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立明
內容提要“感受到公平正義”的重心在于“感受到程序正義”,其突顯了人民的法治主體地位,彰顯了“以人民為中心”的法治立場,體現(xiàn)了主客觀統(tǒng)一的程序正義評價標準,是植根于中國傳統(tǒng)法律文化與當代法治實踐、情理法深度融合的理論結晶。“感受到程序正義”的法理表達便是主觀程序正義,其理論內核至少包含主體間性的本質屬性與情感治理的價值追求兩個方面?!案惺艿匠绦蛘x”的主張有助于闡釋提升司法公信力的程序機理,有助于揭示人們自愿服從法律權威的心理動力。
關鍵字 程序正義 主體間性 情感治理
“努力讓人民群眾在每一個司法案件中感受到公平正義”,已明確寫入《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中共中央關于堅持和完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 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xiàn)代化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等黨的規(guī)范性文件中,這是我國當前司法改革的總目標,也是司法改革的理論基點之一[1]參見陳瑞華:《司法體制改革導論》,〔北京〕法律出版社2018年版,第53頁。。然而,從當前學術界對此話語表達的討論來看,對“感受到公平正義”的理解要么停留在政治話語的意識形態(tài)層面,要么把其作為重要的常識來對待,鮮有對其進行法理層面的探究。因此,深入研究“感受到公平正義”的法治意蘊便成為深刻理解和把握當前司法改革總目標的迫切需要。
“感受到公平正義”無疑包含著感受到程序正義與結果正義。而在司法實踐中,程序正義與結果正義的“感受”之間有著復雜的聯(lián)系,程序正義對于結果正義的實現(xiàn)尤其是結果的接受發(fā)揮重要的保證作用,而結果正義作為人們的規(guī)范性期望,又在很大程度上影響著對程序正義的感受。尤其在中國人非常關注結果的現(xiàn)實語境中,程序正義與結果正義都對司法公信力產生著重要影響。“兩者相輔相成,互為依托,應作為司法改革的整體價值目標”[1]夏錦文:《當代中國的司法改革:成就、問題與出路——以人民法院為中心的分析》,〔北京〕《中國法學》2010年第1期。。
程序正義之于現(xiàn)代法治的重要性早已是學界共識,在某種意義上而言,現(xiàn)代法治就是程序之治,其實現(xiàn)離不開法律程序的不斷完善,需要尊重體現(xiàn)形式理性的正當法律程序。尤其在道德色彩與實質正義取向始終過于濃厚的中國語境中,法制改革最重要的不是加強關于結果的道德論證,而是不得不反其道行之,增進法制的形式性與正當過程[2]參見季衛(wèi)東等:《中國的司法改革——制度變遷的路徑依賴與頂層設計》,〔北京〕法律出版社2016年版,第42頁。。當下中國深化司法體制改革要遵循司法活動的客觀規(guī)律,要體現(xiàn)尊重程序的要求,“尊重程序,一是要求程序公正合理,二是遵循正當程序”[3]張文顯:《習近平法治思想研究(下)——習近平全面依法治國的核心觀點》,〔長春〕《法制與社會發(fā)展》2016年第4期。。由于人們所秉持的實質正義信念以及對程序正義的道德感知,都深深根植于人們的內心情感,而情感對于證成結果的法律論證并不敏感,所以“法律論證充其量便是一個說服的過程,而不是一種決策技術或者探索技術”[4]桑本謙:《理論法學的迷霧(增訂版)》,〔北京〕法律出版社2015年版,第44頁。。筆者以為,“感受到公平正義”的重心在于“感受到程序正義”,其更為關注的是程序參與者及觀察者對法律程序的主觀感受及對程序公正性的道德判斷,其核心目的乃是在增進程序“獲得感”的基礎上說服當事人及社會公眾信賴正當法律程序。程序獲得感便是人民群眾在正當法律程序中所生成的“信任感”“尊嚴感”與“控制感”的有機組合,是其關于程序正義的規(guī)范性期望得到滿足之后的感受。程序獲得感是本土語境中人民群眾評價法律程序的一項重要標準,讓人民群眾擁有獲得感應是正當法律程序本應具備的主觀能力。“感受到的程序正義”能夠直接反映人民對司法程序的內心需求,深刻體現(xiàn)“公平、廉潔、為民”的司法核心價值觀,充分彰顯人民的法治主體地位,高度契合“以人民為中心”的法治發(fā)展準則。
