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英豪

01 Alohilani酒店窗外的日落

02 夕陽下的游客

?03 Mana瑜伽師

?04 觀日落游艇

? 05 月亮與太陽飯店的魚肴
“《夏威夷神話》,4本!”
還沒出火奴魯魯機場,就聽到送貨員模樣的男子推著一箱子未拆封的書,在書店門口高聲叫喊。
我走進一家叫Tiki的頂樓泳池餐吧,找了個臨街的位置坐了下來。在夏威夷神話里,Tiki是一種當地人信奉的圖騰柱,嘴很大,長相恐怖,據說能嚇退壞精靈,類似中國人鎮宅的石獅子。從1960年代開始,一股以波利尼西亞人偶、帶漁網玻璃浮球,甚至殘破竹制家具為裝飾風格的Tiki潮,曾風行全球酒吧業。一個夏威夷土著打扮的女孩走過來,遞上一份Happy Hour菜單。4個小食推薦,有3款是日式的:餃子、毛豆、肉松飯。11月的夕陽,從遠處威基基海灘上透過來,照出許多沖浪男女的剪影。一輛閃爍著日語的公交車,從我的眼皮底下駛過。
細數入住Alohilani酒店的各種經歷,就能大致感受夏威夷的人種構成。兩個操菲律賓語的服務員在電梯間里聊家常;一個穿著沙灘褲抱著一大瓶防曬霜的美國人跑到樓下夏威夷人Maris開的獨立品牌服裝店,舉著一件鐘意的花色襯衣問店主有沒有更大的尺寸,接著他遺憾地得知,這家店的衣服主要適合亞洲人的身材。大堂另一側有三層高的水族館,總有中國媽媽帶著孩子在觀看背著氧氣瓶的女潛水員給魚兒喂食。當人類被關進魚缸里,她們比魚兒還受歡迎;一到晚上,就會有日本男同學結伴去酒店樓下的超市買酒喝。他們會找一個年紀大一點的同學去買,但因為面相實在稚嫩,最后還是少不了被認真的店員盤問一番。
根據2010年的資料,夏威夷有31萬日本人,是除西方白人之外人數最多的族群,超過當地夏威夷人和中國人,在1950年代,他們甚至是最大的族群。他們的祖先大都是在18世紀末從本土過來種植甘蔗的勞工。再早些年,據在19世紀最后一年的最后一天拿著日本護照到夏威夷避風頭的梁啟超先生在《汗漫錄》里的記載,1896年在夏威夷的日本人有22229人之多,而美國人才2266人,純夏威夷土著人是31019人。
Maris會把一些夏威夷傳統的圖案用在自己的服裝品牌上,他拒絕那些千篇一律的夏威夷景點紋飾,同時也在自學夏威夷語。在他看來,正因為夏威夷語字母少(才12個),所以一個字可以有七八種意思,容易發生歧義,但也使得這門語言更加富有詩意。他告訴我,夏威夷人管這叫Kaona,類似漢語里的雙關。

