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東政法大學 上海 201600)
關于無權代理人的責任,早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以下簡稱《民法通則》)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以下簡稱《合同法》)就有規定。然而,學界及司法實踐就代理人責任的性質、要件及范圍等問題的認識存有較大分歧。2017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總則》(以下簡稱《民法總則》)基于理論爭議及實踐情況,對無權代理人責任作更加明確的規定,以求統一認識?!睹穹倓t》第一百七十一條第三款規定:“行為人實施的行為未被追認的,善意相對人有權請求行為人履行債務或者就其受到的損害請求行為人賠償,但是賠償的范圍不得超過被代理人追認時相對人所能獲得的利益?!钡牵⒎ㄕ叩哪繕怂坪跷赐耆珜崿F。即使在《民法總則》生效以后,學者及法官們仍旗幟鮮明地主張不同的觀點。
長期以來,關于無權代理人責任的討論集中在三個方面:其一,無權代理人承擔的責任為何種性質?其二,無權代理人承擔責任是否須以過錯為要件?其三,如何認定無權代理人的責任范圍?經過長期的研究討論,學界關于前兩個問題達成了較為統一的認識,即無權代理人承擔的責任乃法定擔保責任,不以代理人主觀過錯為要件?!睹穹倓t》的上述規定,不以行為人之主觀過錯為其承擔責任的要件,可看作立法對學界通說的吸收與肯定。但無權代理人的責任范圍問題尚未形成統一認識。核心問題在于相對人對無權代理人的履行請求權應否受到限制?在支持法定擔保說的法律規定下,代理人的過錯對其責任又會產生何種影響?本文欲通過探尋法規目的,對該問題做一解答。
(一)司法裁判及說明
筆者對《民法總則》頒布生效以來有關無權代理人責任的案件進行考證,發現在代理行為未被本人追認時,法院多判決無權代理人按照合同約定或合同法之規定承擔責任。在這些法院的判決中,無代理權人承擔責任的常見形式有“支付合同約定對價”、“按照合同約定承擔違約金責任”和“按照合同約定雙倍返還定金”等。如此看來,法院依據《民法總則》的規定,讓無權代理人承擔履行責任,已然成為一種司法裁判習慣。但是,仍有一些問題需要說明。例如,在一則判決中,法院支持了相對人將無權代理人作為案涉買賣合同之當事人的主張①,似有不妥。在代理行為中,合同訂立之時,無論是代理人或是相對人,均未將代理人作為合同當事人的意思,法院強行認定,違背了意思自治的精神。另外,最高人民法院在一則判決中認為:“林榮東(無權代理人)在沒有獲得三盛公司(本人)授權的情況下,以三盛公司名義對外簽訂《股權轉讓合同》,顯有過錯,對因此造成的金鋒公司的損失應當承擔責任?!雹谂c其他案件不同,最高法在認定無權代理人責任時強調其主觀過錯。這種考量是否意味著代理人的過錯與否及其程度會對責任承擔的范圍產生影響,法院未予說明,仍需借助理論研究加以明確。
(二)現有學說及評析
無權代理人的責任范圍,是學界長期研討的焦點。自《民法通則》頒行以來,學界存有三種不同的觀點。第一種觀點認為,無權代理人以承擔履行責任為原則,在不能履行之情形,善意相對人可主張信賴利益的損害賠償責任。③第二種觀點認為,善意相對人可自由選擇無權代理人承擔履行責任或賠償責任,在承擔賠償責任場合,應賠償履行利益,但相對人亦可以信賴利益的標準進行主張。④第三種觀點認為,對善意相對人的保護程度,須與代理人之善意與否相關,不能一概而論。惡意無權代理人所應承擔的責任,當較之善意無權代理人為重,不僅限于信賴利益的損害賠償。而于代理人明知其無代理權時,因承擔履行責任。⑤
上述第一種觀點限制善意相對人的選擇權,相對人只能等待無權代理人發生履行障礙,才得主張損害賠償,否則即被約束于原有的法律行為之中,對善意相對人而言,未免苛責。第二種觀點在比較法上可尋到相似的判斷。例如,臺灣“民法”第一百一十條規定“無代理權人,以他人之代理人名義所為之法律行為,對于善意之相對人,負損害賠償之責?!痹摲N“損害賠償”應如何認定,根據臺灣的有力見解,無論消極利益(信賴利益)或積極利益(履行利益),相對人均得主張,但信賴利益的請求,不得大于履行利益。唯有如此,才足以保護相對人。⑥第三種觀點實際上是參考借鑒了德國民法區分無代理權人是否明知自己無代理權或超越代理權而承擔不同責任程度的做法。根據德國民法典第一百七十九條規定,無權代理人原則上應承擔履行責任,但于代理人不知道自己欠缺代理權的場合,僅承擔信賴利益的損害賠償。
