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人的迷茫代代相傳

黃執(zhí)中

很多人以為，迷茫、頹廢、“作”是屬于我們這一代年輕人的專利。但你是否知道，這種青春期特有的迷茫現(xiàn)象，在200多年前也曾以一種特殊的方式盛極一時呢？

《浮士德》的作者——大文豪歌德在25歲時寫過一部令自己名聲大噪的小說，叫《少年維特的煩惱》。這部小說的情節(jié)，現(xiàn)在看來十分簡單：

一個年輕人，來到某個大城市“漂”，沒有目標，四處游蕩，假裝藝術(shù)家。在舞會上喜歡了一個女生，但人家有男朋友;在公務(wù)機關(guān)工作了一陣子，感覺教條約束下升職無望;平時就對貴族與官僚看不順眼，但也沒有辦法;虛耗了好一陣子，回到熟悉的城市，發(fā)現(xiàn)當初心愛的女生已結(jié)婚……最后，這位迷茫的年輕人，選擇了自殺。

是不是“作”爆了？的確，1774年這部小說出版后，立即引起了巨大的爭議。批評家們認為，主人公的形象實在太糟，既沒有值得學習的優(yōu)點，也無法提供任何啟示。在某些城市，這本小說甚至成了禁書，可見那個年代的人對負能量的容忍度之低。而向來“偉光正”的教會，自然對歌德口誅筆伐。歌德反駁：人必須寫出自己心中的痛苦。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這本小說其實算歌德的半本自傳。

歌德年輕時和少年維特一樣，被公務(wù)機關(guān)教條束縛，厭惡自己在法律行業(yè)的嚴肅工作，也厭惡權(quán)貴。他的確愛上過一位已經(jīng)訂婚的女士，名字和書中的女主角一模一樣，叫夏洛特。失戀后，歌德迅速以書信體的方式寫下了《少年維特的煩惱》。與其說他這是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不如說他是真的在給一個或許存在也或許不存在的人物寫信——目的只是寫下自己心中的痛苦。歌德說，正是這段時間的寫作，給了他情緒的出口，從而讓自己的命運可以有別于小說主角維特那般隕落。小說不僅寫出了歌德的痛苦，顯然也寫出了當時諸多年輕人的痛苦，因而獲得了讀者的熱烈喜愛。25歲的歌德一夜成名。維特更是成了年輕人的精神偶像，就連維特在故事中所穿的黃馬甲都受到眾人的模仿，成了爆款單品。一本小說的成功，從來不是簡單的流行，背后總有一些值得關(guān)注的社會現(xiàn)象。或許不論哪個年代，過去還是現(xiàn)在，不論是誰，大文豪歌德還是小奇葩邱晨，年輕時多多少少都會經(jīng)歷些迷茫的時光。

為什么我們小時候不迷茫，偏偏在精力最充沛、前景最遠大的青春時期最容易迷茫？這是因為，年輕人所必須經(jīng)歷的心理發(fā)育恰恰需要某種程度的迷茫才能夠完成。

問你一個問題，你能回憶起自己童年時代與青年時代之間的分界點嗎？

或許是一個瞬間，或許是一件小事，不管是哪種，你都會有一種“無憂無慮的歲月離我而去”的感覺。這種無憂無慮，并不是說沒有任何負面情緒的“傻樂”——你還是會為沒吃到雪糕或錯過動畫片而號哭，而是指你對社會既有價值觀沒有質(zhì)疑，你希望并以為自己未來一定會成為一個當下社會認可的成年人。所以，我們每個人小時候都可能會遵循“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的價值觀，希望以后當個科學家，或者消防員。

孩童時期，我們對于既有社會價值觀的積極態(tài)度是使我們從自然人成長為社會人的必要前提。所有社會性動物都有這樣的本能。所以你很少見到小孩就迷茫的，他們也許會調(diào)皮，會不聽話，但這可能是為了獲得關(guān)注，跟年輕人的迷茫完全不一樣，因為孩童并沒有挑戰(zhàn)既定社會價值觀的自覺意識。可是，這種童年時期的本能如果一直延續(xù)下去，就會有一個很可怕的后果，那就是整個社會的開放性大大降低。極端些講，我們會變成一個像大猩猩那樣服從權(quán)威，秩序井然，卻沒有變化和發(fā)展的動物種群。所以在青春期，我們必須經(jīng)歷一次“精神上的嘔吐”，把那些過去不假思索接受下來的價值觀當成可疑的東西加以排斥，而這種精神嘔吐的結(jié)果，就是迷茫。

那你可能還是奇怪：按理說，每一代的年輕人都會經(jīng)歷一個迷茫階段，為什么這種青春期迷茫的現(xiàn)象就算追溯到歌德，也只是近代的事？

的確，不是每個時代的年輕人都會迷茫，因為不是每個時代都需要“迷茫”所帶來的質(zhì)疑、反思和開放。在人類歷史上的很多時期里，僵化、封閉等相對保守的特質(zhì)曾承擔過族群保護傘的功用，我們?nèi)缃袼瞥绲摹伴_放性”在很多時候會給社群帶來致命的打擊。

進化心理學認為，人格開放性的高低與所處的人類社群的早期文化交流有關(guān)。開放性高的群體對外來的人和文化更加包容，能獲得更多的資源與技術(shù)，但同時也更容易受到外來疾病的入侵。而開放性低的群體則更能維護自己群體的安全，但是也比較難取得文化和技術(shù)的發(fā)展。有一項統(tǒng)計了70多個國家歷史上傳染病嚴重程度的大型研究表明，那些受到瘧疾、血吸蟲、肺結(jié)核、登革熱等嚴重傳染病威脅程度較高的地區(qū)，人們的開放性較低，也就是非常保守、十分守序，很不“迷茫”。同樣，使用數(shù)學方法去模擬不同疾病感染率下的人格演化過程，也證明了當疾病感染率高時，開放性高的人在人群中的比例會逐代下降。因為這些社會必須主動壓縮開放性，才能自保。也正因如此，青春期特有的迷茫到了技術(shù)和社會制度都得到長足發(fā)展的“今天”，才能成為一個普遍現(xiàn)象。迷茫的流行意味著我們的社會具備了承擔風險的能力，我們的年輕人也做好了身心準備，去成為更靈活、更開放、更具可能性的個體。

反過來說，年輕人如果不迷茫，社會便會逐漸喪失活力。歷史上就有這方面的教材，而且并不遠。20世紀40年代，美國人對戰(zhàn)火越來越恐懼，不僅開始羨慕威權(quán)，也對美國青年一直以來的迷茫和頹廢開始了抨擊。曾寫過《夏洛特的網(wǎng)》的美國作家懷特就曾吐槽，說有美國同胞居然對他講：“紀錄片里那些年輕的德國士兵，臉蛋多么俊朗、神情多么堅定、態(tài)度多么積極！而我們美國的年輕人，只知道整天看電影玩音樂，簡直一塌糊涂。”懷特認為，這種言論簡直聳人聽聞，年輕人如果沒有迷茫、探索和叛逆的權(quán)利，那么“穩(wěn)步進軍的獨裁者，將會在我國海岸所向披靡”。

總之，迷茫也許看起來很糟，甚至會讓某些人覺得不舒服，但從社會角度來說，它是我們對抗認知閉合、保持文化開放性的重要力量。從個人角度說，青春時期的煩惱和迷茫，是心理發(fā)育的必經(jīng)階段。經(jīng)過兒童期的建構(gòu)、青春期的解構(gòu)，我們才能在更高的層次上重新形成價值觀，成為平衡開放性與保守性的社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