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寇

有一個叫王奎的男子,30來歲,據說自幼就很不聽話。到了青春期便成了當地一個逞兇斗狠的角色。坐過牢,刑滿出獄后在家晃了幾年,就跟人出去打工了。王奎沒有什么文化,也沒有技能,且好吃懶做,所以不可能往家寄錢。手上有了兩個子兒,也無非吃喝嫖賭花了個光。逢年過節從不回家。其父母自稱已經十幾年沒見過這個兒子了。父母還有個女兒,女婿人也不錯,但女兒女婿也長年在外打工,照顧不到這對老人。也就是說,老兩口還是需要互相攙扶著到自家田里刨食。變化始自3年前,他們突然收到兒子寄自深圳的匯款單,而且數額不小,源源不斷。老兩口也不敢花,唯等兒子幾時回鄉再問個究竟。沒想到,等來的是兒子王奎案發了。
王奎犯了什么案?這事講起來得費點口舌,且案情血腥至極。敬請膽小讀者到此為止,膽大者繼續。
說是王奎認識了一個叫李紅的女人,二人住在一起。這個女人每天晚上打扮得花枝招展,佯裝為賣淫女(其最初身份確為賣淫女)出沒于各個夜總會、酒吧等場合。不過李紅跟嫖客應酬只是逢場作戲,她已懶得重操舊業,她真正關心的是其他賣淫女。比如賣淫女A,通過交談和各種套近乎探聽A的經濟狀況和家庭情況。有了底,李紅再告知王奎。這時候,王奎也打扮一番,油頭粉面夾著個皮包出場,儼然一個暴發戶嫖客的形象。A見王奎出手闊綽,渾身名牌,便談好出臺價格與之返回租住地。A想不到的是,一進屋,眼前不僅有李紅,還有另外兩個灰頭土臉如狼似虎的男子甲和乙。
A自此進入了真正的地獄,各種酷刑和虐待之下,A需要配合完成如下事務:
一、交出銀行卡和密碼。
二、交出自己住處的鑰匙,王奎委托甲或乙前往,將財務搜羅一 空。
三、叫A打電話給自己的親友借錢,能借多少借多少。
四、向王奎和甲乙提供性服務。當然,這并非第四步,可以視情況穿插于上述任一步驟中。
五、A被徹底榨干之后,被殺掉。
殺人可能是一件易事,但處理尸體確為一門技術活。這里值得一提的是,甲為屠戶出身,乙在機床上干過。甲負責分尸。尸塊由李紅和王奎使用碩大的鋼精鍋煮爛(為了不產生讓鄰里懷疑的異味,鍋里放置了大量的八角、桂皮等香料),再使用電動絞肉機絞為肉末,用抽水馬桶沖走(馬桶內倒入大量的潤滑劑)。乙則將骨骼鉗碎,鉗碎的骨骼不具人形,故乙用塑料袋子裝好,丟在羊蝎子之類的飯館門前的垃圾桶邊即可。
這個分工有序的犯罪團伙究竟干了多少起,他們自己也記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們的作案對象非常精準,只針對賣淫女。何以如此?王奎交代,賣淫女鑒于自身營生的非法性質,大多離鄉千里,家人并不知其身在何處靠什么生存。關鍵還在于,賣淫女普遍不使用身份證,也很少會在當地辦理暫住證,流動性極大,并不會與任何人或單位構成社會關系。也就是說,一個賣淫女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沒人會知道。雖屢屢有家人親友因借款在事后尋找女兒并報案,但公安機關無從偵查。