首先,“感受到程序正義”突顯了人民的法治主體地位,充分彰顯了“以人民為中心”的法治立場。程序正義之“看得見”的主張是基于西方法哲學中理性(法律)與情感二元對立的立場,沿著“社會契約”的進路,著眼于建立具體的可操作性的法律制度。其預設的一個基本的前提是,只要案件的審判嚴格遵守了程序制度,那么程序正義就應該“被看得見”,人們就應當服從依法作出的裁決。就程序制度及其結果的接受而言,人們是處于被動地位的,社會公眾更是一個被動的“旁觀者”。然而,民眾在現(xiàn)實生活中并不愿意被動地、毫無保留地接受某種法律制度,他們會根據(jù)自己的道德價值觀(道德直覺)對法律(程序)的運作產生自主的主觀評價,并進而決定是否認同并遵守法律。法治中國追求的是“良法善治”,“良法”不僅要求制定的良好的法律要符合人性、人文等規(guī)律,要體現(xiàn)社會良善價值,更要求其得到人民的自覺遵守;“善治”是把人的解放和自由、人的尊嚴、人的興趣和全面發(fā)展作為國家和法的終極關懷[5]張文顯:《法理:法理學的中心議題和法學的共同關注》,〔北京〕《清華法學》2017年第4期。?!案惺艿降某绦蛘x”站在“以人民為中心”的立場上,主張程序正義不僅要合乎認知理性,更要合乎道德理性與價值理性,不僅要合乎真理,還要合乎情理。其真正關注現(xiàn)實中人民群眾對程序正義的情感體驗,回應了人民群眾對法律程序的情感需求。
其次,“感受到程序正義”體現(xiàn)了主客觀統(tǒng)一的程序正義評價標準,也符合馬克思主義法學主客觀相統(tǒng)一的哲學邏輯。馬克思認為:“立法者應該把自己看做一個自然科學家,他不是在制造法律,不是在發(fā)明法律,而僅僅在表述法律。他把精神關系內在規(guī)律表現(xiàn)在有意識的現(xiàn)行法律之中?!盵6]《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183頁。法律(程序)內蘊的規(guī)律顯然即是客觀性與主觀性的統(tǒng)一。作為一種價值的正義,是主觀性與客觀性的統(tǒng)一[1]參見李壽初:《“正義”概念辨析》,〔濟南〕《文史哲》2014年第6期。。程序正義不全然是一種客觀性的存在,其作為一種價值理想始終都與人們的主觀價值判斷緊密相連,其認知和評判也會在一定程度上依賴人們的情感因素。顯然,我們對程序正義的認識應該兼顧其主觀與客觀的兩面性[2]參見張衛(wèi)平:《司法公正與外部評價的不對稱性》,〔北京〕《人民法院報》2000年6月20日。,程序正義的評價標準一方面包含客觀性的程序規(guī)范的嚴格遵守,另一方面包含程序參與主體乃至社會公眾基于“程序正義感受”而進行的“主體評價”[3]參見趙旭東:《程序正義概念與標準的再認識》,〔西安〕《法律科學》2003年第6期。?!翱吹靡姷恼x”強調的是評價程序正義的客觀標準,這些客觀標準對于確保法律程序的穩(wěn)定性是極為重要的,然而其局限性也非常明顯。一方面,法律語言的模糊性會給人們對客觀標準的理解造成分歧,且客觀性標準之間的不同甚至是沖突也會給人們的選擇造成困難。另一方面,“客觀性”標準在很大程度上忽視了人們的感受標準,其司法實踐效果并不理想?!案惺艿降某绦蛘x”理論不僅要求我們的程序要符合程序正義之“看得見”的標準,更要在審判實踐中切實關注當事人及社會公眾的現(xiàn)實感受,能夠有效回應其情感需求,能夠更好地實現(xiàn)法律程序的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的統(tǒng)一。
再次,“感受到程序正義”植根于中國的傳統(tǒng)法律文化與當代法治實踐,是情理法深度融合的理論結晶。理性始終占據(jù)西方法哲學的主流,情感一直被排除在其主流法律文化之外。而在中國的傳統(tǒng)法律文化中,情理法是一個有機統(tǒng)一的整體,其深度融合在中國人的法觀念中?!耙徽f到法,中國人很自然地把它看成是‘法上之法’(“天理”、“禮”)、‘法中之法’(律條、律例)、‘法外之法’(倫常之情、人之常情)的總和?!盵4]范忠信、鄭定、詹學農:《情理法與中國人》,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9頁?!胺ㄍ庵ā币嗍欠ǎ嗍乔椋槟巳藗愔椋@是對“情”較有代表性的倫理學闡釋。從法理學的角度來看,“情”亦指“情感”,即“社會公眾在法治實踐中所形成的對國家法律的感性認識和態(tài)度評價,其特指法律意識結構中法律心理的層面”[5]汪習根、王康敏:《論情理法關系的理性定位》,〔鄭州〕《河南社會科學》2012年第2期。。在中國的司法實踐場域中,法官、當事人及社會公眾在設定的相互關系基礎上根據(jù)情境倫理進行交涉,并把在交涉過程中尋找到的正義平衡點或者共同滿意度作為倫理規(guī)范的支柱?!案惺艿匠绦蛘x”顯然立基于社會公眾的“情”,關注其“共同滿意度”,并且兼顧客觀的法,把“作為背景的程序正義、基于溝通的公共理性以及關于正確標準的界說”[6]季衛(wèi)東:《互惠的正義——法理學的視角轉換及其實踐意義》,〔北京〕《中國法律評論》2018年第3期。作為其主要構成部分,是既重視糾紛解決又關注情感治理的程序正義理論。
近年來國內外學者開展的主觀程序正義研究,其直接的研究對象便是人們對程序正義的主觀感受,這無疑為我們深入、全面的認識程序正義提供了一個獨特的視角,亦為“感受到程序正義”的理論探究提供了寶貴的理論資源。然而從當前學術界對“主觀程序正義”的探究來看,其主要是針對具體司法情境中諸多主體的“感受”展開實證的“測量”與“統(tǒng)計”,鮮有學者對其展開必要的法理思考。筆者不揣淺陋,站在法理學的立場上審視“感受到程序正義”的理論內涵,發(fā)現(xiàn)其理論內核至少包含主體間性的本質屬性與情感治理的價值追求兩個方面。
