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瑋 李圣美



摘 要:津田梅子是近代日本女子高等教育的倡導者及踐行者,為教育事業奉獻畢生。她創辦女子英學塾(津田塾大學前身),傾其所能為女性提供職業教育,以提升其社會地位。不僅如此,津田梅子還致力于打造“allround women”,即培養兼具專業技能及優雅品性的完美女性。在彼時的女子教育界,“賢妻良母”式女子教育作為一種新常識、一種主流意識形態及價值取向,其權威性不言而喻。就此而言,津田梅子的女子高等教育理念及實踐活動可謂獨辟蹊徑,別具一格。作為在歷史中前行的探索者及開拓者,津田梅子試圖在世俗觀念與自身的教育理念之間架構出和諧共生的關系,在堅持與妥協中推進自己的新教育思想。
關鍵詞:津田梅子;日本;近代;女子教育;女子英學塾
中圖分類號:G53/57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4-2458-(2020)06-0063-09
DOI:1014156/jcnkirbwtyj202006008
引 言
2019年,日本步入“令和”新時代,安倍政府公布了全新的紙幣設計圖案,澀澤榮一、津田梅子和北里柴三郎將分別成為新版1萬日元、5 000日元和1 000日元紙幣的肖像人物,該套紙幣預計于2024年正式發行。津田梅子(1864年—1929年)是近代日本女子教育史上著名的教育家,她創辦女子英學塾(津田塾大學的前身),致力于女性高級人才的培養,為日本女子教育的發展作出杰出貢獻。對津田梅子及其女子高等教育事業的探討,有助于解析日本女子教育近代化的步伐,思考女子高等教育在步入日本社會時是如何被規范、被界定的,從價值觀到具體實踐又經歷了怎樣的變遷過程。不僅如此,這樣的探究也有助于理解近代已降日本對“女性”這一社會性別賦予的意義及內涵,把握“新女性”在日本社會誕生、成長的歷史瞬間。
有關津田梅子的研究已有相當多積累,這些研究大體可分為以下三類。首先,以傳記的形式回顧津田梅子的人生軌跡。代表性的研究有吉川利一[1]、山崎孝子[2]、大庭みな子[3]、古木宜志子[4]、高橋裕子[5]、龜田帛子[6]等學者的著述。其次,聚焦女子英學塾發展變遷的研究。《津田英學塾40年史》[7]《津田塾60年史》[8]《津田梅子と塾の90年》[9]《津田塾大學100年史》[10]等校史資料,詳細梳理包括校規、學科設置、教學大綱、在籍學生人數等歷史檔案,記錄女子英學塾的創立及發展歷程,再現了這所學校跨越百年的教育理念和教育活動。上述探討對校史研究而言極具價值。其三,關注津田梅子女子教育思想及其實踐活動的研究。《津田梅子の教育思想の特質に関する考察——女性の自立と地位向上をめぐる視點から》[11]《戦前期女子高等教育の教育理念に関する考察:
その特質と津田英學塾の位置付けを中心に》[12]《女子英學塾における教育実踐の成果に関する考察——津田梅子のねらいと初期卒業生の進路》[13]等,是較有代表性的研究成果。
近年來,為了將津田梅子的教育思想和實踐活動譯介到中國來,中國學者在這方面做了許多基礎性工作。周萍萍《日本女性教育家與女子學校(1868—1945)》[14]、熊英《關于津田梅子教育理念的考察》[15]、馬林和趙葉珠《津田梅子的女子高等教育思想初探》[16]、賀禪《津田梅子教育理念與實踐》[17]、劉薇芬《津田梅子的女子教育思想研究》[18]等學者的探討尤其值得關注。
總體而言,日本的研究注重史實梳理,同時對津田梅子教育思想及教育實踐的意義亦做了比較全面的解析。與此相異,中國學者的探討以介紹和概述性文章居多。立足于既往的研究成果,如下課題有待進一步推進和完善。站在歷史變遷的十字路口,創新性及前瞻性的確是津田梅子有別于其他教育家的獨特之處。然而,教育思想及其實踐活動的展開,不可能完全脫離當時的歷史脈絡。換言之,僅靠創新性及前瞻性是無法立足于世的。鑒于此,本文將首先追溯彼時的歷史語境,在此基礎上探討津田梅子的教育理念及教育實踐的特點,思考其辦學宗旨與世俗的思維模式之間存在的矛盾和距離,剖析其在處理二者關系時采取的策略和手段。立足于既有的文獻資料,重新梳理有關津田梅子的教育思想及教育實踐的歷史敘述,從中把握近代女子高等教育在日本本土化過程中呈現出的特點,是本文的主要內容。