王奎一伙之所以最終落網,只與他們的懈怠有關。可能是潤滑劑用完了沒買新的,也可能是肉塊未能絞碎,總之,他們在流程上出了錯,導致整棟樓下水道堵塞。市政工人在清理下水管道時發現了一枚人類眼瞼。不過,此次他們巧妙地逃走了,并未被抓獲。抓獲是由此事所引發的警惕性造成的。我們必須贊美警察同志,他們發現了案情,就會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將案子偵破。至于最后是如何抓獲四人的,在此不贅述。回到案發當天,警察們將整棟樓圍得水泄不通,逐層排查,最后踹開王奎他們租住的房門時,映入警察眼簾的是煤氣灶上的藍色火焰仍在平靜地燃燒,沸騰的鋼精鍋里翻滾著一顆頭顱及其長發。而在樓下的封鎖線外,王奎等人與其他市民正被維持秩序的警察擋在看熱鬧的人群之中。
上述這個案子顯然來自于新聞報道,趙老師徹底被這一期的《法治在線》節目震住了,以至于久久陷在沙發上不敢起身。后來他發現家里沒開燈,才趕緊爬起來把燈全部打開。多年以來,出于節省用電的習慣,趙老師看電視從來不開燈。這一習慣的養成有賴于亡妻生前的習性。現在他才明白過來,并憤怒至極,死去的老婆子真是死有余辜,看電視不開燈確實是一個巨大的錯誤。
趙老師關掉電視后,血壓仍然沒有降下來。他又開始懷念去年死掉的老婆子。最后,他實在忍無可忍,才決定給兒子打個電話。
趙老師很少給兒子打電話,深更半夜打電話也僅有一次,即去年老婆子死掉那次。兒子在深更半夜接到鄉下老父的電話,也確實嚇了一哆嗦,總不至于父親也死了吧。但電話確實是父親的號碼,兒子命令自己鎮靜點。不錯,話筒里傳來的聲音也是父親的,兒子放下了心。
又咋了爸?
沒事。
你也不看幾點了……
幾點?
一點半了!
對不起對不起……年紀大了后,趙老師在兒子面前確實謙遜了不 少。
沒事就掛了啊?
好,好,不過……
嗯?
你明天還是想想辦法跟霞子聯系一下吧。
你叫我到哪兒去找?
趙老師一兒一女。兒子馬馬虎虎,進城打工,也就一直在城里混著,老婆孩子都接了去,大概是能養家糊口吧。女兒趙霞則不然,談了幾次對象都沒談成,給飯店端過兩天盤子,不愛干,去年借奔喪的機會跑回了家,天天睡到中午才起來。趙老師看她也不順眼,父女吵了幾次,趙老師話講得有點重,趙霞一賭氣離家出走,過年也沒回,一點消息也沒有,都整整一年了。
你也真是,你都跟你女兒說什么了把她氣跑了?第二天趙老師跟張德貴在村道上閑聊時,后者問。
張德貴是村里同齡人中唯一能讓趙老師吐露心聲的人。張德貴以前在村里當過會計,趙老師在村辦小學當過代課老師,也就是說,他和張德貴都算端過公家飯碗。趙老師沒能民辦教師轉正,張德貴也不算什么公務人員,總之二人都沒有退休金。而早年在供銷社當過干部的老魏,一個月有好幾千的退休金,趙老師就不愛跟他說話。
趙老師堅稱自己沒說什么過分的話。
我是她老子,她是我女兒,我能說什么?趙老師反問張德貴。
也是,張德貴同意趙老師的觀點,你家霞子也真是。
不過,趙老師沒問張德貴有沒有看昨晚的《法治在線》。張德貴客氣了一番,叫趙老師到他家吃午飯,后者照例搖手拒絕,然后背著手憂心忡忡地走了,從背影看,跟當年當民辦教師時確實一樣。沒人覺得會發生什么事。