程序正義的核心價值便在于保障程序參與人的主體性地位。程序正義尊重人的主體性并將之轉化為現(xiàn)實的制度安排,“這始終都將是人類社會需要堅持的理想”。主體性哲學面臨的現(xiàn)代性批判也終將給程序正義主體性的實踐帶來必須面對的悖論。主體性哲學的基本立場是認識論的主客二分,畸重人的理性是其最核心的本質。然而,一方面,人的理性會不斷創(chuàng)造悖論。比如我們通常把程序正義與實體正義二分,將程序正義稱之為“看得見的正義”,因為其“體現(xiàn)于法律程序的設計以及司法裁判的過程之中,具有明確、具體且可操作的判斷標準”[1]陳瑞華:《看得見的正義》(第二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2頁。。此處所秉持的主客體二元認識范式暫且不論,而當論及“判斷標準”的“標準”時,我們往往又陷入用“正義”來論證“程序正義”的無限循環(huán)。更為悖謬的是,我們否定實體正義“可見性”的根本依據(jù)便是正義“有著一張普羅透斯似的臉”的不穩(wěn)定性,那么我們又如何用“正義”來論證程序正義標準的可見性?另一方面,主體不斷膨脹的主體理性與現(xiàn)代科學技術的結合使其不斷滑向“工具理性主義”的深淵,于是人依賴自身理性不斷構建出的制度規(guī)范常常反客為主,在主體與主體的對抗中不斷吞噬著人的主體性。就程序正義而言,人們依據(jù)理性探求程序正義原則并創(chuàng)制出諸多客觀存在的技術規(guī)則,然而實踐中完全符合技術規(guī)則的程序常常并不能讓我們感受到正義,于是我們常常抱怨規(guī)則存在漏洞,但又必須服從這種異化的程序結果。究其原因,是主體秉持的“技術理性”讓主體偷換了“程序”與“形式”的概念,理性的自信乃至自負讓主體認為“形式正義”就是“程序正義”。事實上,源自自然正義追求公平裁判的程序正義理念怎么能夠容忍技術上的瑕疵?這種容忍在實踐中的出現(xiàn)恰恰是主體性哲學基礎上主體與主體對抗的結果,主客二分的立場主張對抗的結果必須是服從,于是最后程序正義異化為依賴強力迫使人們服從程序結果的工具。
面對主體性哲學的現(xiàn)代性危機,主體間性哲學對主體性哲學所滋生的絕對的理性自負進行了深刻的反思。無論是胡塞爾提出的“共享的生活世界”理念抑或是伽達默爾提出的主體間通過對話達成的“視域融合”[2]高鴻:《現(xiàn)代西方哲學主體間性理論及其困境》,〔北京〕《教學與研究》2006年第12期。,都表明了主體性哲學的“主—客”認識模式所面臨的挑戰(zhàn)以及向主體間性思維的轉向,也表明了從單一主體思維向多元主體間思維方式的轉變乃是化解現(xiàn)代性危機的理論訴求。主體間性哲學在承認“我者”與“他者”存在差異的基礎上,致力于如何在主體間有效達成關于生活世界的“共識”。當然,主體間性并非對主體性的拋棄,也不是簡單的替代,而是在承認主體性的前提下轉換了思維方式。在對傳統(tǒng)主客體二元對立思維方式進行反思的基礎上,哲學家們主張“自我”與“他者”之間的非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主客體之間也從認知關系轉向了溝通關系[3]參見童德華:《主體間性理論對刑法現(xiàn)代化的再造》,〔長春〕《當代法學》2017年第3期。。
主體間性超越了主體性的功利性目標,更為關注主體間的溝通與交涉,并以此構筑社會正義的根基,而這也正是程序正義理論的根基所在。程序正義的本質乃是過程性和交涉性,這一學界共識明確宣示了程序正義理論的主體間性立場。與主體性相比,主體間性更加強調主體間的協(xié)商、溝通與協(xié)作,主體所追求的乃是在平等互惠基礎上的主體間利益最大化,“互惠性”是其關系發(fā)展的價值導向,程序的獨立價值就在于盡力確保平等主體間交涉和溝通的充分性。也正是在主體性與主體間性哲學的基礎上,程序正義理念強調保護程序參與者的理性主體地位,并保證其作為人的尊嚴和價值得到充分尊重[4]參見陳瑞華:《程序正義論——從刑事審判角度的分析》,〔北京〕《中外法學》1997年第2期。。
主體間性體現(xiàn)著法律程序的過程性與交涉的充分性,其所強調的法官與當事人及社會公眾的主體性寓于相互之間的平等互動之中。在此種意義上而言,現(xiàn)代法律程序乃是主體間協(xié)商溝通的“理想平臺”。理想的商談情境需要具備客觀真實性、規(guī)范的妥當性及主觀真誠性三個要件,即主體間的溝通應該建立在平等、理性、真誠的基礎上,要避免訴諸強制性權威。程序正義客觀規(guī)范標準通常把實踐中商談情境的“理想化程度”的判斷權交給法官掌控,這就容易使程序正義與否的判斷與法官的裁判權發(fā)生“短路”連接,最終還是訴諸國家強制力即裁判權。換言之,把交涉的“充分與否”、商談的“理想與否”的判斷權最終交給公權力,這并不能真正體現(xiàn)程序正義的主體間性要求。在公權力較為強大的情境中,過于強調程序正義的客觀性,容易在實踐中出現(xiàn)主觀間性不充分的情形,甚至有滑向主體性哲學即主客二元認識模式的危險,即把事實的認定、規(guī)范的選擇以及主觀真誠與否的判斷完全交到裁判者的手中,形成裁判權的強勢。在此種理論背景下,當事者參與的充分與否、法官的公正與否乃至法官的禮貌與否的判斷,最終可能還是交由法官自己來裁斷。
