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文杰 鄭晶敏 郭蘇妍 劉娉婷

01 1月26日,武漢市楚河漢街。
災難爆發前總有征兆,但常被忽略。
對于很多生活在武漢的人來說,一個多月后回想,或許都會覺得自己本有機會提早行動。可在當時,一切只是突如其來。
2020年1月23日,武漢實施封城。為了遏制新冠肺炎疫情進一步擴散,這個常住人口超過1000萬的超級大城市被突然按下暫停鍵。
然而,城市靜止了,城里的病毒并不會。900萬被關在武漢的人就此被拖入一場殘酷的戰爭。
表面的靜止和內在的沖突聚集于一處,武漢就像風暴眼。
武漢上一次成為中國乃至全球的焦點,是在1938年。抗戰初期,南京淪陷,國民政府遷都重慶,但大量物資、人口、公司和政府部門都集中在武漢,它是中國當時實質性的首都。
在1930年代,這座城市已經有200萬人口,有通往廣東和北京的鐵路,以及頂尖的工廠、醫院和學校。
這些稟賦,武漢保留至今。
如今,它仍是中國最重要的交通樞紐之一,也是汽車、鋼鐵、石化等制造業的重鎮。武漢與周邊的孝感、黃岡關系緊密,城市關聯度堪比長三角的核心城市群。2018年的數據顯示,武漢市GDP排名全國第9,擁有27家三級甲等醫院和近6000個基層醫療衛生機構,本科生源質量僅次于北京和上海。但一直以來,人才留在武漢的并不多。武漢希望改變這一點。
過去10年,武漢大興土木,滿城工地,試圖刷新整個城市的基礎設施水準;2018年,大城市相繼放寬落戶政策爭奪人才,武漢是最早的之一;它還在努力吸引有潛力的創業公司和高技術行業,武漢光谷效應已經初顯……就像大多數中國的新一線城市一樣,武漢正在爭取脫穎而出,一切看起來很順利。
直到2020年1月。
慣性被打破,日常社會中被隱藏的東西會暴露無遺。對于身處其中的每個普通人來說,他們無法預見這一巨變,也無法知曉它給自己帶來的影響,一切都從未知的迷霧中直接沖到眼前。
“江城”武漢,被長江和漢水劃成了3個地區—漢口、武昌、漢陽,統稱“武漢三鎮”。它們歷史上都曾是獨立的城鎮,又隔著大河,直到現在,不少居民的日常活動范圍仍然主要限于其中一地。
武漢人王樂曾覺得這場瘟疫離自己很遠。王樂的公司和家都在武昌,平時少去漢口。1月初她就聽說有不明肺炎,但總覺得這件事和自己“隔了一條長江”。后來鐘南山宣布“人傳人”,王樂的擔心增加了一點,不過新聞里說大多數感染者都是老人,她再次覺得自己和病毒還有距離。
和王樂一樣,陸正也生活在武昌。在醫藥行業工作過的他,1月初就看到過微信上流傳的武漢市衛健委的紅頭文件,但直到1月16日才采取行動。那天,陸正在微信里看到武漢市中南醫院醫生被感染的消息—中南醫院離他家只有1公里—便向在這家醫院工作的師弟打聽情況,得到的回答是:事情可能已經失控。當天他便與太太在各個平臺分別下單,買了100個N95口罩。
與醫療行業接近的人,更容易感到異常。孝感人陳亮在武漢做醫療器械生意,客戶是武漢周邊的醫院。每到過年前,陳亮的主要工作便是催賬。1月20日是他豬年的倒數第二個工作日,他發現醫院里不管哪個科室的醫生和護士都戴上了口罩。陳亮很快聯想到之前流傳的那個肺炎傳聞。
春節前,陸正取消了和老人吃團圓飯的計劃,去超市采購了700多元的食品,當時估計可以吃到初七。沃爾瑪的購物車很大,陸正往里面塞滿了蔬菜、肉、米和面,自助結賬時,光掃碼就花了很長時間。排在后面的人問他:“買這么多東西,你們家幾個人過年?”“就兩個。”他回答,發現那人沒戴口罩。

02 2月4日,醫護人員將感染新型冠狀病毒的肺炎確診患者的行李物品送入武漢火神山醫院病房。



