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我上青云》中的自我認同研究

□ 王亞妮

影片《送我上青云》上映以來，雖票房成績平平，口碑上存在爭議，話題度卻持續發酵。關于該片的評論主要圍繞兩個主題展開，即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和表達以及社會“眾生相”的表現。前者正是影片宣傳的亮點。學者也注意到了影片制作的女性參與度及其在主題表達等方面的突破，并肯定了“這種突破本身的價值不可否認”①。而對于“眾生相”，學者雖然看到了他們的“苦”②，但對這種狀態的成因卻未做進一步的剖析。劇中人物都在為尋找或證明自我價值而積極或消極地努力著，他們想要獲得他人和社會的認同，到最后卻因“求不得”而苦。他們轉向內心，在認識了真實的自我之后與自我和解，或許為走出困境提供了一些希望。姚晨和許知遠在討論該片時說：“不管是男性還是女性，我們都是在試圖理解，甚至很憐惜。”③這種“憐惜”很大程度表現在各個人物在追尋自我身份認同過程的遭遇中，也表現在片尾那隱約出現的希望中。

一、與他人的關系認同

人的社會屬性要求個人必須與他人建立關系，才能成為一個獨立的主體。如果這種關系建立的過程順利，人在這種關系中就實現了其身份認同。如果這一關系的建立過程中遇到障礙，自我身份的確立則遭遇了挫折。也就是“主體的基本特性和資質能力，是與他介入的交往狀況、交往活動水平相一致的”④。個體與他人的關系主要有由家庭衍生的父母/子女關系，愛人關系和由工作衍生的同事關系。影片對這幾種關系的表現或隱或顯，或多或少，但結果卻相似。

影片中共有三對父母/子女關系：盛男與父母的關系，李平與其父親的關系，李平與女兒一家的關系。全劇著力表現的是盛男與父母的關系。在她確診患癌回家后，母親對她臉上傷痕的關注很快就被自己的“豐唇”取代了。父親對那個傷疤只是簡單詢問，隨后就轉入正題，讓她替自己還貸款，全然不知也不顧女兒工作多年只有三萬元的存款。在遭到回絕后，他直陳這種要求是堂堂正正的，是“辛辛苦苦把你養大”的正當回報。母親接盛男回家也沒有讓她感到多少欣慰。因為她要么把女兒當作向親戚炫耀的對象，以回味自己的輝煌過往，要么把女兒當作幫助自己“尋找自我”的途徑。這種為人父母的態度缺少關愛，自然導致了盛男作為女兒/女性身份建構的失敗。她在得知患病之后并未告知父母，也未向父母求助。她在生活中沒有女性朋友，也沒有男朋友，工作中經常直面暴力。總之，她一直一個人面對著一切。在她的世界里，父母并不比作為同事的“四毛”親近多少。

與盛男的父母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作為父親的李平。在他眼里，為女兒花錢是表達感情的方式。在女兒的要求下，他用錢實現了女婿的求學夢想，甚至認為只要女兒想要，“我也可以給你買一個（博士文憑）”。可是影片中卻并未有一個畫面表達這對父女的溫暖親情。影片中李平及其父親見面的唯一場景是在李老下山之時。在被問及為何下山時，李父說“心動了”，隨后就是喝酒吃肉。這也印證了這對父子關系產生的源頭。李平父親在提及兒子時，說他只是自己插隊時的一個“意外”。十年后，自己的父愛“突然就來了”，他承認了這個兒子，并行使了作為父親的權利：取名。他解釋自己取“李平”這么一個平凡名字的原因是“他實在是太蠢了”。與父親對兒子的態度相比，兒子李平對父親也并沒有表現出尊敬和愛戴。他把父親這個名人作為自己賺錢的保障，把他的生活當作與別人的談資。因此，就像李平的女婿把照片貼在鞋柜上，以獲得岳父在換鞋時對自己表達尊重的唯一機會，李平只有依靠父親的名聲擭取金錢，從而得到別人對自己的尊敬和認可，以彌補父親直接認可的缺失。