目前,前述三種觀點中以后兩者較為有力,且在比較法上都有立法或理論的支撐。這兩種觀點均認為,善意相對人對無權代理人承擔履行責任或信賴利益的損害賠償責任有選擇權。其核心區別在于,代理人對自己欠缺代理權不知情時,應否承擔履行責任。對此持有的不同見解,乃出于不同的價值觀考量。如果認為應著重保護相對人的利益,那么便會傾向于相對人于任何場合均可請求無權代理人承擔履行責任;如果認為代理人的利益亦應予保護,那么在其不知自己欠缺代理權的情形下就不應承擔履行責任。實際上,哪一種價值觀更為可取,應回到法律本身,通過探求法律規范之目的來予以明確。
“法律須經解釋方得適用,而解釋的對象乃是承載意義的法律文字?!雹咄ㄟ^文義解釋、體系解釋所得的解釋結果,經常仍包含不同的可能性,此時須通過規范之目的來作出選擇。如前文所述,關于無權代理人的責任范圍,學界基于不同的價值判斷持有不同觀點。此時,須深入探尋《民法總則》第一百七十三條第三款的法規目的,明晰價值判斷,找到最符合法規目的的解釋路徑。
(一)保護相對人的信賴利益
按照《民法通則》與《合同法》關于無權代理人向相對人承擔責任的規定,并不要求相對人為善意。但是,學界一致認定無權代理人無須向惡意的相對人承擔責任。《民法總則》填補了該法律漏洞,明確規定僅“善意相對人”才得向無權代理人主張責任。由此變化,可推斷出《民法總則》的立法者已經明確,無權代理人責任的基本目的在于保護相對人的信賴利益。
關于相對人“善意”應作何理解,學界存有爭議。一種觀點認為,此種善意應指相對人不明知代理人欠缺代理權⑧;另一種觀點則認為,善意指相對人不知且不應知代理人欠缺代理權⑨。二者的區別在于,對因重大過失而不知代理人欠缺代理權的代理人,有無保護的必要。雖然存有爭議,但我們能夠得出如下結論:相對人在請求無權代理人承擔責任之時,只要求其主觀善意,而對其是否過失(重大過失)在所不問。由此可看出,法律通過無權代理人責任來保護善意相對人的合理信賴。另外,為了更好地保護善意相對人的合法權益,立法者欲賦予其更多的選擇權,由善意相對人根據實際情況來選擇更符合自己利益的方式進行救濟。由此,可得出善意相對人享有選擇權的結論。然而,該種選擇權是否受有限制,仍需進一步討論,由此引出該法律規范的另一立法目的。
(二)否定無權代理行為
按照傳統的民法原理,合同具有相對性。但在比較法上,德、日民法亦均以無權代理人承擔履行責任為原則⑩。如此,我們便要思考,法律突破民法原則,讓無權代理人承擔履行責任,其目的為何?
1.保護相對人無法解釋無權代理人之履行責任
有學者認為,讓無權代理人的履行責任,乃是出于保護相對人的目的。筆者不同意這一觀點。理由如下:
第一,損害賠償之功能在于填補損害。相對人因信賴代理人享有代理權而遭受的損害,由無權代理人進行賠償即可填補,無須通過履行合同項下義務實現。
第二,即使認為善意相對人在締約后對合同履行的期待已經現實化,仍需注意的是,在締約之時,無論代理人抑或相對人,均無由代理人履行合同的意思。因此,由無權代理人承擔履行責任,違反了當事人的意思自治,恰恰無法填補相對人對合同履行的期待。
第三,對于代理之善意相對人所面臨的風險,《民法總則》第一百七十四條通過表見代理的制度,已經對其進行了合理的規避。無權代理行為中,倘若善意相對人有足夠理由相信代理人享有代理權,根據表見代理的制度,該相對人即可請求本人履行合同項下義務,正是對相對人的予以履行利益程度的保護。換言之,若代理人的信賴程度未能達到表見代理之要求,立法者并不對其進行履行利益程度的保護。
2.無權代理人承擔履行責任旨在否定無權代理行為
實際上,使無權代理人承擔履行責任,其目的不在保護善意相對人,而是否定無權代理行為。在德國,學者就對無權代理人承擔履行責任的原因有過間接的論述。例如,弗盧梅對意大利與瑞士等規定無權代理人僅承擔信賴利益之損害賠償的立法持否定態度,他認為這是因為立法者沒有考慮代理人故意進行無權代理這一情形所造成的疏漏。換言之,在明知無代理權仍進行代理行為情形,僅對行為人苛以信賴利益的損害賠償會導致利益失衡。但問題在于,無論代理人是否知曉其無代理權,善意相對人因此而遭受的不利益是同等的。那么,在前述情形,導致失衡的是何種利益呢?究其原因,此時失衡的不是利益狀態,而是價值觀上的判斷。立法者欲對特定情形下的無權代理人苛以更重的責任——履行責任。
