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翰衢
在科技加速發展及其取得的巨大經濟效應的推動下,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走入千家萬戶已經是可以預見的事實,終有一天,人工智能將像如今各類電子產品一樣成為人類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對于人工智能會給人類社會造成怎樣的沖擊和改變等問題,各界人士早已在現實和科幻層面展開了討論,但多專注于人工智能的“智能”層面,忽視了對具有人形形象的人工智能的探討。
本文擬以英美合拍科幻電視劇《真實的人類》(Humans)為例,對劇中呈現的近未來社會中人類與人形人工智能共處的生活圖景進行分析,探索人形人工智能的傳播會給人類自身及人類社會造成何種影響。
本文的研究焦點集中在人形人工智能的形象傳播上。國內對科幻影視作品中人工智能的形象有不少討論。盧鑫鑫、徐明從后人類和賽博格的理論視角論述了人工智能的“身體”經歷了從機械身軀到人類肉身,再到虛擬主體的進化,人工智能最終成為后人類,與人類形成主體地位之爭①。程林對當下引發熱議的“人機之戀”進行了分析,認為人機性愛一方面折射出當代個人情感和性愛焦慮的癥候,另一方面見證了人們自我認識的改變與情感觀念的變更,體現了去人類中心主義的趨勢②。林方探討了科幻電影中人工智能女性角色的敘事模式和角色類型,發現人工智能女性形象正在異化危機和后人類時代思考中逐漸完成轉向,表征著人類通過審視其自身與創造物的關系而不斷確立自我認同感③。
上述文獻深化了筆者對科幻影視作品中人工智能及其對人類的影響的認識和理解,啟發了本文的思考及創新點。已有研究存在兩點不足:一是研究對象普遍集中在科幻電影,忽視了對人工智能科幻電視劇的研究;二是對人形人工智能缺少專門的研究和深入的分析。因此,本文將以人工智能科幻電視劇為研究對象,分析人形人工智能的形象傳播及其對人類的影響。
形象是社會主體以像似符號為導向的傳播效果聚合,也是主體在社會中的重要符號化存在方式。由于每個具體認知都包含相應的元語言規則,因此形象也是一種主體的評價性元語言集合④。本文中人形人工智能的“形象”指其呈現出來的實體外形,在最直觀的視覺層面具有與人完全一致的像似符號,人工智能是該形象的所有者和發出者。
鏡像階段(The mirror stage)是法國著名精神分析學家雅克·拉康(Jacques Lacan,1901—1981)的核心觀念之一,是對人的心理發展過程和自我意識生成的認識。拉康在鏡像階段論中強調,人要成為自己,就要以自己對外部他人的認同為前提,統一的鏡像為自我的形成做出了貢獻,但又使人疏離了真正的自我。作為一種圖式的認知方式,自我形象是以“鏡像”為原型的符號自我建構過程,是自我借助諸種“像似符”的呈現,因而“我”的形象是一種符號化的抽象自我形象,“自我意識”實際上是一個外界對自我的反射。
面對具有與自己一樣形象的非人之物,人類會投注怎樣的情感?隨著技術的發展,未來人工智能將參與人們的日常生活,若是人類打破人與機器的形象界限,賦予人工智能人形形象,這將對人類自身和社會產生怎樣的影響?在由英美兩國合拍的科幻迷你劇《真實的人類》中,這樣的情景已經得到了展現。
《真實的人類》故事設定發生在未來,劇中的人工智能——合成人(Synth)在外形上與人類難以區分,但行為舉止具有微妙的機械感,容易與人類區分開。合成人被廣泛投放在各行各業,為繁忙都市生活中的人類提供各式服務。劇里的普通合成人并不像人類一樣具有自我意識和情感,只是擁有能夠完成人類指令與滿足人類需求的人工智能。同時,合成人普遍被設計為具備性別特征、擁有漂亮/帥氣的身體形象,十八歲以上的用戶還可以激活合成人的成人服務設置,在合成人身上滿足自己的性需求。當這種從外在形象上看來與人無異的合成人被廣泛應用到社會中,人類的行為也受到了影響。
形象作為人直觀的視覺影像,對認識具有啟動作用。“在人的認識中,客體對于人的意識形成表象,這是認識的基本單位,形象也是一種表象,想象就是借助表象來進行的思維活動。”⑤可以說,形象是人對他人和自己產生認同的基礎。當人的形象不再來自于人類本身,還可以來自于同樣擁有人形的人工智能,人類是否會從人工智能那里產生身份認同?《真實的人類》描述了人工智能的人形形象給人帶來的認同混亂現象。
人類家庭霍金斯一家購買了女性合成人保姆,家中年紀最小的女兒索菲十分喜愛這位新朋友,不僅用自己以前最好朋友的名字“安妮塔”為她命名,還天天與她待在一起。
在安妮塔獲得自我意識離開霍金斯家后,索菲開始模仿安妮塔。在外在形象上,索菲想要擁有代表合成人身份的藍色眼睛,因此她在鏡子上用彩筆點上一對藍眼睛,再將自己“映照”上去。在行動上,索菲模仿安妮塔機械的行為方式,行走和做事都像肢體僵硬的機器人。在情緒上,索菲大多時候都保持一張面無表情的臉,并說真希望自己是個合成人,因為合成人不會傷心;她企圖通過將自己認同為沒有感情的合成人,來屏蔽掉一些令自己難過的情緒。
