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立電影、底層人生
——論肖恩·貝克的電影精神

□ 閔小芮

一、肖恩·貝克的創作歷程

肖恩·貝克的電影之路，從幼時母親常帶他出入新澤西州的當地圖書館開始。大學期間，他置身于獨立電影之都紐約，又就讀于培養了一大批獨立電影人的紐約大學，成長環境對他電影美學傾向的影響不置可否。2000年，肖恩自投資金攝制了一部35 毫米膠片長片《四字單詞》，這是一部反映美國郊區青年人心理問題的影片。2004年，《外賣》作為他的第二部長片獲得了2009年的獨立精神獎提名，僅耗資3000 美元。此片以紀實粗糲的手法，秉承直接電影的精神，展示了華裔打工者為償還偷渡的高利貸度過的艱辛一日。2007年，肖恩再次為自己的第三部長片《百老匯王子》投資4.6 萬美元，并追加10 萬美元用于影片宣發，最后只獲得2.6 萬美元的收入，但此片奪得了洛杉磯電影節和伍德斯托克電影節的評委會大獎，并在2010年被洛杉磯時報評為當年最佳影片之一。《百老匯王子》依然延續著紀實性的拍攝手法，但和他前兩部影片相比卻擁有更多的戲劇性：一個在紐約街頭兜售假貨的加納移民突然被迫接納前女友的孩子，并且他不知這個孩子是否自己親生。雖然在商業上未獲成功，但不錯的媒體評價導致第一次有人愿為他的下部電影《待綻薔薇》投資25 萬美元。《待綻薔薇》令人乍舌的地方在于真實地在影片中展現了色情影片的拍攝過程。此片在西南偏南電影節首映，獲得了2013年第28 屆獨立精神獎的羅伯特·奧特曼獎。

在中國，許多人知道肖恩·貝克是由《橘色》開始的，此片的噱頭不僅在于變性人群體，而且還是全程手機拍攝。《橘色》講述了洛杉磯街頭兩位變性人性工作者的一天。2017年，奧斯卡金像獎上出現了肖恩的新片《佛羅里達樂園》，他正式走入大眾視野。烈日炎夏，奧蘭多迪士尼樂園旁的貧民旅社中臟話連篇的小女孩Moonee 的命運是一份美國底層生活的童話式注解。可以看出，由《待綻薔薇》開始，獲得投資的肖恩許是出于資方的壓力，又許是出于迎合大眾的傾向，在不丟失獨立電影精髓的同時，又把底層人物奇觀化，在日常敘事中注入了更多戲劇性。獨立電影的另類精神不是絕對的，這樣“獨立”一詞就必須被理解為一個相對的詞。

二、獨立電影

美國的獨立電影由來已久，在早期好萊塢內部就有獨立制片的聯藝電影公司，三十年代大蕭條期間產生的諸如恐怖、色情、暴力等吸引眼球的B 級片也是此類型的一種早期形式。二戰后，為迎合一些受教育程度更高的觀眾，藝術電影放映體系為獨立電影的發展起了很大的推動作用。60年代，新浪潮波濤之下成長出了一批新的獨立電影制作人。比如提出“直接電影”的羅伯特·德魯和他的“德魯小組”，還有被稱為美國獨立電影宗師的約翰·卡薩維茨。80年代及之后，獨立電影更是在好萊塢體制之外野蠻生長，很多時候會成為許多導演的“新手村”。但是，“對于部分堅定的獨立電影制作者來說，用小成本、新觀念的獨立電影敲開好萊塢的大門并非他們至高無上的目標，相反，個人化的表達和社會政治化的陳述比經濟上的收益更為重要。”①一方面，獨立電影的廉價屬性讓許多電影工作者入行的成本降低，而它的反類型化有時會讓好萊塢電影最大的受眾——中產階級們感到不適，這就排除了大多獨立電影進入主流社會的機會。另一方面，由于粗糲的質感和缺乏宣發的弊端，勢必需要一些特殊手段來突出重圍，比如展現色情、暴力、尖銳的社會問題等。