一、津田梅子的個人經歷
1864年,津田梅子生于江戶,是江戶幕府幕臣、農學家津田仙的次女。她出生時,母親枕邊的盆栽綻放,因故取名梅,后改為梅子。父親津田仙對梅子的教育非常關心,自幼讓她讀書識字,送入私塾接受教育。1871年12月,梅子作為日本政府派遣的首批女留學生赴美,一行五人隨巖倉使節團從橫濱出發,開啟了留學生涯。津田梅子年紀最小,僅有六歲。
1872年2月,女留學生一行抵達美國首都華盛頓。津田梅子寄宿在華盛頓近郊的查爾斯·朗曼(Charles Lanman)家中,查爾斯·朗曼當時在日本使館擔任書記官。其后,梅子在朗曼家中生活學習長達十年之久。朗曼夫婦膝下沒有子女,梅子的到來給這對夫婦帶來喜悅和歡樂,他們悉心照顧梅子,視如己出。在這里,梅子先后進入小學、中學讀書,完成了初等及中等教育。1873年,梅子受洗成為基督徒,虔誠的基督教信仰使她的內心變得強大,受洗也為她帶來更多的人脈資源。日后梅子回到日本從事教育活動得到美國、歐洲等地基督教徒的支持,尤其在她創辦女子英學塾之際,北美各地基督教徒及教會在資金上給予的支持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
在美國完成學業后,津田梅子隨即返回日本。1883年11月,她先到伊藤博文家為其妻子作翻譯,同時擔任其女兒的家庭教師。1884年6月,經伊藤博文介紹,在下田歌子下田歌子(1854—1936),近代日本著名的女子教育家及實踐家,畢生致力于女子教育事業。原名平尾鉐,自幼受家庭環境影響學習四書五經等漢文典籍,俳句、和歌、國文學、日本畫等造詣也頗深,享有神童美譽。1872年入選皇宮做宮廷女侍,因其創作和歌的天賦受到昭憲皇后賞識,賜名“歌子”。1879年嫁給東京府士族下田猛雄,更名下田歌子。先后在家中設立“桃夭女塾”,參與籌劃創建華族女學校——專門為王公貴族子女所設的官立教育機構,創設“實踐女學校”和“女子工藝學校”等女校,同時參與多所女子學校建設。積極開展教育實踐的同時還勤于筆耕,編撰有《和文教科書》(全10卷)、《國文小學讀本》(全8卷)等教材,出版《家政學》(上下卷)(1893)、《新選家政學》(上下卷)(1900)、《泰西婦女風俗》(1899)、《婦人常識之養成》(1910)、《香雪叢書》(全6卷)(1931—1933)等書籍。開設的桃夭女塾中擔任英語教師,同時,梅子向下田歌子學習日語和書法。1885年9月,華族女學校1885(明治18)年,依照明治皇后的命令,下田歌子等人創辦華族女學校,旨在對華族女性實施教育。該校注重德育教育及一般教養知識的普及。1906(明治39)年,并入學習院女子部。建校,11月正式開學。在伊藤博文的介紹下,梅子進入該校擔任英語教師。當初梅子學成歸國時,對日本女性的卑微處境倍感震驚,她發誓要改變現狀,要將自己獲得的知識傳授給她們,卻苦于沒有機會。赴華族女學校任教讓她滿懷欣喜,她以為終于找到了可以施展才華的舞臺。然而,不久之后,梅子發現這所學校里的女生因循守舊,墨守陳規,她們對新知識缺乏熱情,梅子不得不將自己的理想和抱負放置一旁,這使她感到苦惱和無奈。
1889年,津田梅子再次赴美留學。同年9月進入布林茅爾學院(Bryn Mawr College)專攻生物學。布林茅爾學院學風嚴謹,實行小班制精英教學,這種教育模式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梅子的教育觀。在該校就讀期間,梅子還前往紐約奧斯威戈州立師范培訓學校(Oswego State Normal and Training School)進修師范課程,該校以培養小學教師為目的。1892年8月,梅子以優異的成績完成學業,布林茅爾學院邀請她留校任教,但梅子毅然回到日本,決心投入到女子教育事業中去。
