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建勛

領:拉起來呀,
眾:嘿呀!
領:夯起來呀,
眾:嘿呀!
領:拉到邊呀,
眾:嘿呀!
領:這邊暄呀,
眾:嘿呀!
領:使勁掂呀,
眾:嘿呀!
領:拉不穩呀,
眾:嘿呀!
領:打不準呀,
眾:嘿呀!
領:往前打呀,
眾:嘿呀!
領:打到邊呀,
眾:嘿呀!
領:再轉彎呀,
眾:嘿呀!
……
夯是石夯,一塊木斗狀的大青石,頭小身子壯,上鑿一個圓孔,剛好把一根圓溜的木棍吞進去,青石底部被鐵絲箍起來,四個角預留出鐵絲擰成圓孔,系上四根麻繩,一個石夯就成了。領夯的大力叔握牢木把,喊著號子,掌控拉夯的繩子,號子一致,這樣才能把四方的力氣聚集起來,擰成一股繩。別看大力叔一副大權在握的樣子,平時他卻是個不愛多說話的人,跟女人說話都臉紅。看他一本正經的,我想他心里一定隱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要不臉紅啥呢?大力叔不是一個有女人緣的人,可當初梅嬸為什么偏偏相中了他?至今是一個難解的謎。
梅嬸當年可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美人,美麗的女人一顰一笑都是美麗的。美麗是梅嬸的優勢,可結了婚之后,這個優勢卻成了她和大力叔矛盾的焦點。梅嬸是個開朗的女人,一直是很多小伙子的夢中情人,她結婚沒讓她的美麗遜色,反而像澆了水施了肥的花朵,更加楚楚動人了。大力叔不善言談,他得到了梅嬸這個美人,度過了一段幸福而眩暈的時光,接下來,看到梅嬸跟別的男人有說有笑,他的話就更少了,心里有根彈簧一壓再壓,他總擔心自己一不留神梅嬸會被別人搶走,稍不如意,梅嬸就會投到別人的懷抱。大力叔雖然娶了美麗的梅嬸,可他活得一點也不快樂。
梅嬸提出來離婚,大力叔卻又死活不肯。家里地里,大力叔都是一把好手,梅嬸挑不出他的毛病,再說,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呢?梅嬸自己安慰自己,等有了孩子,或許就好了。可他們一直沒能有自己的孩子,這事全怨大力叔,他有這方面的毛病,那年月,這對男人是件恥辱的事。大力叔四處去治療,也沒有效果,最后他們抱養了一個叫大寶的男孩,這孩子抱來時兩歲,費心巴力地養了他二十年,給他成了家,誰知卻是個白眼狼。沒生你,總養你了吧,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到底不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梅嬸也覺得與大寶隔著一層呢。梅嬸與大力叔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年,吵了二十年,僅有的那一點親情漸漸稀薄成空氣,被一陣風吹散了。
家里是待不下去了,看著村里的年輕人去外面打工,風風光光來去,梅嬸也想出去,去新疆拾棉花,去鹽場幫人曬鹽。大力叔不想挪窩,又不放心梅嬸一人,僵持到最后,鎖上房門,倆人一塊去鹽場曬鹽去了。
據說大力叔舊習難改,容不得梅嬸與別的男人說話,倆人在鹽場磕磕碰碰,年底回來時出了岔子,在省城車站,大力叔去廁所撒了一泡尿的功夫,出來不見了梅嬸的蹤影。茫茫人海,大力叔到哪里找人去?他懷疑梅嬸被人販子拐走了,報了警,結果無果而終。大力叔回家來了一趟,沒尋著梅嬸,又急急火火走了,就這樣來來去去,十多年過去了。
前年,我在省城汽車總站見到了大力叔,他穿著一身環衛服打掃衛生呢。我問他有梅嬸的消息嗎?他習慣地苦笑了一下,說,大侄子,不怕你笑話,你梅嬸在這兒走丟的,我就在這兒尋她,恁些年了,愣沒有一點她的音訊。我當時在心里笑話他刻舟求劍,我猜想,梅嬸可能再也無法承受大力叔“無休無止”的愛,去另覓高枝了。大力叔當局者迷,他或許不明白,愛情不是圈養的,要學會松手,用信任去維系屬于自己的愛情,別說梅嬸沒做什么出格的事,即便有,你能管住她的身,你卻無法管住她的心。可我又不能點破,或許大力叔找了十多年,也已看破了這個結局,他只是不肯接受這個現實,即便守著一個渺茫的希望,也比渾渾噩噩活著要強!
