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 艷
我們每天瀏覽、下載海量數據,同時是數據的生產和上傳者。數字化時代的到來使媒介記憶功能獲得了前所未有的革新。海量的數據豐富了媒介“記憶庫”,使其保留信息的能力得以提升;數字化的存儲方式實現了海量信息快速檢索,以簡單的技術操作取代繁瑣的人工資料調取;復雜的信息根據內容、性質等屬性被分類,再以數據鏈接的形式建立起關聯性,為媒介記憶的精準提取提供線索和指南。然而,這種便捷的方法背后,逐漸凸顯出新聞生產方式和被遺忘權的激烈沖突。
1995年,歐盟在相關數據保護法律中率先提出“被遺忘權”概念,強調任何公民均有權要求相關部門在其個人信息不再需要時予以刪除。2011年的“岡薩雷斯案”可以說是被遺忘權的開端。2012年起,歐盟委員會著手制定保護公民被遺忘權的相關法律。直到2014年,歐盟最高法院要求谷歌將關于它的公告鏈接從搜索引擎中刪除。同年,歐洲法院做出裁決,規定普通公民享有個人隱私信息的“被遺忘權”。“谷歌西班牙公司案”作為被遺忘權接受歐盟司法檢驗的標志性事件,以谷歌敗訴塵埃落定,隨后,谷歌出臺了在線申請程序,正式接受歐盟用戶的被遺忘權申請①。
被遺忘權自確立以來被不斷發展,在世界上呈擴大的趨勢②。隨著這一熱潮的發展,諸多學者建議將其引入我國法律及其他學術領域研究范圍。2015年,任甲玉訴北京百度網訊科技有限公司人格權糾紛案成為我國被遺忘權第一案。當事人在進行以自己姓名為關鍵詞的搜索時,發現其中有她詳細的從業經歷,并對其現在的工作造成困擾。任甲玉認為百度公司侵害了其名譽權、隱私權,遂起訴百度公司,請求其刪除相關鏈接。與“岡薩雷斯案”不同,北京市人民法院駁回其上訴。
截至目前,法律界對被遺忘權依然沒有一個清晰明確的概念界定。吳飛教授將其歸納在個人隱私權范疇,將被遺忘權視為隱私權在互聯網時代延伸出來的一種新的權利類型③;彭支援先生認為被遺忘權屬于隱私權的范疇,是隱私權的延伸④。楊立新教授提出了比較實用的做法:在理論上,他同意將被遺忘權歸入個人信息權的范疇;在司法實務上,他認為目前將被遺忘權作為隱私權的內容比較合適,這樣可以依據現有的保護隱私權的法律規定對其進行保護,這是一個兩全其美的選擇⑤。
筆者認為,大數據時代,被遺忘權是一種特殊的網絡表現形式。為使受眾更好地理解其含義和實踐,應將其歸入個人信息刪除這一淺顯易懂的層面。目前只有歐盟及日本、俄羅斯等為數不多的國家和地區承認被遺忘權。中國在引入這一概念時也遭遇諸多困難,如與新聞傳播的沖突就是一個鮮明例子。
互聯網的普及開創了全新的人類認知、傳播新范式,同時帶來了儲存、運行、記憶的新方式,云斷儲存讓數據變得日益龐大,信息就像刺青一樣被刻在皮膚上,數字記憶可以得到無限延伸⑥。這種全新的記憶功能被稱為“媒介的數字化記憶功能”。伴隨著媒介記憶功能的革新,大數據時代的信息傳播也迎來了新的發展。
傳統媒體時代,記者主要靠線人提供素材,信源稀少,媒介保留信息主要是不計其數的報紙,同時受版面、刊發時間限制,多維度素材不能同時見報。因而,記者或編輯在寫作時只能就事論事,不能對事件進行延伸性處理。隨著新媒體的到來,較大的信息存儲空間和海量的用戶自產內容仍礙于“信息壁壘”的限制,很多信息無法接觸。媒介記憶的提取依賴并不發達的數據鏈接和低效率的人工檢索,信息之間建立的關聯性不夠精準,因此也很難在傳播中實現真正的多事件牽連報道。
隨著媒介記憶功能的發展和革新,事件報道就變得不再單一和固定。一方面,數據庫建立起來,國內較著名的有人民網和新華社的新聞大數據庫。利用人工智能技術,能從海量數據堆里迅速抓取到所需素材,具備了多事件聯合報道的技術基礎。同時,數據已經滲透進生活日常,媒介更容易獲取信息。另一方面,媒介技術、大數據運用技術日益成熟,數據挖掘功能異常強大。如搜索“郭美美事件”,就會呈現出相應的“深圳四胞胎”“羅爾事件”等相關鏈接。互聯網精準的鏈接和數據技術找到了各類素材的相關契合點,只要記者善加利用,便可以在此基礎上完成多維度牽連報道。在一定程度上,這種報道模式豐富了媒介內容。