1892年9月,津田梅子回到華族女學校繼續任教,同時在明治女學校教授英語。1898年起,她在女子高等師范學校作兼職教授。6月,梅子作為日本女性代表出席在美國丹佛舉行的世界婦女聯合大會。8月,拜訪女教育家海倫·凱勒(Helen Adams Keller)海倫·凱勒(Helen Keller,1880—1968年),著名的美國女作家、教育家、慈善家及社會活動家。出生后不久因患急性胃充血、腦充血而失去視力和聽力。1899年考入哈佛大學拉德克利夫女子學院。海倫·凱勒一生共完成14本著作,其中最著名的有《假如給我三天光明》(three days to see)、《我的人生故事》(The Story of My Life)等。她建立慈善機構,致力于推進殘疾人事業。1964年,海倫·凱勒榮獲“總統自由勛章”。次年,入選美國《時代周刊》評選的“二十世紀美國十大英雄偶像”。,其后,梅子應邀赴英國考察,在那里她和南丁格爾舉行會談。這些經歷進一步拓寬梅子的視野,愈發堅定了她為女性創辦高等教育、改變女性現狀的決心。1900年7月,梅子從華族女學校辭職,向東京府提交創辦女子英學塾的申請。9月14日,女子英學塾舉行開學典禮,正式宣布建校。該學塾開風氣之先,以培養英語教師為主要目的,旨在為女性提供高等教育和專業知識。女子英學塾創辦之后,東京女醫學校(東京女子醫科大學前身)、女子美術學校(女子美術大學前身)和日本女子大學校(日本女子大學前身)等女子高等學府陸續建校。
津田梅子積極倡導女子高等教育,希望藉此實現女性自立,改善女性的社會地位。她終生未婚,為女子教育奉獻畢生。1929年8月,梅子因病辭世,享年64歲。
二、津田梅子對構建日本女子高等教育的設想
赴美留學十余年的經歷,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津田梅子的人生觀和教育觀。日美之間女性地位懸殊,其原因何在?這一問題引發了梅子的深思。
“第一次赴美留學歸來,我驚訝于日本男女之間巨大的差別,以及男性所擁有的絕對權力。女性依附于男性,完全沒有自立的手段。除了教書之外,女性沒有其他的職業可選,再無任何被雇傭的可能。女性不能擁有自己名下的財產,她的身份是和父親、丈夫或者男性親戚捆綁在一起的。如此以來,女性就缺乏獨立的人格和精神。”[19]23在梅子看來,導致女性地位如此低下的原因在于男女教育機會的不平等[19]36。她認為,傳統的女子教育忽視知識的修習,僅注重婦德的培養。而只有掌握知識的女性才有能力洞察世事,實現自立。為此,她強調智育教育的必要性,直言如果不重視智育的培養,國家文明將會落后[1]354。全面改善女性的社會地位,賦予她們受教育的權利,提升女性的知識水平,是梅子眼中改變日本女性狀況乃至提升日本國力的有力武器。
上述想法具體該如何實施,自小留學美國的津田梅子有其獨特見解。首先,梅子認為必須為女性打開求知之窗,讓她們有機會接受高等教育,這一點十分重要。梅子所謂的高等教育,就是通過教授英語,培養女性的外語能力,將其提升至專業技能的高度,由此使女性獲得謀求職業的能力,以提高其社會地位。同時,梅子強調,僅掌握專業知識還遠遠不夠,應致力于打造“all-round women”,即塑造完美的女性。她說:“僅學習專業知識會導致思維方式變得狹隘,僅專注于一件事情會讓我們忽略其他。刻苦鉆研英語,為成為一名英語專業學者而傾注心力。但是同時,要想成為一名完美的女性,就不能忽視其他必要的元素。為成為完美的女性(all-round women)而奮斗不息,大家要牢記這一點。”[10]65在梅子看來,學習英語和西方文學不僅能讓女性掌握專業知識,同時,有助于她們理解西方的思想和思維方式,拓展視野,增長見識。不僅如此,還能夠讓女性意識到自身的價值所在,培養其社會活動能力。有感于日本女性缺乏自信心和獨立精神,梅子認為鑄造堅強的意志亦十分重要。她說:“日本女性的性格多內向,缺乏自信心和獨立的意志。而新時代需要的是堅強的女性,所以必須培養她們自主思考的習慣和能力,通過長期教育引導其邁入理性的殿堂。”[1]365366