“感受到程序正義”的表達,顯然更重視程序主體之間的共在共生關系,而不再把主體與主體之間溝通的“理想化程度”即程序正義與否的判斷權交給任何一方“主體”,而是真正交給了主體與主體之間的“溝通”本身。換言之,無論是事實的厘定、規(guī)范的選擇抑或主觀真誠與否的判斷都需要在法官與當事者乃至社會公眾在平等、充分的溝通中予以評判,在主觀與主觀的溝通、交涉過程中最終達成某種意義的“重疊共識”。在達成共識的過程中,任何“主體”都不再具有支配其他主體的地位,其作出的判斷需要獲得其他主體的主觀認同。作為審判主體的法官,只有認真聆聽當事者之間的平等對話并作出積極的回應,只有把自己關于事實的判斷以及規(guī)范選擇的理由充分表達出來并體現(xiàn)出對當事者表達的關切,只有始終保持“盡力維護公正”的職業(yè)形象,才能讓當事者心生“信任感”、“控制感”以及“尊嚴感”,才能讓當事者以及社會公眾在主觀的交流溝通中承認法官的“主體性”,從而認同其裁判的權威性并甘愿接受程序的結果。簡言之,法官的“主體性”并不主要仰賴規(guī)范的授權,而是寓于與當事者以及社會公眾的溝通之中。
同理,當事人的“主體性”也不是在程序系統(tǒng)中“自說自話”的結果,其也是通過與其他主體的平等對話與溝通來構建的。一方面,各方當事人需要在程序規(guī)則的約束下平等對話,并且對話的意義在于多元主體之間不斷形成既定的約束力,從而不斷發(fā)生“作繭自縛”的程序效應,最終以達成多元主體間的共識或曰合意為目標,離開了與其他主體間的溝通與合意,當事人的“主體性”無從體現(xiàn),也沒有現(xiàn)實意義。另一方面,當事人各方的對話與溝通需要法官給予同等程度的尊重與回應,需要法官釋明義務的引導以確保訴訟的效率,需要在反復的交涉論辯中實現(xiàn)對法官這一“主體”的影響,最終在多元共識中實現(xiàn)自身的主體性。
當然,強調“感受到程序正義”的主體間性,目的不是讓程序正義的判斷標準陷入無休止的道德論辯之中,而是為了追求更完美的客觀性,因為主體間性所強調的多元主體間的平等對話與溝通,其目的乃是為了在充分信息交流的基礎上達致共識的客觀性。正如有學者所言,“主體間性既是客觀性的條件,又是客觀性的基礎,沒有主體間性就不能有客觀性,主體間性成為客觀性的一個重要因素,客觀性包括了主體間性?!盵1]吳國林:《主體間性與客觀性》,〔北京〕《科學技術與辯證法》2001年第6期。程序正義的客觀性乃是建立在參與程序的多元主體共同承認的有效性基礎之上,蘊含于多元主體之間通過主觀認知的溝通來建構一個客觀“正確”的判斷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尤其要求傳統(tǒng)的“法律人”改變極為“自負的心態(tài)”,在法律程序正當性的道德考量過程中擺脫“自我中心”的視角或者“自說自話”的方式,重視與其他主體之間相互平等對待,對所有人的利益作平等考慮[2]〔德〕哈貝馬斯:《在事實與規(guī)范之間——關于法律和民主法治國的商談理論》,童世俊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3年版,第121頁。。需要特別強調的是,“感受到程序正義”非常重視當事人及社會公眾對程序正義的感受,認為這是合意的基礎與條件,但這并不意味著程序正義判斷標準的泛民主化,并不要求一定要迎合當事人及社會公眾的“口味”,而是要求程序正義的判斷必須要有“客觀”充分的理由,要求“法律人”在對理由的闡釋中不斷獲得非法律專業(yè)人員的主觀認同。
“感受”無疑是人的情感與理性綜合作用的產物,其通常更為直觀的體現(xiàn)為情感,比如“羞恥感”“惡心感”“信任感”以及“幸福感”等等,而這些體現(xiàn)為人之具體情感的“感受”是被傳統(tǒng)上訴諸理性權威的法學所輕視或者回避的。然而,法學界的理論推演及現(xiàn)實的司法實踐都在證明著“程序正義的主觀感受非常重要”。這至少說明,作為一種法律現(xiàn)象的程序正義,應該慎重對待“情感”。就正當法律程序而言,無論是程序的主持者還是參與者抑或是社會公眾,無疑都是擁有理性并富有情感的個體,法律程序中充分的溝通與交涉過程,既是個體理性計算的過程,亦是個體與個體情感交流的過程。正如阿瑪?shù)賮啞ど?,理智在正當法律程序的實現(xiàn)中至關重要,理智包含著理性與情感[1]參見〔印〕阿瑪?shù)賮啞ど骸墩x的理念》,王磊,李航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40-44頁。。顯然,正當法律程序作為糾紛解決的場域,其間存在著體現(xiàn)正義價值的理性規(guī)范體系之運作,亦充溢著各主體間情感的交流與碰撞。正是在此種意義上而言,遵循程序正義的司法亦是一種情感治理的技術[2]參見李擁軍:《作為治理技術的司法:家事審判的中國模式》,〔武漢〕《法學評論》2019年第6期。。