01 Kualoa自然保留地的馬場

?02 歐湖島上的峽谷
這家璞富騰旗下的酒店,名字取自夏威夷末代女王莉莉歐卡卡蘭妮的茅屋,在夏威夷語里是“天堂里的光亮”的意思。整個飯店所占的地基都由女王留下的信托基金會管理,是夏威夷皇室遺產的一部分。這位女王精通音樂,而且喜歡植物,歐湖島上就有一個以她的名字命名的植物園。在《檀島花事》里,北大哲學教授劉華杰記錄了自己尋找洛克來到麗江整理納西文化之前,在檀香山的生活軌跡,里面提到女王是洛克那本《夏威夷觀賞樹木》的第一贊助人。為了讓后人記住這位女王,在電梯口的斜對面,掛著她的巨幅肖像畫。
畫中的女王注視著左前方,眼神凝重,肩上披著紅黃相間的羽毛戰袍,當地人管它叫‘Ahuula,那是夏威夷皇室最高級別的穿戴—一種采集夏威夷熱帶鳥的羽毛縫織起來的大衣。畢肖普博物館保留了1778年以來所有的鳥類標本,這個時間也是島人和西方有接觸的開始。這里涉及到了話語權的問題。在西方人的眼中,夏威夷的歷史得從1778年算起,之前的歷史叫史前。
在1866年出版的《夏威夷來信》里,作家馬克·吐溫詳細描述了他在皇宮里看見的戰袍:“它尺寸巨大,完全由無數細小的、絲綢般的亮黃色羽毛手工縫制在一個蕁麻編的骨架上。這種手工藝眼看就要絕跡了,而羽毛采自軍艦鳥或者其他熱帶鳥。這種羽毛十分稀有,因為每只鳥身上只有兩片,都是在翅膀下面。而這種鳥也并不多見。采集它們需要耗費幾代人的精力。”
正在成名路上的青年馬克·吐溫恰好碰上了維多利亞公主的葬禮,為此投入很多筆墨。“人們在街上夜夜相扶哭泣,長達三十天之久”,他在當時還是獨立的夏威夷王國給國內的《薩克拉門托聯合日報》發回好幾篇報道。這位維多利亞公主比歐卡卡蘭妮年輕兩個月,雖然后者系出旁門,但兩人兩小無猜,情同姐妹,曾經相約一起統治王國。公主的早逝,把歐卡卡蘭妮推上了歷史舞臺。

?03 貝聿銘設計的會議大廈
同行的美國記者從超市里買來一大碗Poke,一種夏威夷當地的金槍魚刺身飯,并附送大家每人一雙筷子。這種波利尼西亞美食因為健康營養、食材新鮮,如今深受全世界人民的追捧。在一個未刪減的早期版本里,馬克·吐溫曾經不懷好意地描述那些不實行分餐制的太平洋人是怎么吃另一種夏威夷料理Poi芋泥的:“不久來了一位高個子紳士,他除了身上那件油污不堪的襯衣一無所有。他把手伸進公用的一口葫蘆碗里,抓了一把放進嘴里,搖了搖頭。那只有用的手在頭發里摩挲了一會兒,然后又伸進碗里,做另一次嘗試。沒過多久,一股油膩的汗冒了出來,快流到眉毛了,他果斷地騰出那只無所不能的手,捋了捋,又伸將進去……”
我們去歐湖島的北部海岸看鯊魚。當汽車經過兩邊都是山巒的峽谷時,導游Mark開始跟我們講檀香的故事。直到300年前,這里還到處都是檀香樹,但現在所剩無幾,都被中國人給消費了。他告訴我,在1792年之前,路過這里的美國人,還只是把一根根巨大的檀香木放到船上,它們不是當柴燒,就是用來壓艙,根本沒想到會被當成好東西賣出個好價錢。和絲綢相反,這其實是早年中國掠奪外國天然資源的一個有意思的例證。這個“掠奪資源”的故事,后面還被觀鯊船上的女教練續上了。那天風浪很大,船上的人除了教練基本上都吐了。當我戴著腳蹼、穿著一件虎鯊的防寒服從水下浮上來,驚魂未定時,她一邊給我遞來一瓶水,一邊不依不饒:你看,鯊魚放過了你,你們中國人是不是也少吃點魚翅呢?
夏威夷的水的確是親近人的,隨時都等著你跳進去。梁啟超引用流放到海南島的蘇東坡的詩句來比擬他所看到的“漢挪路盧”:“四時皆是夏,一雨便成秋。此二語可以移詠檀島。竹林果園,芳草甘木,雜花滿樹,游女如云,歐美人謂檀島為太平洋中心之天堂,非虛言也。”
世界上也有很多美如天堂的地方,但是有季節性,這個夏宮,那個冬宮。少有地方,能象夏威夷這樣四季如春,24小時不打烊地歡迎你。季節的時間性在這里停滯,或者說打亂了。一如樹上的果實,在同一株上能看到長了花苞、開花、結了小果子以及成熟果實的現象,好多世一起同堂。
我們一行8個記者,分別來自韓國、中國、澳大利亞、新西蘭、美國的西海岸和東海岸,大家處在環太平洋的一個大圈圈,夏威夷是嵌在中心的一顆珍珠。在這場環太平洋腳力賽中,滿以為飛行時間最長的我,發現成績不算太差。來自澳大利亞珀斯的大姐獨占鰲頭,飛了9個小時,而我和紐約來的小妹妹、來自邁阿密的兄弟可以平起平坐。

