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青線

周碧華

正月以來，喉部不適，求診于幾家醫(yī)院，醫(yī)生均稱無大礙，開點消炎藥了事。

但無好轉(zhuǎn)，每日有血痰，我以強大的心理暗示力抵御著。

忽一日，母親輕輕走到我身邊，遞上一根青線：你試試用它刮刮喉嚨，抹上菜油。

我對這種土辦法付之一笑，推開母親伸過來的手：不要不要。

九旬母親很少進醫(yī)院，她依然只相信舊社會時給她治過病的老郎中，她說現(xiàn)在的藥越吃越得病的，“是藥三分毒哩”，每次看見我服藥她就這樣說。而她每有不適，總是自己弄些“小方子”（指藥方）給自己治病，小本子上抄滿了這種“小方子”，仿佛都是靈丹妙藥。我每次勸她要相信現(xiàn)代醫(yī)術(shù)，卻又無力反駁她———因為她確實每次都用“小方子”治好了自己的病。小區(qū)里一些拿退休工資的六七十歲的“老媽子”（母親這樣稱呼她們）常向她取長壽之經(jīng)，母親的回答總是讓她們有些失望：我就吃蘿卜白菜，不吃藥打針。

我推開母親的手，可是母親的手依然固執(zhí)地伸著，她的手掌上橫臥著一根半尺長的青線，這時我才敏感地意識到，現(xiàn)在怎么還有這種青線呢？以我的人生經(jīng)驗，這種被老輩人稱作“青線”（實際是黑色）的線早已絕跡了呀。

于是我問母親，這線是哪來的？

母親的回答讓我震撼了，她說，這是她出嫁時她的媽媽我的外婆給她的陪嫁品。

你一直保存著？我睜大眼睛問母親。

是呀，一直還保存著一束青線。母親說。

我屈指一算，這青線的歷史近70年了！

我出生時，外婆早已不在人世，外婆長什么樣我也不知道。我接過母親遞過來的青線，凝視著它，仿佛看到昏暗的油燈下，一架老紡車前，一個與所有舊中國身態(tài)一樣的中年婦女，在為她即將出嫁的女兒紡紗線，她實在沒有什么好的嫁妝送給女兒，只有將母愛，或許還有愧疚，紡進這粗細(xì)均勻的青線。

而我的母親，70年來，南來北往，城里鄉(xiāng)里，竟悄然隨身攜帶著她的母親送給她的陪嫁品———青線。顯然，這是她以這種方式在珍藏母愛，很少示人，或很少實際使用，不然，我怎么不知道呢？她只有在最關(guān)鍵時，或者她認(rèn)為能派上大用場時，才會將青線取出來。現(xiàn)在，她看到兒子被頑疾折磨，想到了代代相傳的土法子：用青線刮痧。

我明知道這喉疾不是能用刮痧的方法治好的，但我默默走進廚房，從食油瓶里取幾滴油，用手掌抹在喉嚨處，然后手持青線，上下反復(fù)刮著，在鏡子里，我看見喉部漸漸紅了，漸漸發(fā)熱，我知道，那是一代代母愛，通過青線在傳遞。

選自“碧華視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