程序正義的核心意旨在于限制公權以保障人權,而情感恰是人權的一個重要法理基礎。人權乃是人之所以能成為人所應該享有的基本權利,而人之所以能為人,除需具備認知分析的理性能力之外,還需具備“將心比心”(同情)的情感基礎。人權的實現(xiàn),當然需要理性的力量,同時也離不開人類情感的共通。一方面,西方啟蒙運動的理性主義通過人們的理性思維打破了傳統(tǒng)的偏見,構筑了現(xiàn)代人權的理性根基。理性主義人權觀認為,人區(qū)別于動物的根本特性在于人具有動物所不能具有的認知、分析和理解能力,理性是人類權利能力的基礎[3]參見劉晗:《平等、移情與想象他者:普遍人權的道德情感基礎》,〔北京〕《清華法學》2017年第4期。。另一方面,同樣作為西方啟蒙運動思想遺產的“道德情感論”,通過對人類同情共感能力的闡明,構筑了現(xiàn)代人權的情感根基。作為現(xiàn)代人權思想先驅的盧梭認為,社會狀態(tài)中的理性計算弱化了人性中的同情心,原始的手段無法實現(xiàn)人類的自我保護,因此人類需要通過社會契約構筑以同情心為基礎的道德共同體來實現(xiàn)人類社會的和平[4]參見〔法〕盧梭:《社會契約論》,《盧梭全集》(第4卷),李平漚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年版,第40頁。。啟蒙思想家休謨與斯密也都十分重視情感對于社會秩序維系的作用。休謨認為社會道德源自于人類的情感,人類關于道德邪正的判斷乃是一種關于快樂抑或痛苦的感覺,社會中孤零零的個體通過同情的想象力保持情感的共通進而維系了相互間的聯(lián)系[5]參見休謨:《人性論》,關文運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0年版,第629-633頁。。在此種意義上而言,人之所以能為人,乃是因為人類具有同情的情感能力,“人權根植于人類共同和共通的情感”[6]參見劉晗:《平等、移情與想象他者:普遍人權的道德情感基礎》,〔北京〕《清華法學》2017年第4期。。顯然,程序正義對于人權的保障,不僅需要把人作為目的而非手段、重視人的主體性與自治性的理性,更需要作為人類本性的同情情感,二者共通構成了程序正義保障人權的法理基礎。
此外,從當前學界關于司法情感的交叉研究來看,法律與情感的研究者通常認為“情感應當參與到司法活動中來”,因為情感能夠賦予法官“同情”的能力從而使其司法程序中的考量更加全面、公正,而法官排除情感反應的判決將是膚淺、刻板甚至不負責任的[7]Kathryn Abrams&Hila Keren,“Who’s Afraid of Law and the Emotions?”,Minnesola Law Review,2009,94(6),p.2004.。當然,對于情感如何在司法裁判中發(fā)揮應有的作用、發(fā)揮何種程度的作用還有待交叉學科的深入研究,甚至學界對于法律能否調整情感還存在諸多質疑,但有一點是毋庸置疑的:在司法裁判的過程中,多元主體之間的行為互動中必然充滿情感。無論是美國首席大法官休斯關于“憲法層面的決定百分之九十都是情感的”[8]Lawrence S.Wrightsman,Judicial Decision Making:Is Psychology Relevant?,New York:Kluwer,1999,p.47.的宣稱,還是卡多佐關于“喜歡和不喜歡、偏愛和偏見、直覺、情感、習慣以及信念的雜糅造就了一個法官”[1]〔美〕本杰明·卡多佐:《司法過程的性質》,蘇力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年版,第101-102頁。的論斷,都在證明著情感在司法程序中的無處不在。裁判者對程序參與主體及社會公眾情感的關注與回應之于程序正當性的認同及裁判的接受無疑會起到正向的促進作用。“感受到程序正義”對人民群眾程序正義情感的關注,其價值目標乃是在“案結”的基礎上盡可能化解當事人心中的“怨氣”,通過當事人及社會公眾程序情感上的滿足最終實現(xiàn)糾紛在“心理上”的解決。
作為“感受到公平正義”的法理重心,“感受到程序正義”蘊含著主體間性的本質屬性與情感治理的價值追求。究其實質,乃是對程序正義感受發(fā)生機理的探究,其能夠從法律程序中主體間情感互動的視角闡釋人們信任司法裁判的內在機理,并進而揭示出人們自愿服從法律權威的心理動力,這對當下法治中國建設進程無疑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
