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琴
常常驚訝于自己的“懷舊”,雖說在北方的運河邊已經生活了16年,縈懷掛心的,卻總是江南往事……
那時家家都窮,平等地窮著。
普通人家若想買一塊手表、購一輛自行車、添一架縫紉機,那是一個家庭的頭等大事,得制訂一個長遠規劃,需要全家老小勒緊褲帶,清湯寡水熬上一年半載。即便如此,想辦大事,還須“邀會”。
“邀會”,是古老的“民間融資”形態,是上世紀60年代,我母親和老街坊的一種經濟互助,類似于現在的“眾籌”。
“邀會”,一般由急需用錢的人牽頭,邀約關系較近的幾戶人家,通常以一年為期,每戶每月撙節下5元錢,湊足一筆,交與其中一戶以解燃眉之急。60元,今天喝兩杯星巴克咖啡的錢,可在當年卻是一筆可觀的數額,要派大用場。
“邀會”先要抽簽。在街坊四鄰眼中,終年穿一件陰丹士林藍褂的母親,雖然出身不好,卻是個文化人,做簽的事就交由母親。母親爽快應承下來,尋了空香煙盒,抽出盒里的白包裝紙,裁成約一寸寬,三寸長的條子,做上記號,然后細心折疊起來。母親低頭做簽,神情端莊,像是做著一件大事。
抽簽的日子大都定在歲末年初,定在我家,我家堂屋敞亮。
大清早,鄰居們梳洗清爽,三三兩兩來我家,笑語喧嘩。母親把簽一一給大家過目,然后合十擲茭,往飯桌上一撒。立時,十來雙手忙不迭地撲向桌子,快速抓起一個簽,也有忙亂中一把抓了兩個的,難免受窘,引得一陣哄笑。
就數對門胖姨沉得住氣,總是氣定神閑坐一旁,讓別人先抓。胖姨肥碩,人很大氣,手頭也寬裕。胖姨的丈夫卻精瘦,拉板車的,每天天不亮就出門,走很遠的路,四處拉活,腿肚子上鼓起一坨一坨青筋,皮膚曬成了老牛肉干。
兒時極快樂的一件事,便是搶著替母親抓鬮。記得有一回,我抓到一個八月的簽,母親長舒了一口氣,我也得到一把蠶豆的打賞。從小我就知道,母親“邀會”,沒別的奢望,只為了秋季開學給我們七兄妹交學費。
靠著父親一個人的工資,養活一大家人,日子過得很拮據,按母親的說法,往往“前扯后空”,哪來一大筆錢交學費?我也最怕開學,交不起學費,會被老師點名。我是班長,剛清亮地叫完“起立”回到座位上,就被老師無情地叫起來:“沒交學費的同學請站起來!”那一刻真是錐心之痛。
按簽領錢,偶有破例。譬如有的人家孩子要出遠門上大學,臨時急等錢用,就要和鄰居相商,雖然家家手頭都緊巴巴的,只要開口,左鄰右舍,沒有不痛快答應的。
貧寒歲月里的“邀會”,讓我想起一個畫面:漫天大雪的冬日,一根樹枝上十幾只小鳥依偎著,毛絨絨地擠作一團,抱團取暖,畫面好溫馨?!把麜边@種窮人之間的抱團取暖,讓我感受到人性的溫度。
那時人人都窮,數著銅板過日子,凡遇上親朋好友結婚、參軍,湊份子錢,一律“五毛”。
記得中學老師結婚那陣,我已是一個月掙16元錢的兵團戰士了。當班長的我瞎起勁,到處張羅著湊份子錢。還顛顛跑去百貨大樓,挑選了一只喜鵲登梅的鐵殼熱水瓶,瓶身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同學的名字。一班人馬,浩浩蕩蕩,竟然給老師送了一只熱水瓶(憑票供應),而不是一對!如今想來,不禁啞然失笑!
摘自上觀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