武漢人張濤的理發店開在商業中心武漢天地。年三十前的幾天,一般是理發店生意最好的時候,但張濤發現今年客人變少了。1月21日,業主方瑞安給商鋪下了通知,要求春節期間不歇業,商場里各處都是為春節準備的紅色裝飾。
但第二天,張濤就收到了新通知,春節期間可以不營業。他松了口氣,因為他家所在的小區離華南海鮮批發市場不到1公里。1月初以來,他已經陸續聽到一些感染的消息。
許多武漢人其實都或多或少地提早感知到了一些不祥的細節,但另一邊,他們又接收到了更多讓他們放心的信息:官方公布了確診數字,但說“沒有證據人傳人”;新聞里沒怎么報道過這件事;同時,春節前該開的會、該營造的氛圍,都照常發生。
沒有人意識到,從接收信息到做出反應,從官方到居民,武漢出現了延遲。
在武漢周圍,這種延遲更嚴重。
1月21日,王樂回到老家孝感云夢,村里人聽說武漢在搶口罩還覺得不可思議。但很快,武漢封城,孝感開始公布確診數字,有認識的人感染了,疫情一下子近在眼前。
孝感云夢屬于農村,聽上去很遠,但其實與武漢聯系緊密。這里的學生,把武漢的大學作為首要目標,甚至高中就會去武漢讀;村里人外出打工或是做小生意,武漢也是首選。
王樂開車從武漢的住處回老家只要90分鐘,從云夢坐動車到漢口站只需40分鐘。但疫情信息和緊張氣氛傳遞到這里的速度,卻要慢很多。直到武漢封城,云夢也沒有采取特殊措施。
王雄也發現,因為農村消息滯后,他很難讓家人警惕起來。王雄在上海一家零售品牌的電商部門工作,1月20日從上海乘動車回到武漢。回家之前,公司同事買了十幾包口罩,讓他也多買,他沒當回事,只買了3包,還留了一包在辦公室準備初七回上海后用。
回到農村老家,王雄發現父親還在棋牌室打麻將。被從牌桌上拉回家之后,老人發了脾氣,說明天還要去。王雄說現在這個傳染病很嚴重,父親說那戴著口罩去打。
這些武漢周邊農村的老人不會從微信上看到傳言,身邊子女和他們一樣也忙著籌備過年。事實上,他們獲得信息的渠道還不如湖北以外的城市。
當政府的官方消息和措施通過村內的廣播和標語、鄉鎮干部的電話、鄰里之間的流言在身邊四處流轉,他們才意識到這個春節不同以往。
1月23日早上,已經回到孝感老家的陳亮打開微信看到朋友發的照片,才知道前一晚,孝感的路上有許多武漢來的車。
系統從毫不在意到出現應激反應,切換幾乎是在一夜完成的。
1月23日凌晨,武漢市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防控指揮部發布了一條213個字的通告,也就是后來所稱的“1號令”,宣布關閉機場、鐵路離漢通道。之后高速公路收費站也迅速關閉,武漢“封城”。
封城迫不得已。1月23日前的一周,武漢各大醫院的發熱門診已經擠滿患者,根據媒體后來的報道,當時剛剛開辟的重癥隔離病房都會馬上住滿。與此同時,隨著春運返鄉的人流,病毒迅速擴散到武漢,乃至湖北以外。
祁立是武漢一家三甲醫院的醫生。1月19日,他被緊急征調到急救中心,擔任院前急救醫生—簡言之就是120救護車上的醫生—而他的同事,也陸續接受征調,進入發熱門診或隔離病房。
進入一線的頭一個星期,祁立遇到的情況最復雜。那時任何人都可以叫120,但自1月30日之后,只有患者自己聯系好醫院病房接收,120才會出車。
每次把病人帶回醫院,祁立都會看見已經排到大門外的隊伍。他知道,這些病人至少要等候5個小時才能見到醫生。叫到120的病人已經算是幸運,他們能夠進入室內,但這也不意味著能夠得到救治。
潘璇的母親就是這樣。潘璇在一家整形醫院工作,曾經是名護士。她的母親在1月20日出現癥狀,看了一次急診,醫生只有藥,沒有床位,她們只能回家。1月23日,母親癥狀惡化,她叫了120,母親被送到武漢市第五醫院。折騰到半夜,最終只得到一張在急診室大門前的床、一些藥,和一個氧氣瓶。(在那之后,潘璇和母親走上了一條充滿“幸運”和“不幸”的自救之旅,詳見本期第66頁)
