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艷麗 劉曉慶
(山東科技大學 外國語學院, 山東 青島 266590)
約瑟夫· 魯德亞德· 吉卜林(1865-1936)是英國首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英國當代著名作家、評論家布拉德布里在其著作《現代英國小說》中這樣評價他:“吉卜林被許多人認為是19世紀最重要、最具代表性的英國作家。”[1]吉卜林的短篇小說以《叢林之書》最為出名。它不僅僅講述的是動物與動物、動物與人之間的故事,更是借助動物之間的童話故事來表達吉卜林的帝國思想及殖民主張。也正是因為這些思想和主張使得《叢林之書》超越了一般的童話故事,變得更有深度,受到成人和評論家的關注。國內學者從不同的角度對該部作品進行了解讀,主要是從叢林法則與帝國關系、身份認同危機以及東西方文化融合三個角度分析《叢林之書》[2],以及從文學倫理學的角度分析《叢林之書》中“叢林法律”的具體所指[3],以此揭示人類的虛偽、膚淺與墮落。
美國語言學家拉考夫(Lakoff)和杰森(Johnson)撰寫的《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Metaphors We Live By)一書中對隱喻加以新的闡釋:“我們發現在日常生活中,隱喻無處不在,不僅存在于語言中,也存在于人們的思維和行為中。我們賴以思維和行動的日常概念系統,其本質從根本上說是隱喻性的。”[4]即隱喻的本質是目標域和源域的映射。在此書中,拉考夫把概念隱喻分為三類:本體隱喻、結構隱喻和方位隱喻。《叢林之書》中動物世界的“叢林法則”其實就是帝國世界的法則,這是一種本體隱喻。本體“叢林法則”和喻體“帝國法則”的映射,在動物世界的生存和人類社會資產階級政治生態方面存在相似性。正是這種相似性,將兩個概念連接起來,將動物的生存法則映射到人類社會。
《叢林之書》中的《莫格里的兄弟們》《卡奧捕獵》和《老虎!老虎!》都是關于莫格里的故事,講述的是莫格里的父親,在一次上山的途中遭到老虎希爾汗的襲擊,致使尚在襁褓中的莫格里流落森林,被狼群收養,從此與狼為伴。在森林里,棕熊巴魯教會他叢林法則,在動物朋友黑豹巴希拉等的幫助下,最終殺死了邪惡的老虎希爾汗。法國當代著名哲學家米歇爾·福柯認為不同于封建專制權力的強制制度,資產階級將現代社會控制方式轉化為一種隱性的奴役,其本質就是規訓,形成以一種自覺被遵守的紀律為生存原則的自拘性。在福柯看來,“啟蒙運動” 既發現了自由權利,也發明了紀律[5]249。傳統專制奴役制度下肉體可見的暴力,如皮鞭和屠刀下的順從未必是最好的實現形式,資產階級通過“紀律”支配肉體達到的順從是一種控制的藝術,被支配者則認為是自主性的民主和自由的實現[6]。在資產階級隱性奴役下,被支配者無意識、無條件地被“紀律”“法則”控制了自己的語言、思想和行動。
每個故事的開始都有一首詩歌,《叢林夜之歌》 是《莫格里的兄弟們》的開始,也是“叢林法則”的序幕。“蝙蝠蒙釋放了黑夜——現在鳶鷹蘭恩把它帶回了家,牛羊關在牛棚和小屋……噢,聽那號子!——都捕獵順利,遵守叢林法則的獸民們!”[7]2書中開始就強調“叢林法則”,生活在叢林里的動物們都必須要遵從,叢林中的動物世界其實就是我們人類世界,“叢林法則”就是現實世界中的法律法規,人們都要遵從“規則”,在“規則”的范圍內生活。書中寫道,根據叢林法則的規定,狼群中的幼崽必須帶到族群議會,接受其他狼的檢視,族群里任何成年狼不得殺死幼崽,否則受到的懲罰就是處死[7]8。從這里不難看出,“叢林法則”不能簡單地被視為弱肉強食的殺戮法則,更多的是強調一種秩序和規范,是生活在叢林里的動物們必須遵守的紀律規范。狼族就是在帝國法則的約束下的帝國公民,法則的實質是維護帝國的利益。這是吉卜林所期望的帝國世界,人們要遵守法則,有秩序地生活。
