王習家族應是宋初在泉州城內居住的有一定資財的人群,他們強調家族排行卻又刻意隱瞞祖先的歷史,且對趙宋政權隱約帶有某種特殊的情感。
2 王習家世推論
以往對王習墓記的討論集中于材質和都知兵馬使的身份,但未深究王習衙前身份與墓記材質、王習家世與宋初泉州社會的聯系。結合上節所述的三點“反常”現象,或許能呈現出更為豐富的歷史景象。
衙前又稱“牙前”,原為唐代藩鎮牙帳前祗應士卒的簡稱,為軍職,后經演變,宋代已用為公人遷轉之階,掌主管官物,負責輦運,常主持場務、倉庫、館驛、河渡、綱運等。衙前分成下面幾種:由衙校充當稱“將吏衙前”,由押錄充當稱“押錄衙前”,以里正充當稱“里正衙前”,由一般鄉戶充當為“鄉戶衙前”。宋代衙校為衙前者,年勞可以補官;民戶充當衙前者,一般輪差鄉村第一等戶,產業估計在二百至三百緡以上。如失陷官物,必須以家財賠償,往往破產。①如前所述,王習不屬于輪值的里正衙前或鄉戶衙前,更可能是將吏衙前。作為吏,官府并不支給衙前薪俸,但給予了相應的優待,如衙前負責管理倉庫、運送物資等差使之余,也讓他們主管鐵冶、購買造船場物資,他們可從中謀利;熙寧以前,還會以酒坊、河渡之類用于酬獎衙前。②晉江磁灶的陶瓷燒制歷史至少可追溯至南朝時期,王習生活的年代磁灶陶瓷生產已頗具規模③,因此,擔任數十年衙前的王習很可能兼管磁灶的一些窯口,或參與與陶瓷產業有關的環節,與磁灶陶瓷生產者之間存在某種經濟上的關系,可以支配他們為其燒制陶質墓記,并在“瓷灶村磎北莊山之原”擁有自己的墓地。
另外,據王習墓記的說法,王習父、兄均離世較早,故王習二十歲出頭即充客司。根據研究,北宋前期衙前是允許世襲的,“衙前軍將身死,并依客司、承引官名闕,許本家骨肉承填”。④王習很可能承襲了父親的差使。
“以家產從役”明確了王習家族充吏是因其資財頗豐,就宋代州縣財政、差役等角度考察,王習的情況并不特殊。如果我們聯系上節的“反常”現象,從宋初強化中央集權的角度看,王習家族便成為了解宋初泉州舊有地方勢力新動向的重要案例。
首先,王習家族來源問題。王習家族可能是本地土著。早在南朝時期,泉州本地已出現王姓大族,如1998年在晉江池店鎮霞福村發現的南朝紀年墓,墓主為王智首,該墓屬當時的大型墓葬,有料珠、黃金墜等南朝墓少見的隨葬品,表明主人身份應屬官僚、士族或地主富豪階層。⑤林昌丈在前人關于梁安郡析置、王僧興出任郡守和王氏家族參與蕭梁代齊的政治事件研究的基礎上,進一步指出王智首是王僧興的父輩,“無論如何,王僧興家族最遲在蕭齊后期便已定居梁安郡,經過王僧興至王義童的經營,發展成為當地強有力的大族”。⑥另外,王習家族也可能與王潮、王審知等開閩王氏有關。蘇基朗指出,“閩國的滅亡可能導致大量的技術與資金流向閩南,這有利于割據的藩鎮發展當地貿易……閩國覆滅之后,一些物資與人力資源從福州轉移到了閩南,在某種程度上為藩鎮勢力在該地區發展海外貿易奠定了經濟基礎”。在留從效統治時期,閩南的海外貿易逐漸超過了福州,這從他與繼任者陳洪進多次向宋王朝進貢數千擔的乳香和象牙可以體現出來,泉州出現了許多擁有家產百萬貫的家族記載等方面也可以得到證明。⑦如晉江青陽王氏,自述其源出開閩王氏,因躲避政治迫害遷居泉州,其后裔有王元(1100—1172),“性慷慨,好施與,重浮圖……娶清溝蘇氏,性最嚴,亦好佛。公嘗航海之五洋,蘇氏于佛堂煉臂,以求善濟之福”,表明青陽王氏積極參與海上貿易。⑧從王習家族饒有資財及家住清江門內,卻又刻意隱藏了祖先信息看,王習家族有可能和開閩王氏有關系,當然也可能是另有來源,卻不方便在拿到窯口請人燒制的墓記中透露。無論是哪種情況,王習家族都是宋初在泉州城內有一定資財和地位的人群。