從肖恩的創作履歷和電影美學上來看，他是一個獨立電影制作人，這給他的影片賦予更多的自由精神的同時，也帶來了拍攝上的掣肘。他曾在采訪中坦言，上世紀90年代末的道格瑪95 運動改變了電影界許多事。這個由拉斯·馮·提爾和托馬斯·溫特伯格發起的聚焦于電影真實性與演員表演本身的電影運動證明，即使是低廉的成本也能制作出偉大的、能讓評論界和觀眾接受的電影作品。從肖恩的作品中能明顯看出對道格瑪95 運動的繼承與超越：除自籌資金外，幾乎所有作品中他都運用了自然光、同期聲、環境音、手持鏡頭與非職業演員等真實樸素的技術手段，對無聲源音樂的謹慎使用也讓人不得不認為是對此運動的致敬。對自然光的運用在《橘色》中第一次讓觀眾眼前一亮：故事發生在黃昏下的洛杉磯，肖恩幾乎是完美捕捉了電影攝影中的“magic hour”，燦爛的橘黃色調和濃烈的日落余暉猛烈地刺激觀眾的眼球。更妄論，此片全程僅使用三部iPhone5s 和Steadicam 穩定器與Moondog Lab 變形適配器鏡頭拍攝，最后還有一個8 美元的Filmic Pro 蘋果商店應用。這是圣丹斯電影節中第一部使用手機拍攝的影片。此外，在《佛羅里達樂園》的拍攝過程中，小主角在迪士尼中奔跑的場景是用iPhone6s 拍攝的，因為在迪士尼里用攝影機拍攝需要取得園區拍攝許可，這成本對于只有200 多萬美元預算的劇組來說太過高昂，但若使用手機拍攝，只需幾張套票便可進入園區。此片中對自然光的把控比《橘色》更勝一籌，大量運用了仰拍、逆光。膠片的質感、更高的寬容度為這個盛夏的故事增色不少。資金緊缺是大多年輕的獨立導演都會遇到的現實困境，而手機拍攝則是新一代導演與新時代科技接軌、發揮獨立創造精神的具體體現。由于獨立影片“廉價”的屬性，有時“紀實”手段成為他們不得已的選擇，但往往能給普通觀眾帶來新奇之感。比如《佛羅里達樂園》中的貧民旅店是個真實旅店，影片一些場景中出現了真實的游客和工作人員。還有，影片中搭載游客在旅店上空盤旋，發出巨大轟鳴聲的直升飛機也是真實存在的，劇組沒有經費阻止它的打攪，于是干脆把它寫入劇本，讓片中的孩子們對著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直升飛機大吼、豎中指，這個將錯就錯的小細節增添了片中兩個社會階層的巨大對比，貧民孩童生來就注定的人生在彩色的迪士尼、直升飛機、歡樂游客的陰影下更讓人心驚。這代表著優渥生活的另一個階層在影片中幾乎沒有實質出現的人物，而一個直升飛機就能代表他們所有。

“獨立電影在90年代第一次贏得了被好萊塢刮目相看的地位，并在真實的世界里展現了美學和經濟雙豐收的潛力，這將對整體電影制作產生極為深遠的影響。”②肖恩影片中的獨立精神還體現在敘事的反類型化上。他幾乎不運用經典的三幕敘事，最近引起矚目的《佛羅里達樂園》也是較為松散的敘事模式：人物并沒有一個明確的目標，最后也沒有達到強烈的戲劇高潮。他曾說過自己想要拍攝一部“直接電影”，記錄一個女孩的一天，這其中最戲劇化的事情無非是她丟了狗又找回狗，類似達內兄弟的電影。

三、底層人生

肖恩總把鏡頭對準社會底層或邊緣人群，如《外賣》和《百老匯王子》中的底層移民、《待綻薔薇》中的成人影片女星、《橘色》中的變性人性工作者，還有《佛羅里達樂園》中做暗娼的年輕母親。在好萊塢之外，獨立電影總是不吝惜展現一些不受歡迎的題材。“與任何社會一樣，美國社會同樣可以分為激進（自由）和保守（傳統）兩大派別……傳統的保守派以中產階級為代表，好萊塢的社會道德價值觀就是他們思想觀念的集中體現；而激進的革新派則以自由知識分子為代表，獨立電影又往往體現出他們的思想情感和審美趣味。”