津田梅子強調,教師對教育的熱情和學生堅持不懈的投入是教育中的核心要素。她認為,即使沒有優越的教學環境,只要具備資質優秀且熱情飽滿的教師和認真付出的學生,就能實現真正的教育。考慮到學生個性的多樣化,同時出于保證教學質量的考量,梅子提倡小班教學。她說:“我覺得,如果在規模較大的學校里教授很多學生,要想大幅提高他們的成績是不可能的。尤其在大教室里一次教授很多學生時,即便能夠把知識傳遞給他們,卻不能開展真正意義上的教育。所謂真正的教育,必須根據學生個性的不同而加以區別對待。每個人的長相不同,與此同理,其心性及性情也各不相同。因此,教授及訓練方法要根據每個人的不同特點展開。如果學生人數多的話,是做不到這一點的。所以,我認為真正的教育必須實施小班教學。”[10]6465此外,梅子還提倡家庭熏陶式的教育,即教師與學生共同生活,構建充滿溫暖與愛心的家庭氛圍,以此增進師生間的理解和溝通,為學生的成長營造良好的環境。
綜上所述,津田梅子主張女性應接受高等教育,提出培養專業英語人才的構想。不僅如此,她強調要打造完美的女性,即不僅有專業的知識,有一技之長,同時要視野開闊,充滿自信,意志堅強,有判斷和選擇能力,富于責任感。為此,她注重教育的方式方法,提倡小班教學,倡導家庭式氛圍的營造。從教育入手打造全新的日本女性,強烈的使命感使津田梅子感受到自身的價值所在,她要學以致用,充分發揮自己的優勢和特長,為日本的女性開辟出一條有別于傳統的生存之道。
三、吹響時代新號角——創設女子英學塾
明治維新后,日本政府十分重視發展近代教育。1872年頒布《學制》,以“村無不學之戶,家無不學之人”[20]為目標,強調人人都應接受教育。但是,受傳統觀念、經濟條件等因素制約,民眾對于女性受教育一事并不重視,很長一段時間,女子教育的發展局限于初等教育,中等教育長期停滯不前。但是,這樣的局面在明治后期迎來了轉機。
(一)女子英學塾的創辦背景
明治后期,女子初等教育逐漸普及,近代資本主義飛速發展,甲午戰爭出人意料的結局,修訂不平等條約后基督教思想在日本的蔓延,這些因素促使明治政府開始著手發展、規劃女子教育。
1899年2月,明治政府頒布《高等女學校令》,規定各府縣須設立至少一所公立高等女學校,由此確立了女子中等教育制度。這一政策使高等女學校的數量迅速增加,女子中等教育逐漸普及開來。1899年8月,政府又頒布《私立學校令》,從制度上承認私立學校的合法性。與此同時,女子就學率成不斷攀升的趨勢。數據顯示,1900年適齡女童的就學率達到71%。高等女學校的數量也在不斷增加,官立、公立、私立女學校增至52所,在籍學生數達到11 984人[21]。其中,從高等女學校畢業后希望進一步深造的女性不斷涌現。
一方面,女子教育迎來了發展的新契機;另一方面,明治政府對進一步拓展女子教育持消極態度。具體而言,政府認為賢妻良母是女性最合適的社會角色,而高等教育的目的在于培養專業人才。因此,女性以高等女學校畢業為宜,沒有必要再接受更高層次的教育。事實上,直至二戰結束,明治政府創辦的女子高等教育機構僅有女子高等師范學校(1890年創設,國立御茶水女子大學前身)、奈良女子高等師范學校(1908年創設,國立奈良女子大學前身)及東京音樂學校(1887年創設,東京藝術大學音樂學部前身)。這些學校均以培養師資為目的。與日本政府的態度相異,一些基督教女學校積極迎合時代需求,嘗試在實施中等教育的基礎上,通過附設“高等科”等方式拓展人材培養的深度。也就是說,在一些私立的女學校中,女子高等教育開始萌芽。
諸多因素使津田梅子認識到時機已然成熟,她決心創辦女學校,為女性提供高等教育。1900年3月,津田梅子從美國友人處籌集到資金,7月她從華族女學校辭職,向東京府提出創辦女子英學塾的申請。獲批后,津田梅子開始募集學生。9月14日,女子英學塾正式建校開學,迎來首屆新生。
(二)女子英學塾的教育特色
1900年7月,女子英學塾制定的塾規獲得明治政府認可。該塾規由六部分構成,分別是“第1章 主旨”“第2章 學科設置及修業年限等”“第3章 入學退學及考試”“第4章 學費等費用”“第5章 獎罰規定”及“第6章 宿舍”[22]4849。第1章對學塾的培養目標和教育方針做出明確規定。
第1條 本塾以培養有志于以英語為專業及立志成為英語教師的女性為目的。另,有志成為英語教師者需通過文部省的相關考試。
第2條 本塾以家庭式熏陶為主,塾長、教師與學生共同生活,朝夕相處以期啟迪感化學生,力求培養學識淵博、品德高尚、身心健全的女性。另,視具體情況允許學生走讀。[22]48
上述內容顯示,女子英學塾開設之初以培養外語專業人才、尤其以培養英語教師為首要目標,并通過家庭熏陶的方式培育完美女性(allround women)。同時,學塾設本科和選修科,本科修業年限3年,以15周歲以上、高等女學校或師范學校畢業的女生為主要招生對象,為她們提供高層次的教育。