我不忍心點破,只有勸慰他,等著吧,只要梅嬸自由,她一定會回來的,時間最終會給你一個交代。我想不出梅嬸會去什么地方,只想給大力叔一點兒希望,哪怕只有一點兒,在他心里或許也能星火燎原。
梅嬸到底去了哪里呢?沒人知道。她與夯歌一樣在村里走得無聲無息,這一切,都將慢慢淡出村人的記憶,但對于大力叔,卻依然是多少汗水或者淚水都稀釋不去的念想。
鞭桿爺不是大戶人家,卻庭院深深。最前排生產隊的牛屋,做了赤腳醫生六先生的衛生室,后一間生產隊的倉庫,變賣給了鞭桿爺,再靠后一間才是鞭桿爺他家的磚瓦房。鞭桿爺沿衛生室齊拉了一溜磚土墻,隨手在土墻上甩了些仙人掌,靠吸食陽光雨露,仙人掌竟成活了,伏在土墻上,開黃色的花,結拇指粗細粉紅的果,果瓤包著一腔籽兒,酸酸甜甜,黏黏糊糊。果可食,吃的時候一定要把外皮弄干凈,仙人掌的刺不可冒犯,明晃晃的針尖,像給土墻抹上一層墨綠閃光的盔甲。
鞭桿爺的爹死得早,寡婦娘拉扯他弟兄兩個成人,鞭桿爺大名解放,鞭桿爺是他退休后趕著一群羊而得的一個響亮的名號。他參軍復原后,被分配到糧所上班,吃上國庫糧,娶了漂亮的芝麻奶,眼看著幸福的日子節節高。1983年鞭桿爺用了兩個月的工資,買下閑置下來的倉庫,翻蓋了瓦屋,原說好給二弟娶媳婦用,因為二弟一直跟著娘過,娘活著的時候,沒能給二兒討上媳婦。后來不知咋的,二弟娶媳婦的事不了了之,直到現在,二爺還是一個人。
糧所駐地在公社,后來改叫鄉,再后來叫鎮了。叫公社的時候,土地基本只施土雜肥,公社有氨水,村里套了驢車,用鐵皮大桶拉回來。氨水有刺鼻的氣味,板結土地,施用不當還燒苗。當時糧食的產量一直不高,鞭桿爺的工作也輕松,他時不時抿二兩小酒,騎著一輛“國防”牌自行車在月光里晃晃悠悠從糧所回家來。鞭桿爺每晚回來,總拍著木板門,叫:芝麻,開門,芝麻,開門!在夜里傳出去很遠。
公社改叫鄉的時候,縣里有了化肥廠,也有了進口尿素。那時的進口尿素包裝袋不透氣,防水,風也鉆不透,有門路的人弄一兩個,做成衣服,當時教我的語文老師還編了順口溜:光棍大嘎古,穿件皮衣服,前面寫日本,后面寫尿素,胳肢窩里藏著46%。這時的土地承包到戶,糧食收成大有改觀。村人把曬干的小麥揚干凈,裝進盛過碳酸氫氨的蛇皮袋,去十里開外的糧所繳售(公糧繳夠,余糧售給國家)。繳公糧的板車時常在糧庫門口排出一二里路,像一條被斬斷腿腳的蜈蚣,只見人頭涌動,不見人往前移動。這時候,是鞭桿爺最忙的時節,很晚才能聽見他回家拍門的聲響,也有時沒有動靜,那大約是住在糧所了。
某一天,村人看見鞭桿爺家墻上的仙人掌少了幾片,墻頭有了能翻墻過人的豁口。后來有人見二爺的臉上腫了,芝麻奶跟人解釋:老二痄腮(腮腺炎),聽人說仙人掌去刺放在石臼搗爛,摻上雞蛋清涂抹,專治痄腮。在我的記憶里,二爺的臉腫了很長一段時間,這段時間里,鞭桿爺基本不回家住了,他用自行車把被褥帶進了糧所的單身宿舍。再后來,可能痄腮的人越來越多,反正鞭桿爺墻上的仙人掌慢慢絕跡了。前年,我女兒患腮腺炎,我去鞭桿爺家尋仙人掌,只見到他家長滿綠苔的藍瓦縫隙里有一簇,長在高高的房頂上,完全沒有了防范壞人的作用,倒像一片一片記憶,記錄著艱難歲月里的風風雨雨。
鄉改叫鎮的時候,鞭桿爺已經退休賦閑在家,他的兒子接班,原以為捧住了金飯碗,吃上了國庫糧,誰知國家搞活了經濟,糧食局卻門庭冷落,工人相繼下崗、失業,兒子一家吃了幾年低保,再也無法忍受貧窮,南下去了深圳,據說現在混得有模有樣了。
鞭桿爺死得很突然。當時,天已經亮透,聽到芝麻奶的大呼小叫,前院的六先生趕來時,鞭桿爺已經絕了氣。村人涌進鞭桿爺的房間,發現他一只手按著心窩,凝結著一臉痛苦,一瓶速效救心丸冷冷地躺在地上,幾顆藥丸滾落出來,像睜著一粒粒見死不救的眼睛。鞭桿爺的被子冰涼,一層油膩看得出幾年沒有拆洗了,上面竟胡亂補了幾塊與被子不同顏色的補丁。芝麻奶除了一聲嘆息,看不出有多少悲傷,仿佛鞭桿爺只是一個路人,與她不相干。
鞭桿爺的床上只是一個人的被褥,鞭桿爺與芝麻奶分居了?芝麻奶一個人在翻修了新蓋的倉庫里住了多少年?面善但執拗的鞭桿爺咋是這樣一個人呢?