其次,宋初中央集權政策與泉州社會。北宋政權的背景是唐末藩鎮割據和五代十國幾十年的戰亂。北宋政權立國之初即采納趙普“稍奪其權,制其錢谷,收其精兵”的謀劃,逐步將地方的財、政、軍權收歸中央,“內重外輕”。對泉州這些沿海貿易城市而言,一條新政策逐漸形成,“朝廷決定對海上貿易實施控制,以保證海上貿易能夠讓開封而不是地方官府受益。”雖然該政策后來有所松動,但是“10世紀下半葉,中國的海上貿易活動基本由外國商人主導,他們受宋朝朝廷的嚴格控制和管理,并且他們的活動只局限在指定的一些港口。朝廷不鼓勵中國商人參與海上貿易活動,即使在他們的重要性日益顯現之后,朝廷只允許他們從兩浙路的港口出境”。⑨綜上所述,在王習生活的時代,官方有意壓制地方私人貿易。明末清初大學者顧祖禹援引舊志談道:“宋太平興國二年(977)陳洪進挈地歸朝,詔三城皆隳壞。宣和以后復葺舊址,嘉定四年始大加修治。”①但《八閩通志》和萬歷《泉州府志》俱無記載,朱維幹《福建史稿》援引道光《福建通志》得出與顧氏相似的結論,“宋初為防止藩鎮的割據,而撤毀福、泉二城”。②關于宋太宗詔令隳城一事,陳凱峰有了較為詳細的討論,茲不贅述。③從中我們可以看到開封對泉州的提防之意。此外,朱維幹梳理宋初福建各項事業后,指出“宋王朝對福建人民的優惠……在宋史內是少見的”④,也說明相較于閩國,遠在開封的新統治者對福建并不那么友好。王習所擔任的衙前,主要職責便是運輸官物,把各地錢財送往中央,“先是陳洪進曾發漳、泉丁男為館夫,給負擔之役。洪進既獻地,轉運使猶計傭取直,凡為銅錢二千一百五十貫,鐵錢三萬一千五百三十貫。民訴其事,壬辰,詔除之”。⑤但事實上,閩南等州、軍的身丁錢弊政持續存在,直到仁宗朝蔡襄、龐籍等人的努力,才在皇祐三年(1051)(即王習下葬之年)得以解決。⑥換言之,宋初強化中央集權、阻斷私人海上貿易的同時,還在泉州延續著閩國以來的高強度剝削,民眾負擔之重可想而知,而這種種束縛帶來的陰影籠罩了王習的整個生命歷程。
最后,縱觀中國歷史,許多朝代在立國之初都會選擇將各地豪強遷入都城附近,或采取別的措施打擊地方勢力,如秦漢的“實關中”,明代的“富戶”等。綜合考慮王習墓記中的各類線索,我們有理由認為北宋政權統治泉州后,僉充了一批舊日權貴、土豪承擔衙前差役,以實現其控制地方的目的。遠在開封的天子“仁政”,對經歷了政權更迭的王習家族而言,未必有多少正面的光彩形象,相反,其對泉州私人貿易的限制和高強度的剝削更容易引起民眾內心的不滿。
3 結語
王習一生的經歷實際上是泉州社會階段性演變的見證:其父祖生活于閩國,在留從效和陳洪進統治時期,他們可以憑借特殊的時局參與私人海上貿易及相關事業中,獲取成功,積累家財;到王習時,卻面臨宋初強化中央集權的關鍵時期,泉州私人海上貿易受到限制,舊日的權貴和土豪遭到打擊,迨及王習離世后的三十余年。1087年,泉州設置市舶司,泉州商人擺脫了百年來千里迢迢奔赴廣州或明州報稅的附庸地位,在當時的世界貿易格局中占有一席之地。
(本文寫作得到北京大學歷史學系楊園章先生的指導與支持,特表謝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