愛人關系和同事關系在影片中都通過主線的旁枝表現出來，如盛男的父母和盛男與“四毛”的關系。盛男的父母雖然沒有離婚，但是兩個人卻像陌路人一樣疏遠，因此盛男的母親才會通過美容填補自己的情感空缺。她父親會耿耿于懷地說：“你母親得到的已經夠多了。”在這對愛人的關系中，雙方都沒有在對方身上找到自己的價值。而影片中唯一的同事關系也沒有讓友誼雙方感覺到對方的肯定。作為盛男的同事兼唯一的朋友，“四毛”是盛男在得知自己患癌后求助的第一個人，也是唯一一個人。然而他沒有借錢給她，因為他確定即使手術成功，盛男能活的那幾年也不夠把借的錢都還清。而在盛男眼里，“四毛”也只不過比自己“更擅長跟傻缺打交道”而已。

因此，影片中的主要人物與他人的關系建構都不夠成功，但是這一結果的原因不僅在于他人，也在于主體在這一過程中的消極態度。盛男的母親默認了丈夫的不忠，李老對兒子的所作所為心知肚明卻不聞不問，盛男對父母的態度也是不溫不火。而在實現社會認同中，個體的態度要更積極一些。

二、與社會的身份認同

社會認同理論認為：“個體都在努力地維持和增強自尊，而社會團體以及團體內部成員都會賦予個體或積極或消極的價值內涵，這勢必會影響到個體的社會認同。”⑤然而，同一個體可能同時屬于不同的團體。盛男和“四毛”都是新聞從業者，而他們同時也屬于社會這一個最大的團體。因此，他們與社會的身份認同也表現在這兩個層面。

從職業層面來說，盛男和“四毛”屬于截然不同的兩類人。盛男秉承新聞業的職業操守，凡事都要追尋真相。為此，她跟人打架，遭人報復，但她寧折不彎，出院后繼續如此。而“四毛”則一心想把自己打造成“青年企業家”。他做記者“是為了將來成為有錢人鋪路”。然而，貼滿墻的獎狀和被摔壞的獎杯說明他也曾為真相付出了很多努力。而結果是真相遙不可及。最終，“四毛”因不堅守本職工作被開除。盛男面向朦朧的遠山大笑，似乎與朦朧的真相和解。雙方的追求都沒有得到直接回應。

從社會層面來說，獲得職業的社會認可，是每一個個體的愿望。盛男堅守這一信念。在被李老板稱為“跑業務的”時，她糾正對方：“我不是跑業務的，我是個記者。”而這種堅守卻被嘲笑：“還記者，算個屁用。”面對這種財富賦予個體的自大和傲慢以及對追求真相者的侮辱和傷害，盛男用自己的學識讓對方瞠目結舌，卻也因此丟了賺手術錢的合同。或許正是相似的遭遇使“四毛”放棄職業追求，轉向商界尋求出路。他精心把自己的雞蛋打扮得賞心悅目，以期賺到成功的資本；他用心研究李老板的需求，一心想讓對方帶領自己走上成功的道路；可是最終他的賺錢計劃化為泡影，記者工作也丟了。至此，不管是將渴望成功看作“絕癥”的盛男，還是積極努力、想要成功的“四毛”都沒有實現“成為有錢人”而產生的“被人尊重”感。他們都沒有在社會中找到自我存在的價值，從而讓人憐惜。

三、與自我的認同

有學者將當代認同定義為現代人在現代社會中塑造成的，以人的自我為中心展開和運轉的、對自我身份的確認⑥。影片中他人和社會對自我身份的建構，都以自我為中心，并與個體對自我的認同相互輝映。對自我的認同表現在兩個方面：對自我生理性別的認可和與自我的心理和解。