祁立不得不面對這樣的困境:他把已經失去行動能力、需要立即進入搶救室的病人拉到急診,但沒有床位。家屬懇求、爭吵,醫生無能為力,最后,隔離病房里的醫生出來臨時搶救這位病人。這當然不符合規范,但救人要緊。
疫情與每個武漢人的距離都迅速縮短。伴隨著病毒一起蔓延的,還有恐慌。
輔導機構語文教師李考拉所在的小區,2月13日一下子確診了30個人,疑似18人。這些數字帶來的恐懼很難描述,也無處排解。有天半夜,李考拉的樓下停了輛救護車,在同一小區另一棟樓里住著的父母看到了,當即給她打電話,她恰好睡得早沒接電話,父母便一夜沒睡。
培訓機構開不了門,老師們開始直播上課。有一次,李考拉實在忍不住吼了學生:“你怎么還不好好聽,你知不知道老師有可能是最后一次給你上課?說不定明天我就發燒被拉去隔離了。”
在封城之前,病毒在武漢的商場、交通工具、醫院和普通家庭的客廳里傳開,感染人數遠超接診能力,這讓武漢從一開始就陷入醫療資源嚴重供不應求的局面。這種情況在封城后的十幾天里持續加重,甚至形成惡性循環。這也是各大醫院缺乏一切資源的最基本原因。

陸正是生物制藥專業的博士,熟悉醫院的體制。此次讓他最震驚的疫情新聞,是武漢協和醫院直接向外求助。他知道醫院平時幾乎不發聲,任何事都通過衛健委出面。“這說明兩點:物資是真的缺,醫院被逼急了;還有,原有的衛生行政系統肯定出問題了。”陸正對《第一財經》雜志說。
對祁立來說,接診業務本身并不復雜,復雜的都是看病以外的事。比如他的領導,得自己想辦法解決物資問題。祁立認識的一位護士長就托人從境外代購了幾千套防護服,也很快就不夠用。
祁立看到過基層醫院的土辦法:把透明的文件夾剪開,用輸液管代替繩子,再用洗手液消毒,系成一個簡易的防護面罩,也能派上用場。


數據來源:聯通智慧足跡 統計時間為2019年全年注:城市聯系度指兩個城市之間出行的人次。聯系度越高說明往來越頻繁。
直到各省市派遣的醫療隊和他們隨身的物資到達后,武漢情況才有所好轉。至少醫生可以盡量換崗了。
與此同時,武漢周邊的城市,尤其是孝感、黃岡、鄂州等,確診和疑似病例迅速增加。
按照武漢市市長周先旺的說法,封城之前,大約有500萬人離開了武漢。他們中的大多數,并不是為了逃離,只是照常回老家過年而已。
新一線城市研究所的分析表明,黃岡和孝感是武漢封城前人口流出的兩大目的地。這兩個城市和它們下轄的村鎮,緊鄰武漢,是重要的勞動力來源。在武漢從事建筑施工、裝修、水電等行業的,很多來自黃岡;孝感的縣級市漢川,則有不少人在漢正街做服裝批發生意—這個武漢規模最大、最負盛名的貿易市場,與華南海鮮市場同在漢口,相距7公里。這些行業的人,1月15日起就陸續回家了。
一輛村民的小轎車封住了村口的路,原本還在焦慮怎么回城工作的王樂徹底“安心”了。她擔心的是有沒有充足的物資過冬。
她的表妹去過一次超市—現在鎮上只開了一家,下午5點關門—里面還有些食品庫存,但衛生巾之類的必需品已經買不到了。王樂在家里不小心摔了一跤,想去藥店買云南白藥,也被告知沒貨。
王樂自己所在的公司主要生產洗手液和消毒紙巾。1月20日時,公司電商的銷量并沒有很快增加,因為人們先是搶購口罩,后來是酒精,等這些都沒了,大約在1月22日,王樂公司的淘寶訂單猛增,不過那時出入武漢的物流已經吃緊。她所在的公司還代工避孕套,1月23日封城之后,來自武漢的訂單也大增,但那時已經徹底發不了貨了。
……
“休克”中的武漢,兩個地方承擔了最大的壓力:醫院和基層社區。
理論上,如果醫護人員和社區工作者完成好他們的工作,那么武漢的疫情就可以被控制。而實際情況是,他們的任務遠超出能力范圍。