導演在關注邊緣人群、社會問題的同時，盡量客觀地講述這些人物。《橘色》中兩位性工作者和變性人的身份只是人物背景，故事聚焦于平安夜的晚上變性人妓女Sin-Dee 滿大街尋找第三者的過程，鏡頭跟隨她在洛杉磯的窮街陋巷穿梭。《待綻薔薇》里的Jane 是個成人片女星，因為買了獨居老婦人Sadie 的熱水瓶而意外獲得里面的巨款，影片圍繞她對老婦人心懷愧疚從而接近她展開。《佛羅里達樂園》開場頭幾分鐘，觀眾就看到了小主角moonee 非凡的罵街能力，早熟得不像六歲小孩。她母親Halley 是個典型的少女媽媽，偷東西打架賣淫不務正業，最終導致母女離散。這樣一些大眾道德觀念里所不被接受的人物和行為被他以平和中立的態度呈現，這些人在影片中看似并不需要同情，他也并未過多表現這些底層人群在生存邊緣的掙扎，而是截取他們生活中的某段，生活的艱辛只是常態：變性妓女對自己的身份和職業坦然自若，成人女星沒有道德上的枷鎖，迪士尼樂園旁為一只免費冰激凌歡欣鼓舞的小女孩。肖恩鏡頭下的故事更多的是從人本身出發，觀照這些作為奇觀的邊緣人群的日常生活。

同樣，這些影片中的人物和故事是多維度的、豐滿的。《橘色》中的變性人的故事并不著力于她們的生理身份，盡管這已足夠有噱頭，而把重點放在她們和普通人相比無甚區別的情感生活中，特殊的身份中這樣日常的生活帶來了巨大的戲劇張力。片中的變性人對自己的生理心理乃至社會身份極具認同感，它似乎在不緊不慢地告訴我們，性別只是隨時可戴可摘的面具③。《待綻薔薇》中的表現方式如出一轍，去除成人女星的身份背景，這個老套的溫情故事也同樣成立。同樣的戲劇張力還表現在導演對色彩的運用中。《橘色》中講述的是灰暗故事，卻用洛杉磯金黃的日光和彩色的霓虹來襯托。《佛羅里達樂園》旅館旁邊巨大的迪士尼樂園、全片充斥的干凈明快的彩色、旅館外墻夢幻的粉紫色、盛夏通紅的火燒云全都作為這對母女向流而下的人生背景板。小孩的純真被早熟取代，年輕的母親是個糟糕的表率，迫于生計賣春的行為讓道德陷入兩難，但她對女兒的呵護也毫無遮掩，究竟是糟污的生存環境但溫暖的親情，還是合理卻冰冷的社會制度對孩童更有利？色彩和故事的對比、親情和法律的矛盾、兩種階層隱形的壁壘全都揮毫畢現。

這些人物還是孤獨的。妓女被愛情背叛，友情也岌岌可危；成人片女星缺失母愛，孤獨的她和失去親人的老婦相互取暖；少女媽媽無人可依；小女孩懼怕法律不近人情的庇佑。影片中的人物都具有父母或其中一方的缺失，抑或幾乎沒有社交，是社會中的邊緣人、失語者。孤獨的生活表象之下是處于后工業時代中的許多人都會遭遇的人生困境，還是導演在通過這些人物向社會發問？

四、結語

肖恩·貝克作為一個獨立電影工作者，憑借《佛羅里達樂園》在2017年嶄露頭角。研究他的作品可以看出，技術上的突破創新是他作為年輕導演的優勢，他對底層人群的關注從未改變，在攝影色彩上的把控讓人驚嘆，善于在平凡人物中加入奇觀化的元素，或在日常化的敘事里雜糅戲劇性沖突，從中也能尋覓到他一直以來秉承的獨立電影精神。

注釋：

①于游飛,蔡衛.世界電影理論思潮[M].北京:中國廣播影視出版社,2002:465.

③曼諾拉·達吉斯,大 QIN.《橘色》:粗糙的魅力[J].電影世界,2015(08):50-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