通常認為,司法公信力是“司法權贏得公眾信任和信賴的能力”[2]鄭成良、張英霞:《論司法公信力》,《上海交通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5期。,而從人們信任與信賴的心理維度來看,其也可以表述為“社會組織、民眾對司法行為的一種主觀評價或價值判斷”,是“司法與公眾之間動態(tài)、均衡的信任交往”[3]關玫:《司法公信力初論——概念、類型與特征》,〔長春〕《法制與社會發(fā)展》2005年第4期。。而“感受到的程序正義”(主觀程序正義)對正當法律程序的闡釋主要是著眼于法律程序中的行為互動,其提升司法公信力的作用機制也主要是司法場域行為互動中信任與信賴的發(fā)生機制。
然而,社會公眾(老百姓)不是法律專業(yè)人員,基本上也不會具有所謂的“法律人思維”,其對司法權運行的認知往往是“形象化”的,也就是說他們更為關心的是司法權表現(xiàn)于外的載體是不是值得信賴。司法權運行的載體包含制度(程序)、法院與法官,而人們對法律程序制度的信賴很大程度上依托于其與法官的行為交互之中,當然其中也包含著社會民眾的法治意識或曰法律信仰的作用成分,但民眾對司法的信任主要還是生成于其與法院尤其是法官之間的行為互動。簡言之,“司法公信力”對于社會民眾而言,就是他們與法院以及法官“打交道”的過程中所生成的“信任感”。具體而言,其對法院的信任可能是依據(jù)法院所行使公權力的權威性,也可能是基于傳統(tǒng)“灌輸”而習得,還可能是在與法院打交道的過程中后天養(yǎng)成的信賴;其對法官的信任可能是在與法官打交道的過程中因折服于法官的專業(yè)素養(yǎng)與高尚的職業(yè)情操而生成的對法官這一職業(yè)的整體信賴,也可能是對某一法官的人格信賴,甚至還可能是基于法官是“熟人”而生成的“關系”信賴。
對人們的信任結構也可以進行類型化劃分。就信任發(fā)生的心理機制而言,期望的滿足是信任建立的基礎。根據(jù)什托姆普卡的劃分,信任關系中被期望的行為通??梢詣澐譃槿齻€層次,即工具性品質、道德品質和信用品質,并且這三種期望呈現(xiàn)出期望值由小到大的排列[4]〔波蘭〕彼得·什托姆普卡:《信任:一種社會學理論》,程勝利譯,〔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95-119頁。。就司法公信力中涉及的期望而言,工具性品質正是當事人及社會公眾在“理性人”立場上對司法權的期待,亦即公眾是基于對司法機關及其工作人員解決糾紛或曰保障權利能力的認知而生成信任,學界通常把此種信任稱為“認知型信任”;道德品質以及信用品質主要是指民眾對司法機關及其工作人員保持公正、中立無偏、禮貌、仁愛等道德性期望,學界通常把其稱之為“情感型信任”,此種劃分也恰好與學界關于司法公信力類型的劃分相契合。如關玫把司法公信力劃分為權力威懾型、理性認識型以及心理認同型三種類型[1]關玫:《司法公信力初論——概念、類型與特征》,〔長春〕《法制與社會發(fā)展》2005年第4期。,從其分析來看,其中權力威懾型主要是指人們對公權力權威的服從,而此種權威的來源主要是群體價值觀念的灌輸,亦即基于傳統(tǒng)型權威的服從,因此此種類型很難說是基于信任發(fā)生的認同,而是一切公權力都會具有的傳統(tǒng)權威。而后兩種劃分,即理性認識型與心理認同型也便恰好與我們關于信任類型的劃分相一致。
事實上,上述信任類型的劃分也正契合了主觀程序正義心理學闡釋的工具主義與規(guī)范主義兩種立場,或者說我們也完全可以用這樣的兩種立場來闡釋上述兩種類型的信任。“認知型”信任即是人們對法院及法官的能力可靠性的信任,亦即人們相信其能夠切實減少現(xiàn)實生活中的“復雜性”,通過確定的裁判來給予人們較為滿意的結果?!扒楦行托湃巍奔粗溉藗冊谂c法院尤其是法官的行為互動中因情感關系的發(fā)展而形成的對其品性的信任,亦即人們相信法院及法官會“認真傾聽”、“努力保持公正”、“禮貌對待當事人”等。而且,種種證據(jù)均表明,在同樣結果的情況下,“情感型”信任對于公信力的提升會發(fā)生更大的作用。法學界對司法公信力的實證研究表明,影響司法公信力的核心要素便是人們對公安司法機關的信任、當事人及社會公眾與公安司法機關的互動以及公安司法機關一以貫之的“聲譽”[2]胡銘:《司法公信力的理性解釋》,〔北京〕《中國社會科學》2015年第4期。,而“互動”“聲譽”顯然是促成情感信任的重要因素。
由此可見,提升司法公信力的關鍵是要讓人們最大程度上信任法院與法官。而人們對于法院與法官的信任結構中,包含著對其“提供好結果”能力的認知型信任與“產生好關系”的情感型信任,“提供好結果”當然重要,但“產生好關系”的作用更為明顯。正如前文所論述的,無論是對于“好結果”還是對于“好關系”,“感受到程序正義”都會發(fā)生重要的作用。程序正義感受的發(fā)生過程,便是人們對程序規(guī)范性期望的滿足過程,是人們信任感、尊嚴感、控制感的發(fā)生過程。法律的帝國從來都不是理性獨占統(tǒng)治的王國,而是滿懷情感的人追尋正義的生活世界。“感受到程序正義”一方面要求主體間通過充分交涉來努力達致結果的客觀公正,另一方面努力通過對當事人及社會公眾的情感撫慰以滿足其主觀需求?!