(三)無權代理人的責任范圍
基于前述立法目的,我們可推出無權代理人的責任范圍。一方面,基于保護善意相對人之合理信賴的立法目的,無權代理人于代理行為被本人拒絕追認情形,應當向相對人承擔信賴利益的損害賠償責任。另一方面,立法者欲通過加重無權代理人的責任(讓其承擔履行責任或履行利益的損害賠償)來否定無權代理行為。既然立法者欲對無權代理人作否定評價,那么應該考慮無權代理人有無可責難性,是否具有應當否定之情形。比如,倘若代理權的授予因脅迫或第三人欺詐而被撤銷,代理人無法獲悉脅迫或第三人欺詐的存在,此時讓代理人承擔履行責任,事實上是在為與他本人無關的其他人的行為承擔責任,顯屬不公。實際上,無權代理人此時無法控制且無法知悉代理權的欠缺,在法律上并無可責難的余地。基于此,無權代理人是否應承擔履行責任應視其是否具有可責難性而區分處理:(1)代理人明知其欠缺代理權而故意進行無權代理行為,應當否定其行為,令其承擔履行責任。(2)代理人已盡必要審查義務仍不知無代理權的,因不具有可責難性,因此不應承擔履行責任。(3)代理人因過失而不知無代理權的情形,是否要加重其責任,不無疑問。考慮到法律之功能不僅在于解決個案,還在于其能夠規范社會主體之行為,使有過失的代理人承擔履行責任可促使其增強交易中的審慎態度,從而維護交易安全。
(四)結論之檢驗——法價值的統一
對某一制度的解釋,不應與法律整體的價值觀相悖。上述結論揭示的法價值觀在于,法律對于主觀存有惡意的行為人持否定態度,進而對其苛以更重的法律后果。實際上,在現行法上,我們能找到相同的價值判斷。例如,行為人進行法律行為時若存在重大誤解或欺詐,均構成意思表示瑕疵,然而法律對二者規定的法律后果卻有不同。根據《民法總則》的規定,行為人若發生錯誤,可以請求撤銷該行為,但有過錯的行為人須賠償對方由此所遭受的損失。這里規定的賠償責任,應指信賴利益的損害賠償,當屬無疑。但是,行為人在締約過程中欺詐的,其內心真意并無與相對人按照合同約定發生權利義務關系的效果意思,法律卻賦予了相對人選擇其承擔履行責任的權利,由此加重欺詐方的法律責任,乃基于立法者對欺詐行為的否定。如此看來,立法者基于否定無權代理行為,從而加重無權代理人的責任,使其在具有可責難性時承擔履行責任,這與現有的法價值觀是相符的,也是法正義思想的應有之意。
行文至此,我們可以對文章開頭提出的問題給出結論。我國無權代理人責任的立法目的有二,即保護善意相對人的合理信賴、否定無權代理行為。一方面,保護善意相對人乃是最基本的目的,因此,無權代理人對善意相對人承擔損害責任不以其過錯為要件。另一方面,保護善意相對人無法得出無權代理人應承擔履行責任的結論,該項責任實際來源于立法者對無權代理行為的否定。出于正義與公平的考慮,只有在無權代理人具有可責難性,即無權代理人明知或因過失而不知其欠缺代理權時,法律才對其進行否定,使其承擔履行責任。如此,我們可以對《民法總則》第一百七十二條第三款作如下解讀:無權代理人對善意相對人承擔無過錯的信賴利益之損害賠償責任,于其明知或因其過失而不知自己欠缺代理權時,善意相對人可選擇其履行義務或進行賠償。于賠償情形,相對人可依實際情況自由選擇以履行利益或信賴利益為標準,但不得超過被代理人追認時相對人能獲得的利益。
【注釋】
①參見:(2017)冀06民終5752號
②參見:(2017)最高法民申2719號
③參見梁慧星.民法總論(第四版)[M].法律出版社,2011:238
④參見韓世遠.合同法總論(第四版)[M].法律出版社,2018:188
⑤參見朱慶育.民法總論(第二版)[M].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362
⑥參見王澤鑒.民法總則[M].北京大學出版社,2019:373
⑦參見[德]拉倫茨.法學方法論(陳愛娥譯)[M].商務印書館,2003:194
⑧參見韓世遠.合同法總論(第四版)[M].法律出版社,2018:216
⑨參見紀海龍.《合同法》第48條(無權代理規則)評注[J].法學家,2017,(04):157-174+180.
⑩關于日本民法的規定,可參見[日]我妻榮.新訂民法總則(于敏譯)[M].中國法制出版社,2008:3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