如表1所示,學塾所設課程主要有英語(包括:語音、作文、會話、語法、讀解、拼寫、精讀、日譯英、英美文學、教學法等)、修辭學、心理學、日語、作文、漢文、古代史、近代史、心理學等。從選修課和必修課的課程配置比例來看,第1學年至第3學年每周15-16課時中,英語和英美文學等課程是必修課,周課時數為10課時左右,占總課時數的60%以上,約為選修課的兩倍。再次,就授課形式而言,必修課和選修課中均有英語授課課程,課時數總和占90%以上。這意味著,培養聽、說、讀、寫等英語綜合能力是該學塾的教學重點。換言之,女子英學塾辦學目標明確,為此而設置的課程結構重點突出,層次分明。
1904年,按照《專門學校令》的規定,女子英學塾向明治政府申請升級成為專門學校,學塾分本科和師范科兩個專業。塾規規定,本科、師范科的修業年限均為3年,整體課程結構基本相同,設置的必修課程有倫理學、心理學、教育學、日語+漢文、英語+英美文學、歷史、體操等,選修課程有音樂、圖畫、裁縫、倫理學、社會學、法制、經濟、美學等(表2和表3)。本科專業3年的教學年限中,英語、英美文學課程共計120課時,占必修課總課時數的一半以上。在師范科中,英語、英美文學3年的課時總數為122課時,占比更高。一方面,隨著女子英學塾成為專門學校,其辦學層次趨于多樣化;另一方面,英語、英美文學在本科和師范科中均是重點課程,這說明女學塾秉承最初的教學理念,并進一步突出了這一辦學特點。
津田梅子希望新一代的日本女性能夠擁有一技之長,以此謀生,自立于世,獲得新生,她們充滿自信,富于社會責任感,有獨立的判斷能力,對社會和國家有所擔當。創辦女子英學塾,使梅子的初衷化為現實。如前所述,自創設之初至后來發展成為女子專門學校,女子英學塾始終專注于培養外語高級人才。為使女性獲得以英語為核心的專業能力而不遺余力,這一點在其辦學宗旨及課程設置等方面得到了充分體現。
四、在堅持與妥協中踐行新教育理念
1899年《高等女學校令》的頒布,不僅意味著女子中等教育的制度化,也使培養“賢妻良母”成為一種獲得官方認可的教育模式逐漸普及開來。也就是說,在彼時的女子教育界,“賢妻良母”式的女子教育作為一種新常識、一種主流意識形態及價值取向,其權威性不言而喻。在這層意義上,女子英學塾是一所以培養女性外語人才為目標的高等學府,它旗幟鮮明,獨具一格。對世人而言,其教育理念及課程設置具有很強的反叛性,是對世俗共識的一種挑戰。作為在歷史中前行的探索者及開拓者,該如何應對世俗共識是津田梅子必須直面的問題。致力于為女性提供更高層次的教育,作為近代日本女子高等教育的開拓者,津田梅子承受的阻力以及她的回應方式,亦是不容忽視的歷史。透過它,可以洞察到更為立體、鮮活的時代變化,為把握當時的歷史脈搏提供重要路徑。
創設之初的1900年,女子英學塾僅招收到10名學生,規模非常小。塾規“第6章 宿舍”第22條規定,“對于希望學習音樂、圖畫、裁縫等的學生,在不妨礙修習其它課程的前提下,學塾為她們提供方便。”[22]491904年頒布的塾規第27條,對本科及師范科的選修課程做出如下規定。“音樂、圖畫、裁縫、倫理學、社會學、法制、經濟、美學等為選修課,可根據學生的學習能力教授相關課程。”[22]52
1900年的塾規顯示,音樂、圖畫、裁縫等沒有被列入正式課程,因此在“第2章 學科設置及修業年限等”中未曾提及,課表里也沒有相關內容,僅在“第6章 宿舍”中有極為簡短的說明。到1904年,修訂后的塾規將音樂、圖畫、裁縫等列入選修課程。眾所周知,音樂、圖畫課程是明治維新后西方的舶來之物,與此相對,自江戶以來,裁縫課一直是女子教育中最受重視的課程。在人們的傳統觀念中,女性修習裁縫技能不僅對實際生活有所裨益,還有修身養性、培養禮儀的功效。明治政府就曾照顧到普通民眾這一想法,刻意在小學教育中添加裁縫課程,吸引家長送女孩入學讀書,從而達到提升適齡女童就學率的目的[23]。將有關音樂、圖畫、裁縫等課程的解釋放在“第6章 宿舍”中進行,這意味著,與英語等課程相比,女子英學塾認為上述課程僅是課余生活的一部分,對其未予以重視。換言之,不認為其是學塾應該教授的正規課程。但是,顧及到世俗觀念等因素,為它們提供了極小的空間。“對于希望學習音樂、圖畫、裁縫等的學生,在不妨礙修習其它課程的前提下,學塾為她們提供方便。”[22]49言語之間,傳遞出女子英學塾對音樂、圖畫、裁縫等課程的輕視及由此而來的邊緣化處理方式。然而,四年后的1904年,音樂、圖畫、裁縫等課程成為選修課,與其他正規課程相提并論,顯示出學塾的態度發生了很大轉變。