《卡奧捕獵》中更加強調規則的重要性。狼孩莫格里在老棕熊巴魯的教導下學習著叢林里的捕獵規則。只要在不屬于自己的領地范圍之內捕獵都要大聲吼叫直到得到呼應之后才可以捕獵,意思是告訴它們正因為饑腸轆轆所以請求在此捕獵,而收到的回復就是只可以捕獵不能取鬧[7]25。捕獵前的吼叫及回應就是在殖民侵略前要得到英帝國的允許,帝國權力是至高無上的,任何人都無權凌駕于帝國權力之上。除此之外,巴魯還教會莫格里樹林和水的法則,這樣才能在叢林中更好地生存。與之相反,叢林中的猴民是一個禁忌,因為它們沒有規則可言,做事沒有任何計劃,被認為是下流貨。猴民出于玩鬧把莫格里強行帶到一座廢棄的印度城市,因為它們毫無規則和章法。最終在棕熊巴魯、黑豹巴希拉和蟒蛇卡奧的共同努力下,成功營救出了莫格里。遵守法則必然會取得勝利,而與法則相違背的必然走向失敗。吉卜林隱晦地表達出大英帝國的強大是建立在規則之上,正是因為人們遵從這些法則才使得英國變得強大,最終成為日不落帝國,而法則保障人們的權益和利益。
《老虎!老虎!》中的帝國意識更加清晰。自從巖石會議和狼族大戰后,狼王阿凱拉被廢黜,叢林世界對莫格里關閉了大門,他不得不離開狼群到人類世界。他在他出生的地方重新學習人類的習俗,學習人類的生存技能。在一次放牛的途中,莫格里成功利用牛群殺死了老虎希爾汗,但也因此被人類認為他會巫術遭到驅逐。他又回到了狼族,并擁立老狼王阿凱拉。莫格里作為人類生活在狼群中,通過自己的努力殺死威脅者,他充滿智慧、冷靜、勇敢、無私,無疑是吉卜林心中帝國的管理者。擁立老狼王則充分體現出吉卜林的忠誠意識,忠誠于女王、忠誠于英國,即使他一直工作、生活在印度,但是骨子里的每一滴血液都在宣誓他只屬于英國。
福柯認為資產階級政治運作是隱性的機制,不起眼的“小過程”往往至關重要,它們相互作用,相互支持,最終組成政治藍圖。在他看來,“政治解剖學”“由許多往往不那么明顯重要的進程匯合而成的”[5]156。不是政治就是資產階級最大的政治,“叢林法則”實則是帝國法則的隱喻,被“法則”支配的人,無論是殖民者還是被殖民者都必須服從資產階級的統治。公正的法則可規范人們行為,維持社會秩序,但帝國法則是加入帝國主義元素后的法則,實質是維護資產階級的利益,對于資產階級來說是剝削和壓榨殖民地的武器。
1588年,英國在女王伊麗莎白的領導下,擊敗了當時的海上霸主西班牙,成功崛起。17世紀資產階級革命后,英國進一步強大起來,殖民地和半殖民地的范圍擴大。到維多利亞女王統治時期,英國的殖民地已經遍布各大洲。通過殖民控制,殖民地的經濟、政治和文化與英國的聯系變得緊密,英國成為世界上首屈一指的帝國主義國家。
動物世界領地的擴張就是現實世界殖民擴張的縮影。“隱喻均有蘊涵,隱喻通過其蘊涵來突顯我們經驗的某些方面并使之連貫。特定的隱喻可能是突顯和準確連貫組織經驗的這些方面的唯一方法。隱喻可以創造現實,尤其是社會現實。因此隱喻可以成為未來行動的指南。”[8]143隱喻突顯某些現實,是連接文本與現實的橋梁,借助隱喻手段,可以分析文本中的殖民主義在現實中的本質內涵。殖民擴張常常是帝國文明與武力結合的產物,其結果是對整個社會的政治、經濟和文化造成毀滅性的打擊。已經屈服的殖民地人民逐漸形成“殖民地心態”,否認自己的尊嚴,接受卑賤的地位,依附殖民者的統治[9]。《白海豹》中,海豹群面對同伴被“長著黑頭發和扁紅臉”的捕海豹首領克里克·布特林屠殺,家人及同伴的冷漠態度讓白海豹柯提卡很是不解。
“我很孤單,非常孤單!”柯提卡說道,“他們正在所有的海灘上屠殺所有的單身漢!”