坝幸饬x的參與”一方面表達了當事人“利益表達”的內心需求,讓其在充分的“傾訴”中宣泄“怨氣”以達到心理上的調適[3]泰勒等人的“價值表達”說認為,爭端解決的一個重要功能是象征性,即向第三人傾訴冤屈就是目的本身。參見孫笑俠:《程序的法理》,〔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第95頁。,另一方面表達了當事人對法官“認真傾聽”的期望,法官的“認真聆聽”會讓其產生“尊嚴感”,并產生“控制感”,即使敗訴也會對程序產生好感與信任,這也正是波斯納認為的訴訟的精神愈療作用[4]〔美〕波斯納:《法理學問題》,蘇力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260頁。?!胺ü俦M力做到公正的職業(yè)形象”表達了當事人對法官這一角色的情感期望,其不僅期望法官能夠秉持公正的立場,還期望法官在事實的判斷與裁決的形成過程中能夠做到“將心比心”。“禮貌的對待”不僅會讓當事人產生“尊嚴感”,還會因法官的親和力而產生對程序及結果的認同感。同時,從法院及法官產生“信用”能力的視角來看,如果法官能夠在遵守法律的前提下,努力實現(xiàn)當事人及社會公眾的上述期望,認真的對待他們的情感需求,從而能夠在“情法兩盡”的基礎上作出的更為符合民眾情感期待的裁決,那么人們便會在情感認同的基礎上甘愿接受法律的裁判,且產生對司法的信任感。
法律權威的樹立是實現(xiàn)法治的關鍵。無論權威類型如何劃分,法律引致人們服從的心理動機無外乎兩種:一是對違法遭受懲罰的懼怕,一是基于內心認同的自愿服從,而且在每一個法律權威服從的個案當中,兩種動機往往兼而有之。前者“迫使”人們服從的力量源自法律外在的強制力,即國家暴力;后者“誘使”人們服從的力量源自法律生成認同的內在品性,即所謂的“良法”。兩種動機的結合也恰好因應了法治最為傳統(tǒng)的界定,即制定的良好的法律得到普遍的服從。而法治概念的最古老界定中所蘊含的服從法律權威的動機顯然也更傾向于后者,這恰好又與韋伯所界定的權威類型的進化規(guī)律相吻合,現(xiàn)代法治文明當然更期望權威的服從源自法理的說服。
其實,站在法律受眾的立場上來看,法律權威確立的問題便轉換為人們?yōu)槭裁捶姆蓹嗤膯栴},法律生成認同的內在品性也便可以替換為“人們?yōu)槭裁窗l(fā)自內心的認同并服從法律的權威”。這也恰是盧梭在《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一書中所努力解釋的問題,即人們?yōu)槭裁匆懺焯自谧约侯^上的這幅“枷鎖”[1]〔法〕盧梭:《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李平漚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年版,第12頁。?當然盧梭的解釋并不完美,其關于主權者與人民意志的一致性的設想太過理想與粗糙,也不可能跳出法律的“制定者”與“服從者”二元對立的藩籬[2]汪雄:《內化法律之路——以內化禁止性規(guī)則為切入點》,〔北京〕《環(huán)球法律評論》2011年第3期。,更不能解釋法律權威如何內生的問題。那么,人們究竟為什么會發(fā)自內心的認同并服從法律權威?對于這一問題的回答,學界通常持有兩種立場,一是自律模式,一是自利模式。自律模式發(fā)端于康德所追求的意志的純粹自律,認為人們認同并服從法律的過程便是人們依賴純粹理性尋找普遍規(guī)則的過程,其依賴于人們守法道德的養(yǎng)成,或者說其前提是守法道德已然成為人們純粹理性的基本構成[3]〔德〕康德:《實踐理性批判》,鄧曉芒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12頁。。對于法律生活中純粹理性的批判暫且不提,僅僅就守法道德的養(yǎng)成而言,其還面臨著一個尚未解決的命題,人們何以養(yǎng)成守法道德?正如波斯納所言,只有具備完善的法律體系和科學的制度結構,理性人追求個人利益最大化的自由行動才能演變?yōu)橐环N無意識的助動力,促進社會公共利益的有效增長[4]〔美〕波斯納:《法律理論的前沿》,武欣、凌斌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260頁。,自律模式所依賴的追求自由的純粹理性之養(yǎng)成還仰賴于“良法”的存在。
自利模式主張,理性最大化是理性人的基本追求,人們服從法律權威的動機就在于追求利益最大化。盡管質疑聲不絕于耳,但自利模式可謂是學界通說,甚至可以說其所依據(jù)的“理性人假設”是當下法學研究的一個基本前提。依據(jù)理性人假設,人們自愿服從法律權威的動機,從根本上源自人們追求“最大化滿足”。換言之,法律之所以能夠擁有使人們“發(fā)自內心的擁護和信仰”的權威,是因為其能夠保障人們“最大化滿足”的追求。這便是站在受眾立場上觀察的結果。