從1月19日開始,祁立的工作狀態就沒有變過:工作24小時,休息48小時。每班平均出車15次,是一般春節的3倍,也幾乎是一輛救護車的極限“產能”。而且他接診的,幾乎都是發熱病人。
祁立說自己是“沒心沒肺”型的人。他一個人住,回家給自己從頭到腳做完消毒清潔后倒頭就睡,他知道自己最需要的是抵抗力。對他而言,新冠病毒是一個棘手的敵人,但他相信專業知識。
祁立還有一條底線:就算中招了,憑借自己的抵抗力,也不會到最糟的那一步。他知道有的同事在崩潰邊緣,因為病人故意摘下口罩朝護士大喊。同事之間能做的,也就是在微信群里發些好消息、打氣的話,或是搞笑視頻,讓氣氛活躍一些。這是他們目前的心理支持手段。
祁立每天會跟家里通個電話,說說工作情況,報一下自己的體征,甚至不會刻意說一句“我很平安”。他的長輩中也有醫生。
在封城后的頭三個星期,一線醫生真正需要的,是盡快把擠在三甲醫院的病人分流出去,緩解醫院被“擠兌”的情況。
武漢防控指揮部在封城初期要求輕癥和疑似患者自行居家隔離。根據規范,理想狀態下,居家隔離不得與其他人接觸,至少應該專用一個房間。但實際情況是,一家人很難分開居住,病情惡化的病人也離不開家屬的照顧,結果是家庭內普遍的交叉感染。
居家隔離最重要的配套方案是由所在社區的衛生中心完成初診和分流。但實際操作中,這套流程很難運轉起來。
本應該給潘璇和她的母親上門檢測、診斷并解決床位的社區衛生中心,潘璇一次都沒有見到過,只接到過電話。這并不奇怪,潘璇從沒去過社區衛生中心,甚至不知道它的具體地點。后來她自己去了一次,發現里面設施簡陋,醫護的防護遠不如三甲醫院。
這也是武漢以及大多數中國城市的現狀,社區衛生中心或其他基層醫療機構的醫生、設備、病人,不斷被大醫院吸走。
就像一個人在面對突發情況時會流露出本能反應一樣,當一個城市遭遇這種級別的災難時,系統的應對邏輯還是會保持日常行事的慣性,但災難也會最大程度把問題擠出來。
2月17日,國家衛健委醫政醫管局副局長焦雅輝表示,武漢疫情持續時間比較長,由于防控措施沒有及時做到位,很多社區病例沒有得到及時救治。重癥病例從發病到住院平均9.84天,這10天錯失最佳時機,等待過程中輕癥變重癥。
對于當時的祁立和一線醫生來說,究竟有多少人感染已經不重要了,因為現有的感染人數早就超出了他們的負荷,除了擔心眼前的病人和自己的防護物資,他們顧不上其他事。但對于社區的工作人員而言,搞清楚到底有多少人感染,并且讓感染不再擴散—防疫的根本工作—實際落在了他們頭上。
孫玉是武漢硚口區的一名街道公務員。她的工作內容由指揮部決定,確切地說,由武漢市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防控指揮部的通告決定。指揮部成立于1月20日,截至2月17日,一共發布了13條通告,宣布了防控疫情的主要措施:從封城到交通管制、由紅十字會集中捐贈、社區衛生中心就診、居家隔離,再到集中隔離、關閉幾乎所有公共場所。
隨著這些號令,社區工作人員的工作職責也逐漸加碼。他們發現,自己從事的工作,已經成為除醫生和護士外最繁重也是最危險的工作。
一個讓孫玉和同事普遍困擾的問題是,這些通知經常是字面意義上的“半夜雞叫”—在凌晨發布。第二天早上,工作人員可能是通過社區的微信群,或是媒體,才知道自己的職責又多了一項。

目前,一名在武漢的居委會社工或街道公務員,需要完成的任務至少包括:1)統計所有發熱病人、疑似病人、確診病人和密切接觸者;2)安排他們到社區衛生中心接受診斷和核酸檢測;3)安排上述人員去隔離點、方艙醫院或定點醫院;4)確保社區的隔離,防止人員外出;5)維持社區居民日常生活供應通暢。
要完成這些任務,他們需要汽車、需要床位、需要核酸檢測的名額、需要足夠的忍受力—但這些在封城之后的前兩周,全部缺乏。因為社區本來就不是干這個的。