在鄉村輿論中,趙老師顯然是一個失敗的人,或者說命不好。別的民辦教師都轉正了,就他沒有。有人說他考試沒考合格才沒轉正,但趙老師的說法是自己沒給文教辦的人送一條煙。失敗還在于趙老師的一對兒女沒成才。自己身為教師,就算是代課教師,也應該把兒女培養出來。這話是死掉的老婆子經常拿來指責趙老師的。尤其是趙老師的女兒趙霞,她自幼就比她哥聰明,成績一直很好,人也長得標致。村民至今都記得村辦小學每年的“六·一”兒童節晚會上趙霞扎著兩條小辮子在臺上唱歌的樣子。誰能想到這么聰明可愛討人喜歡的一個小姑娘連初中都沒讀完呢?在中學,趙霞凈跟那些地痞流氓鬼混。這顯然與趙老師不會管教子女有關。趙霞的情況不也恰恰證明了趙老師并非一個合格的鄉村教師嗎?他被清除出人民教師的隊伍并不冤枉。
初二下半學期,趙霞記得很清楚,也就是趙老師被清除出教師隊伍的那一段時間,她爸爸看了她的成績單,沉著臉,然后劈頭蓋臉就是一頓暴打。其時她已經是大姑娘了,有眾多男同學熱衷于偷偷看她、有幾個小流氓爭先恐后討好她為證。回到家卻遭到了親生父親的家暴。趙霞那時就對父親和這個家絕望了。
打累了后,趙老師氣喘吁吁地坐在椅子上說:臉都給你丟光了,還是別念書了。
奇異在于,少女趙霞雖然恨父親,但在念不念書的問題上,父女完全是一條心。
張德貴記得趙老師曾在他面前流露過沒讓趙霞繼續讀書的悔意。趙霞倒沒后悔過,但她有過相關的自我辯護。她記得初中語文老師老是叫她到他的宿舍去背課文,她很不喜歡那個老師,尤其討厭他關上宿舍門后屋里的光線和氣味。她也從來沒有跟地痞流氓鬼混,這都是老師和同學們對她的污蔑。相比廣大師生,校門口那幾個小混混對她倒是真的很好。
趙霞是再次回來奔喪時才在跟村人的閑聊中展開回憶的,畢竟她的父親也死了,在死亡面前搞搞回憶也正是時候。當然,村人相信趙霞以后大概是不太會搞什么回憶了,她肚子大了,跟她一起趕來奔喪的正是當年那個校門口名叫張亮的小混混。張亮現在做物流生意發財了,他一點也不否認趙霞肚子里的娃是他的,他也不否認他準備在孩子出生前跟趙霞把婚事辦了。誰能想到呢,趙霞的爸爸趙老師喝農藥死了。
趙老師下定決心喝農藥,也費了好幾天時間。趙霞的哥哥記得那幾天父親起碼給他打了十幾次電話,每次都詢問趙霞找到沒有。哥哥確實不知道趙霞的下落,也沒有聯系方式,他在工地上當建筑工人,很累,對父親的電話煩不勝煩。事實上在此期間他遇到過張亮,張亮請他喝過一頓酒,他隱約記得張亮對他的熱情超乎尋常,他也記得妹妹讀初中的時候就跟張亮混在一起過。但也正是這個原因,他出于某種兄長的尊嚴,沒有向張亮打聽妹妹趙霞。雖然很煩老父的詢問,作為兒子,他還是跑了一趟妹妹趙霞之前端過盤子的那個飯館,一個染了黃頭發的瘦瘦的小丫頭告訴他,趙霞一年前就去深圳了。他于是把此話轉述給了父親趙老 師。
也就是這通電話后,趙老師喝了農藥,被上門聊天的張德貴發現,但為時已晚,人已經死了。
沒錯,趙霞在展開回憶的時候說,我爸真不是人,如果他不是死了,我還是不愿意回來。
他講了什么話你那么氣啊?大家問。
他說,趙霞摸了摸自己的大肚子,也看了眼張亮,滿不在乎地說,他說我二三十歲的人了,不掙錢,吃他的,問我好不好意思,然后說,實在不行,你就去當婊子,還說,干這個的多了。
哦,原來如此,大家這才恍然大悟。
不過,趙老師為什么喝農藥自殺的問題就這么被轉移開了。如果張德貴及其他人還想深究的話,也只能百思不得其解,因為他們沒看過那一期的《法治在線》,就算看了,也只是看了一期《法治在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