再深究下去,人們追求的“最大化滿足”究竟是什么、何種程度的滿足?宏觀上而言,人們在法律生活中追求的滿足包含結果與過程兩個方面,就程度而言又包含客觀滿足與主觀滿足兩種類型。首先必須承認的是,追求結果最大化的滿足是一切人過法律生活的直接的理性目標,這也便是韋伯所謂的目的合理性(工具合理性),這已得到社會心理學界實證研究的證實。其次,人們還會追求過程性的滿足,如泰勒研究發(fā)現(xiàn),人們在感受程序正義的過程中,存在獨立于結果的程序性因素的影響,這也恰好因應了法理學界廣為人知的“程序的獨立價值”理論。就結果和過程的滿足程度而言,存在客觀結果最大化和主觀追求最大化兩種狀態(tài),前者無疑是一種客觀事實,后者則是一種主觀感受?,F(xiàn)實法律生活中,也正是此種客觀標準與主觀感受之間的落差,引發(fā)了失望并阻礙了法律權威的確立。一方面,法律的客觀性追求明確、具體且可操作的客觀標準,另一方面,學界又日漸形成“主觀感受很重要”的共識。對于此種主客觀二分之間產生的分歧暫且不論,毋庸置疑的是,無論是結果還是過程,無論是客觀結果最大化還是主觀追求最大化,都是影響自愿服從法律權威動機的重要因素。換言之,“感受到程序正義”的實現(xiàn),至少能夠滿足人們對于法律生活過程性最大化滿足的需求,是促進法律權威服從的內在性因素。
現(xiàn)代法治文明社會中,法律欲獲得人們發(fā)自內心的自愿服從,必須要有能夠說服民眾的理由,這也恰是法治的精義所在,而“理由”的不同也恰恰成為不同法治觀念的分水嶺。形式法治觀重視法律的“恰當形式與淵源”,其給出理由的方式也便是立法者一個基本的前提預設,即“這是立法者制定的法律,人們有義務遵守”。如果繼續(xù)追問下去,必然又回到法律的道德論證,這是古往今來法學界尚未解決的難題。但顯而易見的是,上述法律權威的辯護并沒有到達終點,其仍然需要在具體的情境中通過執(zhí)法者(司法者)與民眾之間的互動并尋找執(zhí)法者(司法者)所依據(jù)的“法律”,以獲得人們認可的理由。這也正是富勒的觀點:“官員不能不顧民眾對規(guī)則的理解,單方面地主張自己是在按規(guī)則辦事,相反他們必須與民眾之間保持一種互動關系,從而確保他們的行動會被民眾視為的確是在按規(guī)則辦事。”[1]參見沈宏彬:《反對形式法治》,〔長春〕《法制與社會發(fā)展》2017年第2期。
為了應對形式法治所面對的正當性難題,程序法治觀把程序理念引入到法治觀念中,主張各程序主體在程序平臺中為自己的主張?zhí)岢隼碛刹Ψ降睦碛商岢鲑|疑,這也正是哈貝馬斯商談理念的精髓所在。然而,從對實質性難題回避的視角觀察,程序法治依然是形式法治的一種形態(tài),因為程序法治觀只涉及“法律如何作出決定”,并沒有規(guī)定“我們在法律上如何行動”的實質性規(guī)定。盡管如此,程序法治觀所主張的充分交涉獨具魅力。在理想的程序平臺中,法官必須尊重并回應當事人的理由,從而為自己的裁判找到充分的理由,也正是在此種意義上,馬蒂爾德·科恩將此種法治稱為“理由之治”[2]參見〔美〕馬蒂爾德·科恩:《作為理由之治的法治》,楊貝譯,〔北京〕《中外法學》2010年第3期。。作為一種有限的實踐辯論,法律程序只能達致有限的共識,法律實踐中的理由辯論不比日常生活中的道德辯論,其過程必然是不充分的。更為危險的是,在法律程序本身的正當性還有待證成的情況下,程序的正當性更容易與權力發(fā)生短路連接,又把沒有規(guī)定任何實質性內容的程序之服從拉回到了法律服從的“強制模式”。在法律并沒有對法官給出的理由類型予以限制并對當事人給出的理由類型予以實質性保障的前提下,法官更傾向于依據(jù)“自認為”合理的理由作出最后的裁決。顯然,此種更傾向于形式法治的程序法治觀對于“理由”的辯論并不充分。
“感受到程序正義”的主張無疑拓寬了程序正當性的理由范圍,其對當事人及社會公眾的程序訴求的具體關切,使得程序中的理由辯論更具融合性。首先,“感受到程序正義”提出了以往被忽視的新“理由”。根據(jù)泰勒等人的研究,人們在認同程序正當性時,不僅會考慮中立、參與等傳統(tǒng)因素,還會考慮當局的動機及裁判的結果,有沒有受到禮貌對待也會成為當事人及社會公眾認同程序的重要理由。這顯然提示我們在程序法治中必須就某些為普遍的社會價值觀所認同的“理由”予以實質性確認,也只有這樣才能“引導”而非“強制”人們服從程序。其次,“感受到程序正義”的主張使得關于程序正當性理由的辯論更加深入。比如“中立”,我們傳統(tǒng)的理解是“無偏私”,而當事人及社會公眾的期待還包含著裁判者的“誠信”(商談的真誠性);再比如“參與”,傳統(tǒng)意義上的理解是讓當事人有充分的、平等的機會提出自己的理由,而當事人的期待是參與要“有意義”,至少能夠得到“充分”的回應。顯然,在“感受到程序正義”的視野里,程序法治應該充分的融合實質性與形式性,為程序的正當性給出充分的“理由”。這些充分回應社會公眾主觀期望的理由,無疑會成為其自愿服從法律權威的強大心理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