瑞士心里學家皮亞杰認為,人類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認知模式,叫做“認知基模”。這是一種先入為主、自上而下的過程,當我們接觸到一個新信息或新事物、遇到一個新事件或者進入一個新的場所的時候,我們過去的相關經驗和知識會引導我們迅速地對新的狀況做出認識、推理和判斷,并及時地做出態度或行為反應⑦。這一理論后來被引入傳播學領域,并廣泛應用。
大數據被熟練操縱之前,經由媒介報道出來的形式大都是單一、固定的,受眾在極短時間內接觸到同類事件的概率較低,因而對事件的深刻印象與認知往往是印象深刻的。當媒介具備了強大的數字化記憶功能之后,這一局面大大扭轉。人們在瀏覽了一個事件的相關信息之后,往往會在數據推送的情況下閱讀相關事件的延伸性、深度報道,甚至是同類事件的信息,“捆綁傳播”成為常態。通過大量、頻繁接收這類信息,受眾在閱讀這些報道時的感觸會多于單獨接受某一類消息時的印象,之前對事件的固定認識受到沖擊,印象被改變,形成新的認知和意見。
大數據時代,借助媒介的數字化記憶功能,無論從頻度還是深度而言,信息刻板印象逐漸被減輕,其影響力不容忽視。
數字化記憶功能強調對個人數據信息的深入挖掘,其內涵與被遺忘權背道而馳。因而,被遺忘權與新聞傳播的沖突必定存在。
媒介具有自動遺忘的功能,當新的事件發生并被頻繁報道的時候,舊事件逐漸被掩蓋和遺忘,被遺忘權所倡導的內涵正是對這一現象的自然補充。
大數據技術使得數據成為新聞報道的重要證據和信息支撐。隨著報道模式的日新月異,數據新聞活躍在各大媒體,成為一種重要的新聞傳播模式,對新聞傳播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由于被遺忘權的實行,很多有著關鍵作用的數據信息被刪除,于信息采集者是不利的。記者或者編輯容易陷入信息空虛狀態,信息透明度降低甚至消失。真實性是新聞的生命,新聞文本一旦缺失,相關數據和說明性文字、圖文將顯得毫無說服力。這會給新聞價值和公信力帶來負面影響,甚至引起輿論嘩然。另一方面,被遺忘權允許信息主體刪除一些與自身不恰當的、不再具有價值的圖文信息。這些信息單獨來看或許并不具備一定的價值,但隨著事態的發展,事后的輿論,那些之前被認定不再具有價值的圖文或許會有重新啟用的可能。這時候,信源的缺失就容易對新聞采集者造成極大不便,甚至被懷疑信息來源的可信度。這些被刪除的信息會在某種程度上打擊從業者信息,不利于個人業績和傳播主體的發展。
有人說新聞是赤裸裸的,毫不留情地披露個人信息。被遺忘權恰好是對諸多人信息的良好保護。但在實際操作中,還是存在令人擔憂的沖突。
“谷歌訴西班牙信息保護局”一案中,谷歌公司按照法律要求,在刪除當事人相關鏈接的同時也刪除了大量相關的新聞報道、微博信息。但事后英國多家媒體反映未能在谷歌上搜索到與關鍵詞相關的報道文章,隨即對谷歌進行輿論申訴。谷歌最后禁不住輿論壓力著手恢復相關鏈接和新聞報道。這個環節的問題也隨之而來。首先,大量的數據、信息并非人力所能整理的,而計算機的排查是根據人所設定的程序進行的,有強大的機械性,并未能精確恢復所有數據信息。這無疑讓大家看到了被遺忘權造成的實際操作難度。
同時,作為當事人,當知曉自己曾經申請刪除的數據并未被刪除,被遺忘權并未保護好自身權益,谷歌公司這種敷衍態度并不能被真正接受。信息控制者僅僅刪除鏈接、圖片等內容而保留了元數據,這都將是執行被遺忘權的灰色地帶。灰色地帶隱含了諸多可能性,被保護在“使用例外”的新聞自由很難全身而退。
新聞傳播的目的是廣而告之,但同時要兼顧特殊人群的權益、隱私。大數據時代,個人隱私像是被放在玻璃罩里,透明得像是一覽無余。但在新聞傳播職業道德的規范下,傳播者始終要銘記保護特殊人群隱私不被惡意泄露。被遺忘權更是對特殊人群的隱私、權益保護提供了保障。