總體而言,創校伊始,女子英學塾立志于培養外語專業人才,對傳統的世俗眼光僅作出稍許讓步。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也許是為了爭取更多的生源,學塾進一步做出妥協。回顧歷史,當時對女性接受高等教育報以質疑、反對之聲不絕于耳。反對者強調,如果女性接受高等教育,她們會變得趾高氣揚,不可調教,傳統的倫理綱常會被打破。
在女子英學塾開學典禮的致詞中,津田梅子坦言:
本塾是第一所為女性提供專業教育的學校,因此容易引起世人關注,受到各方質疑和批判。世人的質疑之聲本不重要,但是,如果這些質疑阻礙了女子高等教育的發展進步,我將倍感遺憾。況且,這些質疑多非針對學校的課程設置及授課方式,他們試圖通過一些細枝末節的東西否定女子高等教育的價值,比如日常生活中的措辭、和他人的交往、待人接物的禮儀、著裝等。雖都是些細微之處,但我想請大家給予足夠的重視,以免惹來世人無聊的批判。
其次,我想提醒大家不要有過激的思想和行為,請時刻保持賢淑、謙遜和誠懇的態度。這種態度和鉆研高深學問之間并不矛盾。保持婦人風范的同時,也足以掌握知識,也能獲得和男性一樣的實力。引領大家朝著這個方向前進,就是我們的目標。[22]66
為女性提供專業教育,女子英學塾在當時具有極大的超前性,對此津田梅子有十分清醒的認識。為使其最大限度地避免外界的批評和質疑,獲得相對穩定的外部環境,她提醒學生要時刻注重待人接物等日常生活的細節,以免授人以柄;強調“保持婦人風范”與掌握專業知識之間并不矛盾,在“鉆研高深學問”的同時,要“時刻保持賢淑、謙遜和誠懇的態度”。這是試圖將女子英學塾的教育理念與世俗觀念之間構建出和諧共存關系的舉措。當然,其初衷是為了保護學塾,使其能夠立足于世。站在時代轉換、東西交融的十字路口,作為近代日本女子高等教育的拓荒者,津田梅子力圖貫徹自己的教育理念,同時,也根據實際情況做出妥協和讓步,以謀求學塾獲得更大的發展空間。
結 語
作為倡導女子高等教育的先驅,津田梅子為近代日本女子高等教育事業奉獻畢生。梅子認為,要給予女性專業知識,同時,注重培養她們的品性,將其塑造成完美的女性,即她所謂的“allround women”。為此,必須實施真正的教育,即通過小班制教學及家庭熏陶式的人才培養模式實現高效率高質量的教育,這其中最重要的,是教師的熱情和學生的不懈努力。
1900年,津田梅子創辦女子英學塾,試圖通過實踐將其教育理念化為現實。如前所述,從創辦之初到后來升格成為專門學校,在女子英學塾的課程設置中,聽、說、讀、寫等英語基礎教育、西方文學及用英語授課的課程占比很大,在一周的課時總數中占一半以上。這些數據說明,津田梅子所倡導的專業教育以培養英語專業人才為核心,使畢業生最終登上講臺成為英語教師,謀求自立之道,實現自我價值,是女子英學塾的首要目標。換言之,女子英學塾試圖通過傳授英語及相關專業知識,使女性獲得一技之長,實現經濟獨立,最終提高其社會地位。此外,女子英學塾也注重培育學生的個人素養。梅子強調,教養類課程必不可少,它們是將學生塑造為完美女性的必經之道。
津田梅子的教育理念和實踐提升了女性受教育的層次,為女性人才培養提供新的空間,更為她們的人生規劃開辟了新的可能。就此而言,其教育理念和教育實踐富于前瞻性及創新性特點,有著舉足輕重的劃時代意義。時至今日,津田梅子肖像能夠登上新版日幣,成為代表日本的標志性人物,可謂當之無愧。另一方面,如前所述,為了謀求女子英學塾的發展,她也必須直面傳統,將自己的教育理念與普通民眾的思維定式及現實生活聯系在一起。如何在二者之間尋求平衡點,是問題的關鍵所在。面對社會的實際情況,津田梅子在堅持與妥協、前進與退讓中積極探尋發展的最佳道路。換言之,津田梅子的教育理念和教育實踐充分彰顯出女子高等教育在日本本土化過程中的特點,對這一課題進行探討的重要意義恰在于此。