鞭桿爺的羊群賣了一筆錢,做了他的喪葬費。兒子把他沒穿過的新衣服送給單身的二爺,二爺一直搖頭,內心在拒絕著什么。他侄子說他,你哥的衣裳,又沒沾過身子,不臟。二爺只好收下,卻在鞭桿爺忌日的時候,又偷偷燒給了他。家里慢慢沒有了鞭桿爺的東西,不會讓芝麻奶觸景生情了,也許有沒有鞭桿爺,芝麻奶的日子仍與先前一樣過。
知情人說,鞭桿爺從糧所回來的那個深夜,他沒拍門叫醒芝麻奶,而從雞架門樓爬進院里,推開房門,發現了和芝麻奶同床共枕的二爺,一怒之下,他打腫了二爺的臉(也有人說二爺自己打腫了自己的臉),摔門而去。原來如此!知道了事情的原委,芝麻奶在我心里一下顛倒了位置,我深深感受到了沉默不語的鞭桿爺內心隱藏的氣憤、悲哀、傷心和無奈,他一連串的響鞭不只是對羊群的訓斥,也包含了他憤怒的釋放和宣泄。他心里的怨恨像苦澀的香附子,斬去葉梗,又從核上生出來,密密麻麻地長滿他的內心,無法根除,可在生死面前,這點兒個人的恩怨又算得了什么呢?
鞭桿爺走了,像把芝麻奶對青春的記憶也帶走了,芝麻奶一天一天衰老了。
現在的芝麻奶真像一顆敲凈籽兒的芝麻,咧著個干癟的嘴唇,面對深深庭院無語,圍墻的寂寥長長,芝麻奶內心可能也是無比的空蕩。
這是一座節烈牌坊,立在大路中央,像一只蒼鷹凌空展翅,沉重得飛不起來定格在半空里。它建于清乾隆二十一年,雖歷經二百多年風吹日蝕,但隨夫于九泉,夜飲毒而亡的烈婦徐氏的故事依舊在村里口耳相傳。
遠眺,牌坊像一面凝重的旗子,在小村瓦藍的天空下,穩若磐石。路的盡頭是一所學校,學校建在一片荒地里,周圍種了些桑樹,學校因此得名:桑園中學。天天途經牌坊的學生娃,耳濡目染,節烈的種子在她們心里根深蒂固,那時女生一般不跟男生說話,同桌的你根本沒有歌曲里唱的那般浪漫,被“三八線”劃清了界限。小溪卻是個與眾不同的女生,教她的老師,按輩分我該叫他三哥,他家與牌坊為鄰,當年也就三十歲上下,生性風流倜儻,這個詞用在一個中學老師身上有些不妥,但對他用這個詞進行表述再恰當不過。三哥活著的時候,我一直叫他的綽號:三禍禍,不叫他三哥是因為心里在蔑視他,你想,一個十六七的女生,咋能禁得住他的誘惑呢?小溪竟懷上了他的孩子!家人唆使小溪去告三禍禍這個混賬強奸,小溪一口回絕,并且揚言,若再逼她,就死給家人看,最后家里人妥協了,吃了個啞巴虧,把她弄到關東一個親戚家,以斷了她的念頭。三禍禍惡習不改,在學校很快又有了新歡,弄得沸沸揚揚,后來在學校混不下去了,托關系轉行從政,漸漸干到了副鄉長。正當三禍禍飛黃騰達之際,卻出了岔子,他騎摩托車撞上了電線桿,當場死亡。據說那天他喝了點小酒,也有人說他樹敵太多,摩托車被人動了手腳。