比較有顯著性的特殊人群有三類:未成年人、公眾人物、犯罪分子。無論是傳統媒體或是互聯網時代,還是如今的數字媒介記憶時代,保護未成年人隱私、權益始終被放在首位,他們享有特殊法律法規保護。新聞傳播實踐中,既要依法維護未成年人合法權益,避免曝光敏感信息,又要保證新聞發揮應有的作用和價值——傳播消息和知識并引起社會重視。因此在報道未成年人犯罪的過程中,“度”的把握至關重要,這也是對新聞把關人的嚴格考驗。在被遺忘權提出之前,公眾人物的隱私權會因公眾知情權而被披露無遺。有人在公眾人物行使被遺忘權時產生疑問,認為公眾人物很多時候是某些社會大眾模仿和學習的對象,他們的言談舉止影響甚廣。鑒于他們的社會影響力,行使該權利時還應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對于那些有不良影響、惡性事件的公眾人物,不應該被刪除不光彩的歷史。同樣,在新聞傳播中,新聞應該對此類信息斟酌考慮。此外,針對犯罪分子,新聞傳播應該減少對其的輿論中傷,公正客觀報道。但有人擔憂信息控制者無法全面掌握此類群體的全部事件,在行使被遺忘權過程中容易造成犯罪歷史被刻意刪除、洗白,這樣就不利于大眾人身安全和社會安定的維護。
對于特殊群體是否應該享有被遺忘權、怎么行使這一權利,新聞傳播領域目前還未有明確定論,作為信息傳播者,還應斟酌后再定奪是否報道,如何合理報道。
法律具有強大的效力,被遺忘權實際操作的方方面面還有望司法程序給予參考藍本。目前已有的被遺忘權法規中,新聞傳播排除在外,但并不代表過往的、已被報道的新聞信息不具有新聞價值。任何信息傳播者都無法準確預測數據信息的未來價值。為了保證大眾的知情權和避免這種沖突,司法應該介入“審判”甚至是刪除程序。作為個體的被遺忘權信息操作者,容易因各種客觀、主觀性因素對信息產生誤判、錯判,甚至是故意刪除。司法在這一方面能夠發揮強制性作用。
中國當前的新聞實踐活動中,維護受眾知情權的可行辦法有“匿名處理”和“模糊處理”。部分學者對“匿名處理”有所質疑:從法律程序上來講,“匿名處理”極易陷于喪失消息源信任或者承擔法律后果的兩難境地。在實際新聞報道中,有意隱去敏感性信息,既保護了信源安全和真實性,也能夠把合理的知情權和言論自由還給公眾。模糊表達使新聞傳播者在闡明觀點、表明立場時避開因關聯被刪除的危險,既可以保留報道信息,又可以表明立場、傳達立意。
很多學者表示,被遺忘權在現實情況下的操作應與公眾知情權、新聞自由相契合,要視情況而定,采取措施。新聞傳播終究還是要站在保護人權隱私的立場上從事傳播活動。從人性化角度出發,數據存儲應當“按周期遺忘”,而不是讓用戶隨意搜索,如新聞報道中的弱勢群體一定程度上需要被受眾遺忘。中國擁有龐大的數據群體,這些群體應遵從申請人意愿,按計劃刪除相關數據。如此,被遺忘權同新聞傳播的沖突便可得到弱化。
媒介的記憶功能是新聞傳播活動的信息、技術基礎,數字化時代強大、精準的數據挖掘、分析、捕捉能力,給新聞傳播帶來了新的景象。但我們也應看到被遺忘權產生的新問題,看到其與新聞公信力、新聞自由和新聞傳播中的特殊人群的沖突。被遺忘權的提出是對個體隱私的保護,是新聞人文關懷的體現,為了化解二者沖突,還應從司法、技術、人文關懷等角度多加思考,既做好新聞傳播,又讓被遺忘權在這一領域發揮恰當的作用。
注釋:
①鄭志峰.網絡社會的被遺忘權研究[J].法商研究,2015(06):50-60.
②張里安,韓旭至.“被遺忘權”:大數據時代下的新問題[J].河北法學,2017(03):35-51.
③吳飛.名詞定義試擬:被遺忘權(Right to Be Forgotten)[J].新聞與傳播研究,2014(07):13-16.
④彭支援.被遺忘權初探[J].中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01):36-40.
⑤楊立新,韓煦.被遺忘權的中國本土化及法律適用[J].法律適用,2015(02):24-34.
⑥[英]維克托·邁爾-舍恩伯格.刪除:大數據取舍之道[M].袁杰 譯.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3:3-6.
⑦https://www.360kuai.com/pc/97a3f3d2cb9607f0a?cota=4&kuai_so=1&tj_url=so_rec&sign=360_57c3bbd1&r efer_scene=so_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