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平凡”

任傳印

在佛陀眼中，人類最高的精神快感未必與語言相水乳，但歷史的事實是，人類依然憑借這些不算富裕的生存符號在黑夜掛滿了燦爛的星辰。譬如“平凡”這個詞，每當人們鄭重地寫下它，很多讀者感受到的往往并非字面的簡單意思。在南一鵬的傳記《父親南懷瑾》行將收尾時，南懷瑾臨終手書“平凡”，這是“老拙”自心境界的總結，是哲人對世界的點化，更是對心境與點化的大笑與磨滅。如果說作者抱持賡續中華文化的使命感與亦親亦道的父子情，追懷和塑造了豐富動態的南懷瑾形象，“平凡”則是南懷瑾形象的“舍利”，就像他火化后緣起的白色刺條骨殖，蘊含著學貫三界、游戲五行的高峻純澈，同時織染著斑斕的塵沙。

“平凡”，或許是這部傳記的最重要命題，而且也最能啟示讀者思考南懷瑾。

1918年，風云激蕩，群雄問天，“我以我血薦軒轅”的魯迅發表了蘊含濃烈悲愴感的小說《狂人日記》，在重新定義人的背景下，對中國傳統思想與文化予以重估;“二十文章驚海內”的李叔同則在杭州虎跑寺悄然剃度，在古已有之的南山律宗中尋找價值。時代潮流與個體命運參差離合。同是這年，南懷瑾生于浙江樂清，他幼承傳統詩文教育;青年游學杭州，文武兼修;全民族抗戰時流落四川，參禪問道護法，奠定畢生根基;赴臺后，以佛學融攝三教九流，孜孜弘揚傳統文化。1986年赴美，致力于東西文化的對話互鑒;1988年赴港，繼續紹隆先哲智慧，同時倡建金溫鐵路，推動兩岸和平，改善桑梓民生;2004年移居大陸至2012年去世，主要在“太湖大學堂”致力于文化教育，推廣兒童讀經，舌耕筆耕，海內外請益就學者難計其數。在南一鵬筆下，乃父人生雖然跌宕起伏，榮辱加身，但堪列立德、立言、立功的思想家之林。樓宇烈說，雖然有人認為南懷瑾不是純學術意義上的大師，但在堅持和傳承傳統文化的社會影響與情感體驗方面，無人出其右。如此，這位叱咤風云的文化人物所謂的“平凡”，又當作何理解？

平凡，是南懷瑾對人間百味的領受。在現代科學立場，生命起源仍是個謎，無論生命來到地球之前是否已經承載著漫長的跋涉，此世的生存與生活都會受到四大五蘊的支撐與煩惱，南懷瑾也不例外，世人經歷的，他也都或多或少具有。他幼年時期遭遇劫匪與家道中落;游學杭州時苦于沒有學費，衣食無著，練拳學劍，旋而放棄;戰亂期間，離家遠行;臺灣經商失敗，攜妻小苦居荒山陋室;政治避險時遠赴美國，得力助手落水遇難;古稀之年苦心倡建金溫鐵路，歷經磕絆;推動兩岸和談，結果自嘲愚癡;晚歲棲身“太湖大學堂”，自詡掛單;幾十年傳道授業，卻說自己沒有學生。南懷瑾穿行于斯，體驗俗諦的生活，咀嚼八苦雜糅的滋味，從中國社會現代化的角度說，這里的平凡就是日?；?，是豐富真實的世俗生活。

平凡，是南懷瑾對自性光明的回歸。與世俗生活相激相蕩的是南懷瑾的佛性開顯與超拔脫俗。避亂四川時期，他有緣稟受袁煥仙居士的法乳深恩，禪心發露;峨眉閉關精進，醍醐灌頂，清明通透;禮敬虛云法師，觀瞻大德機鋒，功行益增;后來遠走康藏，獲得密教傳承。此后，南懷瑾抱持“此身不上如來座，收拾河山亦要人”的誓愿，在弘揚中華文化的幾十年里，無論是傳道授課，還是禪七修證，都致力于現代人的心性覺悟與價值反思，而且教學相長，覺他自覺，體現的是同趨菩提的菩薩道思想。在煩惱與菩提互為映現的人生淬煉中，南懷瑾落實了由色悟空、破妄歸真、度眾生而無所度的境界。慧能說：“何期自性，本自清凈;何期自性，本不生滅;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無動搖;何期自性，能生萬法?！碑斪孕怨饷鞒蔀槟蠎谚行迣嵶C、傳道授業的庵摩羅果，也便是平凡。

平凡，是南懷瑾對不住生心的踐履?；钤谒字B，證在真諦，南懷瑾的“收拾河山”在世俗與空性的激蕩中竭心化用，既有不可思議的緣起，也有無可奈何的因果，更多的是涵容真俗的慈悲、愿力、踐行與適然。而立之年，自性發明，南懷瑾遠走臺灣，有對動蕩時局的無奈，也有普賢行水窮云起的努力;“義利行”血本無歸，他舉家避債山野，更加堅毅地弘揚中國文化，即便在貧窮之際，仍慈心救難。因為“新政學系”而遭受猜疑，他被迫離臺赴美，在西方開展文化交流。移居香港和大陸時期，他推動金溫鐵路、兩岸和談、樂清公益、“太湖大學堂”，即便事不圓滿甚至不歡而散，自嘲之下仍是赤誠、憂患與無悔。某些富有激蕩感的細節深切傳達出這種平凡況味：他認為自己的唯識學與《宗鏡錄》研習尚不適合發表;他評說人物出言失當，到衛生間懺悔;臨終之際，表示對不起子女。至于南懷瑾經綸三教、出入百家，兼及醫卜星相的格局，除了對中國文化事實的尊重，應該有大乘佛教方便化用、隨順眾生的意味。畢竟，佛學是他思想體系的根本。南懷瑾珍視中國文化，尊重現代化的事實與自身處境，發揚佛教悲智愿行的精神，但求付出，不執前程，致力于無限深遠的度化，尊重法界的因果，此所謂平凡。

人間的緣起，自性的回歸，隨緣的度化，它們頗有先后而又彼此為用，是南懷瑾“平凡”境界的不同面向，這里有他對現代文明的感受、接受，更有以中國文化對現代文明的批判與補正，對蕓蕓坎坷心性的護持與成就，對法界的莊嚴。最終，所有的“平凡”歸結為兩個字：懂得。因為懂得，所以無執、無隔、無詫、無悔、無怨、無言，所以平等、如是、自在、歡喜，所以目連救母、清風白云。

平凡，大概意味著事物回歸自身，而關于自身的慧悟總是難的，因此“平凡”費解。關于名人的聚訟不少見，或許就像價值之光穿越人間而顯現的粒子碰撞。在這套厚重的傳記中，南一鵬對乃父生前身后遭受的諸多質疑予以回應，雖然熱誠通脫中偶見凌厲之氣，但總體上以開闊襟懷與高遠眼光將南懷瑾安頓于人類的歷史長河、生命的終極關懷。筆者所言微末，不過人類文明也正是這樣平凡的探索的合力。相信在薪火相續的歷史回溯中，南懷瑾會得到更到位的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