那只海豹轉頭朝向內陸,“胡說!”他說道,“你的朋友們還和以前一樣在大聲吵鬧。你一定是看到老克里克把一群海豹剝光了。他都那樣干了三十年了。”[7]77-78
就連他溫柔的媽媽瑪特卡也說:“你永遠也不可能阻止屠殺。到海邊去玩吧,柯提卡。”[7]79
人類已經在此屠殺海豹30年,除了柯提卡,所有的海豹早已形成“殖民地心態”,面對同伴的死亡漠不關心,理所當然地認為屠殺是合理的。柯提卡無法接受人類的殘忍和同伴的冷漠,決心尋求新島嶼。經過不懈的努力,柯提卡終于找到了傳說中的清靜和安全的場所。尋找新的島嶼的過程其實就是一場新的殖民擴張,海豹們沒有經過海牛的允許擅自在它們的領地定居。帶領海豹們前往新的島嶼也不是一帆風順的,但海豹們的“殖民心態” 一時很難改變。它們已經習慣于生活在人類的統治之下,它們其實是被人類“奴化”,對于同伴遭受到的迫害習以為常,不再想著如何反抗,而是默默承受著一切。結構隱喻是拉考夫提出的概念隱喻中的一類,指通過一個概念來建構另一個概念,這兩個概念的認知域是不同的,但它們的結構保持不變,即各自的構成成分存在著有規律的對應關系[4]6。通過概念隱喻將動物的“奴化”現象與殖民主義的“奴化”相映射。這種被殖民主義“奴化”的心態在當時的印度體現得淋漓盡致。東印度公司為了避免印度人民大規模反抗,仍然保留納瓦布等印度官職,按公司旨意行事,強化他們的奴化心理,使他們聽命于公司,唯英帝國之命是從。殖民主義是奴化殖民地人民的一種手段,通過武力使人們屈服,通過利益引誘使人們潛移默化地成為帝國的奴隸。
歐洲封建社會的天主教宣稱社會階級是由上帝決定,從而將人劃分不同的等級。到15世紀中葉,新興資產階級不斷發展,為擺脫封建社會的束縛,新教成為資產階級的意識武器。加爾文宣揚“宿命論”和“上帝的旨意”,認為不斷增長的財富是上帝給予人類最高的恩惠[10]。恩格斯稱之為 “加爾文的信條正適合當時資產階級中最果敢大膽的分子的要求”[11]。種族主義始終是為階級服務的,代表的是統治階級的利益。查爾斯·盧卡斯認為大不列顛人民有著共同的文化和信仰,殖民地的發展離不開這些人的優秀品質,有色人種之所以在殖民地享受不到充分的權利,是因為他們受教育程度低,無力肩負管理他人的重任[12]。“隱喻的本質就是通過另一件事物來理解和體驗當前事物。”[8 ]3借助隱喻可以分析作者潛在的種族意識,以此更好地解讀文本。受宗教影響,種族的優越性深深地烙印在每個殖民者的心里,吉卜林也不例外。
《白海豹》中的主人公柯提卡是一只罕見的白海豹,它機智、果敢,帶領族群找到了傳說中的“伊甸園”,避免了被無止境的屠殺。借助本體隱喻,可以發現“白海豹”實則暗指“白人”,柯提卡在族群中能脫穎而出,實則表明白人的種族優越性,白海豹展現出的優越性實際映射出的是白人的優越性。英國殖民者認為印度土著居民在其統治下擺脫過去的愚昧,給他們帶來了當時先進的科技,這是他們引以為傲的成就。但獲得這些好處的前提是帝國控制殖民地資源,進行大規模掠奪,他們忽視了印度土著居民所受到的迫害。