01 Kahanamoku公爵雕塑

?02 夏威夷藝術博物館


?03 威基基海灘邊上的沖浪者

?04 太平洋烈士公墓
美國人一張一弛。除了駐扎在珍珠港的太平洋艦隊,他們還建了一個東西文化研究中心,位置就在夏威夷大學的旁邊。孔子后代孔德成先生題字的碑拓、19世紀大阪文樂劇團的演出海報、父母給孩子祈福的緬甸大藏經漆版、新墨西哥印第安雕塑家創作的納瓦霍女人,所藏作品涵蓋了大洋兩岸的各種部族文化和文明。而周圍又依山傍水,伸出個亭臺樓榭、曲水通幽的日本花園,旁邊聳立的會議大樓和Kuahine教師宿舍樓,設計均出自大名鼎鼎的貝聿銘先生。當得知我是專程跑來,校方還安排了人為我打開宿舍樓。當時正好是夜幕初臨,站在宿舍樓的天井,四周幾百個瞭望窗所營造出的視覺錯感,讓人一下覺得置身在摩天大樓底下,而其實該樓總共只有3層高。四兩撥千斤,這是大師對東西方文明異同的精妙詮釋。
夏威夷人天生是親近自然的。夜里從國際市場走回酒店,幾分鐘內連續碰到好幾個插著花的男男女女。當來自奧克蘭的同伴安妮把木槿插到左耳時,我提醒她說,這可是尋找伴侶的標識,嚇得她趕緊換到了右耳。在酒店門口,一個女孩兀自打開行李箱,認真地整理物品。完事后,她的手很自然地伸向旁邊的花壇里,摘下幾根迷迭香,放進嘴里,繼續趕路。
本來為我們安排了一個拔除外地入侵雜草的活動,很遺憾后來取消了。事實上,我們現在看到的夏威夷,百分之八十的植物都不是本地的。有些外來物種因為大量蠶食當地植物的資源,爭奪地盤,已經嚴重威脅到當地的環境生態。今天歐胡島大街上最顯眼的遮陰圍涎木是南美的,機場熱賣的夏威夷果是澳大利亞的。和不斷減少的土著人一樣,這片孤島上的植物也是一個既獨特又脆弱的生態系統。
1824年,夏威夷第二代國王利霍利霍,利用檀香生意賺得的錢買了一艘豪華游艇。之后他和皇后卡馬馬魯到英國參觀,結果染上了麻疹雙雙去世。對于世代居住在島上的人來說,現代很多疾病都是巨大的威脅。梁啟超來到檀香山的時候,心情想必也是郁悶。沒趕上皇室葬禮,卻趕上了淋巴腺鼠疫的爆發。當時他的船停靠在唐人街附近的沙港碼頭,因為很多華人被采取了隔離措施,路上行人又少,猶如現在新冠病毒肺炎肆虐之中國。他在游記中寫道:“一人獨行,言語不通,甚苦之,于是投亞靈頓客寓中暫居。……夕間同志已聞余之來,其不在禁限(指被隔離)內者,有數人來談。”
蕾拉妮是我們一行的地陪。她父親是華人,來自大溪地,早年從大溪地坐30天的船,跑到夏威夷賣黑珍珠,結果就遇到了她的媽媽。她也許不知道,當年庫克船長抵達夏威夷時,曾經很驚奇地發現,船上雇傭的大溪地水手,能和夏威夷人輕松交談。
為了紀念兩地同宗的文化姻緣,從來沒去過大溪地的蕾拉妮小腿上的刺青圖案,是大溪地的梔子花和夏威夷的Tiki。愿神話永不斷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