潘璇的婆婆生活在紅鋼城的新橋地區。這里是武鋼集團的員工生活區域,聚集著優質的小學、中學,生活配套成熟。潘璇婆婆的老公房小區有1萬多名居民,沒有物業。
婆婆是老黨員,在她看來,居委會挺有活力。雖然只有不到10個全職員工,但有不少志愿者和聯絡員,大都是退休黨員,和社區的鄰里也熟。但這樣的組織在防疫的重負面前顯得無力。你沒法要求一個主要由老年人構成的松散組織在疫情爆發時像平時一樣逐戶敲門了解情況,因為他們自己就是高危人群。
另一個困擾是,孫玉接收到的通知和公眾看到的一樣,只是短短幾行,沒有后續。比如“安排車輛”,但居委會并沒有工作配車。
現有資源下,基層能做到的,是統計、清點、上報,但即便只是這些工作,平均到每個工作人員身上,仍是重負。這還沒有算上爭吵和抱怨帶來的消耗。
孫玉說,“無所適從”是那段時間社區基層的主要工作狀態。直到2月3日,“10號令”下達,要求社區把所有疑似病例、確診病例、密切接觸者和發熱病人全都遷至集中隔離點,情況才逐漸改善。
這個死命令讓孫玉們經歷了又一次無所適從,但隨著政府安排的隔離點逐漸到位,以及其他部門的公務員臨時支援,小區里需要關照的人總算減少了。
“要說根本矛盾,還是資源和病患之間供不應求的矛盾,那到底是誰造成了這種情況?恐怕很難說是單個人或部門,而是整個機制。”孫玉對《第一財經》雜志說。
陳世奇是武漢一家家樂福超市的店長。平時他并不覺得自己這個工作有多重要。但封城之后,武漢只有超市、藥店和加油站開門。“我們突然變成支撐這個城市運轉的環節。”陳世奇說。
陳世奇老家在黃石,原計劃1月23日下班后回老家和父母妻兒過年,臨行當天才發現走不成。告訴家里這個消息時,母親在電話里哭了。
沒有時間留給陳世奇消化獨自過年的失落,上級和政府的指令馬上下來了,要求他們做好正常營業的準備。
問題是,封城和交通管制本身和超市開門營業是矛盾的。家樂福的大多數商品是從全國6個大倉配送,但那時武漢的大倉已經沒車了。一邊貨運不過來,另一邊,顧客在店里搶購。最后是依靠政府和家樂福中國的母公司蘇寧集團協調,武漢家樂福才調度了貨車,直接把上海、廣州、成都的貨源運過來。
生鮮食品成為補貨的重點。平日,生鮮兩到兩個半小時補一次貨,現在每小時補一次。在封城期間,陳世奇所在的超市每天要賣掉六七噸生鮮食品,平時只有兩三噸。
員工上班也變成問題。原本春節放假就有不少員工回老家,留在武漢的有限,交通管制開始后,陳世奇每天發愁的是確定第二天哪些員工能到崗。相比平時,來上班的員工可以得到免費的工作餐,和一天200元的補貼,但“很多員工想上班卻來不了,住得近的才能騎共享單車”。
2003年“非典”時,陳世奇在廣州的一家超市工作。那時城市運轉照常,顧客也沒有被強制要求戴口罩。而這次,是全城都靜止。
超市有時還成為生存的底線。陳世奇遇到過一個80多歲的顧客,來店里買了10斤土豆和10斤西紅柿后,站在門口問店員能不能幫忙運回去。他告訴店員,自己是從廣州來武漢旅游的,封城后被困在武漢。現在出租車也打不到,打110也沒用。最后是一名員工開車把老人和他過冬的糧食送回去了。

2月7日,武漢市蔡甸區蔡甸街躍進社區網格員到居民區排查。
潘璇下定決心,不能讓母親大年三十還躺在急診室,一定要找到床位。一位朋友給她指路,現在醫院都缺物資,或許可以想辦法給醫院捐贈換取床位。潘璇沒多想,當即在朋友圈求助了。
開理發店的張濤,是潘璇的“娃娃朋友”(發小),看到后轉發信息并且建了個名叫“江城兒女”的群。這天是除夕,沒過一小時,群就加滿了。這個群也是武漢封城后最早為醫院捐贈醫療物資的民間團體之一。
說是團體,群里的人其實大多互不相識,但這樣的民間力量幫助武漢醫院在封城之初緩解了物資極度匱乏的情況。