《女王陛下的侍從們》更是用“野蠻”來形容埃米爾國王:“總督正在接待阿富汗埃米爾的來訪——那是一位來自一個非常野蠻國家的野蠻國王。這位埃米爾隨身帶了一個有八百人的護衛隊,他們這輩子還沒有見過營地或是火車頭——這些野蠻人和野蠻人的馬來自中東后面的某地。”[7]127這些來自埃米爾的訪客們從來沒有見過正統軍隊,沒有見過火車。先進的文明和技術給英國殖民者帶來了前所未有的種族優越感,把落后的國家稱之為野蠻的國家,就連國王都要用野蠻來修飾。
他們也遵守命令,就和人一樣。騾子、馬、大象還有公牛,他們遵從自己主人的命令,他們的主人聽令于他們的中士,中士聽令中尉,中尉聽令上尉,上尉聽令少校,少校聽令上將,上將聽令統領三個團的旅長,旅長聽令將軍,將軍又遵從總督,總督就是女王的侍從。就是這么完成的[7]142。
“要是在阿富汗也是這樣就好了!”酋長說道,“因為在阿富汗,我們只聽從自己的意愿”。
“也正是因為那原因,”那位本地的官員捋著胡子說道,“你們不服從的埃米爾必須來這里聽從我們總督的指令啊”[7]142-143。
官員用傲慢的語氣和來自阿富汗的酋長交流,言語間透露著不屑,因為他對自己國家的統治感到自豪,從動物到人所有的一切都在女王的控制下有序地運轉。而那位遠道而來的國王也只不過是依附于帝國。官員對帝國的政治、經濟和文化都透露出優越感。他堅信只有白人才有能力控制一切,也只有白人才能肩負起重任。一如當時被殖民的印度,白人統治著印度的一切,種族色彩在當時體現得更加突出,從經濟命脈、政治導向到文化傳播都是依靠白人。土著居民沒有絲毫話語權,他們被邊緣化,是不被重視的群體,他們的渴望和訴求一直被忽視。
吉卜林在《叢林之書》中借助動物的視角來書寫他的政治理念。殖民擴張是資本主義發展的必然產物。無論什么樣的擴張手段,其實質都是掠奪殖民地半殖民地的財產和鎮壓人民的反抗,進而實行原始積累和暴力掠奪[13]。早期的殖民主義是以殖民擴張、財富掠奪的暴力手段來實現的,后期殖民主義是通過隱性的文化侵略,潛移默化中實現意識形態霸權。“將歐洲之東的地域空間命名為‘東方的’這一長達幾個世紀之久的做法部分地是政治性的,部分地是宗教性的,部分地是想象性的;它并不表明在東方的實際經驗與有關東方的知識之間有著必然的聯系……”[14]薩義德指出,東方主義是西方文化霸權的產物[15]。殖民者利用文化載體將自己描繪成救贖東方的拯救者,將東方刻畫成落后、愚昧的被拯救者。“當代認知科學普遍認為,隱喻在本質上不是一種修辭現象,而是一種認知活動,對我們認知世界有潛在的、深刻的影響。”[16]運用隱喻修辭手法,揭露吉卜林筆下的叢林世界并不是優越于人類社會的伊甸園,而是人類現實社會的縮影。叢林居民之間的關系就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尤其是殖民地人民與殖民者的關系,隱含著帝國主義的殘暴與偽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