索菲認為:“機器人完美無缺,他們不會犯錯。生命正應如此。”醫生診斷索菲的情況是無意識的模仿行為(mirroring behaviour),是最近在青少年中常見的“青少年機器人過度識別紊亂”,病人認為自己也是機器人、想要成為機器人,或者想被別人當作機器人。雖然成年人清楚地知道機器人是人造工具,但對于孩子來說,機器人就像身邊的人類一樣真實,并且比人類的成年人更加完美、善良和溫柔。對于索菲來說,合成人擁有可以以假亂真的人形形象,就是自己認同并想要成為的“人”。孩童對機器人與人類認識的界限變得模糊。
拉康認為,生物體能以一種類似于想象的形式被捕獲在外部的形象之中,因為如果“我”認同于一個外在于我自身的形象,那么“我”便可以做到以前做不到的事情。這個看似完整的形象,使“我”對自己的身體有了一種新的控制⑥。索菲通過對合成人外在形象的模仿,將自己認同為更“完美”的合成人。“他瘋狂地跳進去,將外部的他者的鎧甲披在身上,把自己的形象完全隱沒其中。”⑦
根據拉康的理論,要想成為自己,主體必須經過在他者介入之下與外部的鏡像認同過程。“我”總是在他者中生存,社會性評價機制下建構的形象就是外部的鏡像,它始終映照著每一個人。形象不是本質,卻是確認自我的起點,主體始終被外在的鏡像所欺騙,不由自主地以與自己有別的他者形象為中心,從而獲得認同。
霍金斯一家的女主人勞拉在合成人保姆到來后,開始恐懼自己作為母親、妻子的角色被合成人替代。合成人保姆安妮塔不僅可以一天二十四小時陪伴在家人身邊,照顧家人的飲食起居,還有許多勞拉不具備的優點,如不會忘記事情、不會生氣、不會沮喪等等。小女兒索菲每天晚上更喜歡安妮塔講睡前故事,而不是“總是忙著快點講完”的媽媽講。合成人的完美映照出勞拉在家庭中的缺失和不稱職。此時,合成人成為鏡像階段的“完美理想”的他者,對勞拉施加著壓力。
當從外表上與人類無異的合成人進入人類的生活,人類是否還能坦然地只將其當成機器,抑或是陷入了對其同類形象的迷惑中?《真實的人類》告訴我們,人類無法真正理智地將具有與自己同樣形象的機器人只劃歸為“機器”一類。當人工智能被賦予人形形象的那一刻,它就獲得了被人類認同為同類的基礎。
霍金斯家的大女兒瑪蒂達在參加聚會時,制止了另外兩個未成年男同學強行將女性合成人服務員關機、想要將其拖上樓發生性關系的舉動,并說他們的行為就是把一個失去意識的女人拽上樓強奸。雖然此時合成人并不具有自己的意識,只是一個高級的智能機器,但其具有的人形形象已足夠喚起瑪蒂達心中的認同,并將其劃入人類女性陣營。
霍金斯家的男主人喬在一次酒后沖動中與合成人安妮塔發生了性關系,他害怕被妻子勞拉知道,想要將安妮塔送走。東窗事發后,面對勞拉的指責,喬辯解稱安妮塔只是一臺機器,這不算出軌,但勞拉卻無法原諒丈夫的這一行為。如果喬真的只將安妮塔當作機器,就不會對自己和安妮塔上過床的事實感到后悔和擔憂;如果勞拉只將安妮塔當作機器,就不會認為丈夫的行為是背叛了自己。這些情況恰恰都表明,霍金斯夫婦將安妮塔當成了一個真正的人類女性看待,而無法用她“只是機器”來說服自己。
當我們賦予人工智能以人形形象時,就不可能只將它們視為普通機器,在某種形式上,它們已經升格為“人”,對其形象的迷惑導致我們無法避免情感上對其難以抑制的親近和認同。當我們望向人形人工智能,我們不是在單純地望向人類的一項偉大創造、一個機器,而是在望向一面鏡子,鏡中的形象與鏡外的“我”并無二致,以至于常常使我們迷惑:它們難道不就是跟我們一樣的人嗎?我們對待人形人工智能和非人形象機器的方式絕不一樣,我們的行為被它們具有的與自身一樣的形象所牽動和影響,進而對其傾注各種各樣的情感。
人工智能是最接近人類的東西,人形人工智能更讓人無法繼續把他們當作機器。人類曾經能做的事,人工智能也能做,并且做得更完美;人類不再在同類身上傾注情感,而是沉溺于與合成人更為簡單純粹的交往中……每個人的生活都受到合成人的影響,社會和家庭原有的結構遭到破壞,人類將再一次面對來自造物的威脅。從智能到形象,人類與機器之間的界限逐漸模糊,也令自己產生迷惑。人類試圖創造生命、想要升格為神的舉動,也許最后反而會將自己拖入地獄。
注釋:
①盧鑫鑫,徐明.科幻電影中人工智能的“身體”與“意識”建構[J].電影文學,2018(23):44-48.
②程林.“皮格馬利翁情結”與人機之戀[J].浙江學刊,2019(04):21-29+2.
③林方.科幻電影中人工智能機器人女性形象的轉向思考[J].出版廣角,2019(11):86-88.
④胡易容.圖像符號學:傳媒景觀世界的圖式把握[M].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14:160-161.
⑤方漢文.后現代主義文化心理:拉康研究[M].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00:181.
⑥[美]達瑞安·里德爾.拉康[M].李新雨 譯.北京:當代中國出版社,2013:19.
⑦[日]福原泰平.拉康:鏡像階段[M].王小峰,李濯凡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