[參 考 文 獻]
[1]吉川利一. 津田梅子伝[M]. 東京:津田塾同窓會,1956.
[2]山崎孝子. 津田梅子[M]. 東京:吉川弘文館,19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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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古木宜志子. 津田梅子[M]. 東京:清水書院,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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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孫 麗]
Tsuda Umeko and Womens Higher Education in Modern Japan
HE Wei, LI Shengmei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East China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Shanghai, 200237, China)
Abstract: As an advocator and practitioner of modern Japanese womens higher education, Tsuda Umeko devoted her whole life to the cause of education. She established Joshi Eigaku Juku(now Tsuda University)and provided vocational education for women to enhance their social status. Not only that, Umeko is committed to creating “all round women”, that is, to cultivate perfect women with professional skills and elegant character. In the field of womens education at that time, as a new common sense, a mainstream ideology and value orientation, the authority of “virtuous wife and good mother” type womens education was selfevident. From this perspective, Tsuda Umekos idea and practice of womens higher education were innovative and unique. As an explorer and pioneer in history, Tsuda Umeko tried to construct a harmonious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secular ideas and her own educational ideas, and promoted her own new educational thoughts through persistence and compromise.
Key words: Tsuda Umeko; Japan; modern times; womens education; Joshi Eigaku Juk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