張濤很快找到了貨源,包括上千套防護服、幾十箱消毒液和口罩。募捐在找到貨源的同時就完成了。當時,他們還能找到中國郵政的貨車把物資從湖北仙桃拉到武漢的高速路口,交警看了他們的貨和廠商開的文件就直接放行,還幫忙指路。
另一邊,張濤也直接聯系醫院接受捐贈和負責物資的醫生。1月25日凌晨,他就給3家醫院送了物資,包括給潘璇和她母親所在的五醫院的300瓶消毒液。


信任是民間捐贈高效的關鍵。此前張濤只管理過十幾人的理發店,但他很快組織起這個上百人的臨時志愿者隊伍,這事似乎也沒那么難:一組負責對接醫生,一組負責找貨,一組負責運輸,一組負責募捐。向廠商下單時,只要看一張庫存的照片,不討價還價,馬上轉賬付定金。什么時候要用車,群里發一遍時間和地點,各自認領,貼出手機號,貨就這么運轉起來了。
這個臨時團隊還有了自己的倉庫,是其中一位志愿者開的火鍋店,張濤之前也并不認識。
原本就是做醫院生意的陳亮,捐贈對象是隨州廣水市的婦幼保健院。他和這家醫院沒有太多生意往來,但在網上看到他們有1 2 名醫生和護士寫了請戰書按了手印,要求支援市里的定點醫院。
看到這篇閱讀量只有600多的微信文章,陳亮打電話過去問他們缺什么,對方說缺消毒液和醫用酒精,沒有這兩樣,產婦的正常生產都很難保證。
酒精、消毒液、紗布、口罩、隔離衣,這些貨源在平時對陳亮來說不是難事,但1月24日時這些東西已經是出高價也未必買得到。他費盡周折買到了240件防護服和500瓶消毒液,又和武漢一家醫用酒精廠的銷售總監磨了3天,對方總算同意從已經被預訂的庫存里挪出5桶,按市場價賣給陳亮。
廣水婦幼保健院趕緊自己派救護車去武漢拉貨。看到醫院花了幾個小時來回卻只能拉5桶酒精,陳亮想請那位銷售總監再幫幫忙,但對方說實在不行了。
這一時期,民間捐贈的物資其實主要來自廠家已有庫存—它們原本在一個月后就會被發往德國、日本或美國—當民間力量將它們運送到一線之后,停工的工廠已沒有更多物資,張濤發現再要找物資很難。此時也陸續有醫生告訴他,之后醫院接受捐贈必須通過紅十字會,他覺得,至少“國家隊”進場了,醫院應該不會那么缺物資了。
1月25日,把手頭的捐贈都完成后,張濤為自己的店買了幾箱消毒液和醫用酒精。同時他自己的身體也需要休息,一次搬貨時他被箱子磕到,一根肋骨骨折。于是他待在家里用手機對接醫院和捐贈者。
直到看到關于紅十字會的種種消息后再去聯系原來的口罩和防護服工廠,張濤才得知政府開始全面接管生產線和庫存,一部分工廠被設為定點工廠,產銷由政府統一安排,未經允許的工廠不得開工,也不得銷售。他感到,民間捐贈的空間已經不那么大了。
張濤最后一次自己出門送物資,是去武漢市的一家定點醫院送消毒液。對方的呼吸科護士長給他發了圖片,護士身上還是穿著一次性雨衣和鞋套。這一次,他把自己店里備用的消毒液捐了。
武漢的自救不僅在醫院,也不僅限于人類。
李考拉是位愛貓人士。她從2017年就開始為流浪貓尋找主人。后來,逐漸就有人在她那里寄養貓。這樣的需求在春節最多,因為很多人需要短期離開。封城的消息突然發布后,很多人找李考拉幫忙,有的是上門喂養,有的是寄養,不知不覺,她的家里已經住了30多只貓。
封城之后,除了貓糧和貓砂變得緊張,照顧數只貓已經頗費精力的李考拉還要面對自己的生存問題。小區封閉了,預想中的社區幫忙送菜并沒有出現。李考拉的媽媽聯系菜農把菜拉到小區,她再下樓分發給之前預訂的鄰居,當中沒有差價。雖然都約好了時間,但總有人沒有準時下來,她只好一直等著。
李考拉沒想到,封城也讓她有機會看到故鄉的另一面。封城第一晚,她去之前約好的人家喂貓。她第一次覺得武漢的夜晚好黑,從青山區開到江夏,40多公里的路程,一輛車也沒有。因為廚房也養了貓,李考拉以泡面為主食,每次出門去買泡面,路上都沒有人。“我們武漢什么時候這么沒人啊?”