法國女性主義者露絲·伊里加蕾認為，要實現性別平等，首先要承認性別差異，絕不能“把女性變為男性”⑦。影片中，盛男對自身欲望的關注和積極尋求滿足的態度都沖破了以往影視表達的界限，從而為整部影片罩上了濃濃的女性主義光環。但是，這種生理欲望的表達只存在于她得知自己患癌之后。在她此前的整個生命中，她忽視了自己作為女性的很多生理局限性：工作中，她與瘋子打架，遭男性報復；生活中，她的服飾是中性的，也沒有像母親那樣化出鮮艷的紅唇。因此，在李老板口里，她只是個“母的”。就連母親也怪怨她“這么能干，難怪找不到男朋友”。對自我生理性別認同的失敗，也造成了她在其他社會關系中遭遇挫折。

與盛男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她的母親梁美枝。她一直小心翼翼地保護著自己的女性特質：豐滿艷麗的嘴唇，粉色的衣著，話語中的嗲聲嗲氣。然而，盡管她如此努力，卻還是成了一個“沒有人需要”的人，也沒有人關注她。這一人物也揭示了女性只關注生理性別的弊端。因此，影片通過盛男與母親這兩個角色呼吁了一種更理性的女性形象：既會肯定、關注自我的生理特點，也會積極實現自我的社會角色。

與對自我生理性別的忽視不同，盛男對未知和死亡有著真切的恐懼。她閱讀人物自傳，想知道怎么活才是正確的，并因此獲得擺脫死亡恐懼的力量。然而，這些嘗試似乎都無濟于事。直到遇到劉光明，她的焦慮才似乎有所緩解。劉光明相信輪回，不懼死亡，并努力說服盛男相信來世的存在。然而，就在盛男以為自己找到了“合適的人”時，對方卻逃跑了。她又陷入絕望和恐懼。所幸，飽經人世滄桑，最終在山頂修心的李老談論自己對死亡的豁達態度，和他對別人、對自己內心的坦然表達和接受，讓盛男獲益良多。最后，她接受了李老的建議，面對象征人生社會的朦朧遠山哈哈大笑。從而，傳統的道家思想成了拯救困惑靈魂的出路，也成了影片對解決當代人生困惑給出的答案。

和與他人、與社會關系建構的失敗不同，盛男在回歸內心、與自己的和解中得到了回應，她帶著自信和笑容走進了手術室，她幫“四毛”粘好了被摔破的獎杯。這種改變最終必將影響她周圍更多的人。在一系列的自我身份建構困境之后，影片終于露出了希望的色彩。

四、結語

《送我上青云》以女性為中心展開，表現了個體在社會中實現自我的困境。但是，困境并不是我們停止探索的理由。面對強大的異己環境，縱然生命像柳絮一樣輕，也希冀能有好風，送我們到萬里晴空。至此，影片的女性主義氛圍逐漸淡去，代之以對當下個體生存狀態的思考，從而將觀眾引向沉思的遠處，并隱約指出了解決這些問題的方向——回歸傳統價值的精華。在文化商業化急劇發展、娛樂化泛濫的環境下，這樣的影片票房注定只會表現平平。但是，我們卻渴望有更多這樣的清泉沖散娛樂至死的濁流。

注釋：

①許航.《送我上青云》：女性電影的性別意識變遷[J].中國電影市場，2019(10):38-42.

②王乙涵.女性之困與眾生之苦——觀電影《送我上青云》[N].中國藝術報，2019-09-09(06).

③冒犯觀眾？ 所以姚晨新片敗了？ [EB/OL].2019-08-25.http：//www.sohu.com/a/336329785_100066873.

④陳建濤.論主體間性[J].人文雜志，1993(04):16-20.

⑤閆丁.社會認同理論及研究現狀[J].心理技術與應用，2016 (09):549-560+573.

⑥王成兵.當代認同危機的人學解讀[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9.

⑦劉巖.性別主題與差異理論——露絲·伊里加蕾訪談錄[J].文藝研究，2013(06):90-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