封城后幾天,李考拉有一次發燒到38度,盡管第二天就退了燒,她卻開始在手機上記錄要幫媽媽做的事,列出哪只貓要還給誰,哪只狗要給誰,自己有多少存款,誰欠自己錢。每天睡覺前,李考拉都會告訴自己,明天不能再出門了、不能再出門了。但第二天還是會有各種事讓她不得不出門:貓咪救助站的志愿者需要貓糧、有流浪貓需要救助、有志愿者缺口罩……有時也有志愿者給她送口罩、送菜。
1月27日那天,李考拉的小區里也有很多人打開窗唱歌。她關上了窗,怕飛沫進來,但又稍微開了條縫,鄰居們更接近于叫喊的歌聲讓她覺得心情好了些。她的目標就是保證自己收養的,還有救助站的貓咪平安度過這次疫情。
導演林幾居沒有想到自己的成名作會是一系列發在微博的vlog。
從1月23日封城開始,他用“蜘蛛猴面包”的ID發布vlog《武漢封城日記》。初衷很簡單,作為一個影視工作者和一個武漢人,他覺得自己的家鄉遇到了“人類歷史上從未有過的事”。
這組視頻成為武漢封城后人們關注最多的影像記錄作品之一,截至2月16日,已經更新了10集。
封城頭幾天,林幾居“特別有干勁”,每天早上6點多出門,晚上7點多到家,剩下的時間幾乎都在剪輯。
視頻走紅之后很久,他才一條條點開留言看,都是希望他多拍點,最多的是兩種意思:讓外面的人知道武漢發生了什么,把更多武漢人的經歷傳達出去。
但過了最初的兩個星期,林幾居慢下來了。除了家人勸他當心身體,最直接的原因是醫生李文亮的死。這名34歲的武漢中心醫院的眼科醫生,因為在微信里提醒朋友“出現SARS病人”,被當地派出所訓誡,后來感染了新冠病毒,在2月7日不治去世。
林幾居突然有了一個念頭:是不是應該停止拍攝了。
在拍攝中,他不時參與其中,幫助病人,或是被其他人幫助。“很多人說從我的視頻里看到了很多積極的東西,但我能真的改變什么嗎?”他問自己。
甚至,拍攝病人也讓他對自己做的事產生懷疑。林幾居遇到一個女生陪著感染的父親輾轉尋找收治醫院。林幾居拍下了她打電話給市長熱線時激動的樣子,也跟著父女倆走進社區醫院。醫生似乎已經認識這名患者,但仍表示要入院得走個程序。這時女生告訴他,她姨媽的狀況比爸爸更嚴重。林幾居被這句話觸動了,因為女生說話的口氣,好像是在談論一件習以為常的事情。
親人深陷感染,病情一個比一個嚴重,這是可以習以為常的嗎?
截至本文發稿,武漢人已經熬過了封城后的26天。
王樂的公司還沒告訴她復工日期,她也不著急,畢竟是大公司。不過她擔心老家的鄉親可能很難回到原來的崗位上了。“比如做家政的阿姨,就算疫情結束了,你說要過多久,人家才會愿意請湖北來的?”
陸正已經復工。他在公司從事市場工作,遠程辦公已成習慣。
陳亮所在的孝感執行了最嚴厲的隔離措施,所有人不得離開住處,還好村里人大多有自己的田地,他不至于挨餓。
潘璇的母親最后入院了,病情得到緩解,只是還不穩定。
商場給張濤的理發店免掉了2020年頭兩個月的租金,這為他省下了3萬元的成本,不過很顯然,到了3月1日,他的店仍不能開張,可員工的薪水還得照發。發到什么時候?“發到發不出為止。”他說。
祁立和孫玉仍在持續自己高強度的工作。
《第一財經》雜志采訪的所有武漢人,都會預測(或者說猜測)疫情什么時候會平穩,但沒有人設想過疫情后的生活。對他們來說,對武漢這座城市來說,“戰爭”還在繼續,不知道還有什么突變等著他們。
“這個城市很大,有很多地方我看不到。”林幾居說。
應采訪對象要求,文中陸正、李考拉、王樂、潘璇、祁立、孫玉、林幾居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