那些日子,三嫂巧兒的心里黑暗無比,一片瓦藍瓦藍的天,周遭布滿灰白色的云,像一口鍋扣下來,太陽光成了一柄柄利刃,絲絲刺痛了她的心,樹梢映滿光亮的碎葉在她眼前晃啊晃,巧兒活得搖搖欲墜。多年以后,回想起這個場景,巧兒的心還隱隱作痛,記憶又是個奇怪的東西,對于恨得咬牙切齒的人,一旦他死去了,再大的仇恨都如同浸了水的炭火,慢慢熄滅了,只記住他一點一滴的好。三禍禍多行不義必自斃,只是撇下的兩個女兒太可憐,苦了巧兒。村里不乏熱心人,勸巧兒離開這傷心之地,再尋一家嫁了。三嫂說孩子太小,不想改嫁,熱心人討了個沒趣,訕訕走了。待兩個女兒長大,仍有好心人登門,三嫂一口回絕了,三嫂咬緊牙關,連根針也插不進去,好心人這才死了心。村里人再說起巧兒,就把她跟節烈牌坊的女主人相提并論,大多數人還為她鳴不平,為三禍禍這樣的花心大蘿卜守寡,不值!三禍禍壓根也不會想到巧兒會為他守寡,他更想不到,巧兒還會步了徐氏的后塵。
兩個女兒相繼成家,巧兒終于還是沒能邁過那道坎,死可能比活著容易,在一個漆黑的夜里,巧兒衣著得體地躺在床上,吞食了精心積攢的大量安定。那是農歷的七月七,到處水汪汪的,坑滿壕平,青蛙呱呱呱,都叫瘋了。
疑神信鬼的村人推測,節烈牌坊有魂靈,看巧兒可憐,遂引渡她去了,巧兒死得貞烈!余暉里裁衣,青燈下納鞋,苦熬日子的巧兒留在村人心底的影像很長時間揮之不去,直到她那沒人修葺的老房子長滿荒草,在一個暴雨連綿的節氣里轟然倒塌,被夷為平地,村人再尋不出與她有一絲牽連的物件兒,才把她一點一點地淡出自己的記憶。
節烈牌坊有沒有魂靈?沒人知道。牌坊無語,變得日漸蒼老。前不久,上級文物部門撥款對牌坊進行了修繕,并在牌坊一側立了一塊石碑,寫著:
省級保護單位
徐氏石坊
×年×月×日
牌坊有了自己的名號,成了村莊的一員。不曾想,石碑上竟被寫滿了小廣告:專收小狗,電話×××××××××××。
種羊配種,價格十元,××村東頭。
真讓人哭笑不得。
門前一條細細的河,橫著一座排木捆綁的簡易橋。水蚰蜒滑過水面,水紋劃破很快合攏,像俏姑裸露又隱藏的心事。細碎的魚群在深水里,啃啄著她的小腳丫。岸邊的蘆葦在微風里吹著調皮而搖擺的呼哨,香蒲舉出紅蠟燭一樣的蒲棒,纖巧的鷺鷥單腿鶴立,啄水梳理羽毛,清澈的河水,鏡子一樣光潔。
那時的俏姑還是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在她的眼里,戀愛是最純潔最美好的。一根木頭似的清河叔在水漫過小橋的時候,鳧水到對岸的杏林偷回來一捧青黃酸甜的杏子,在她的眼里,他傻得那么可愛!
那時的俏姑眼里看見的是潔白的愛情,像浮游在清澈的細水河里一遍一遍濯洗的大白鵝。我問俏姑當年看上清河叔哪點好?躺在搖椅里的俏姑瞇上眼睛,試圖用具體的東西來描繪一下她內心深處抽象的美好的東西,但她說不出來。她心里一定有被思念磨得錚亮的記憶,或許記憶已被時間消耗磨損,畢竟人不會一直單純下去,人活著總有一天會看破世間萬象。單純時的俏姑只看到了愛情的花好月圓,二爺二奶,也就是俏姑的父母,他們看到了憨厚的清河,但他們的眼光透過清河叔,還看到了他家被風雨撕破的藍瓦房,看到了清河叔老態龍鐘的爹娘。嫁到這樣的家庭,能有好日子過?做父母的,誰能把女兒往火坑里推呢?
一場風雨改變了莊稼的姿態。俏姑說她那會兒常常斜坐在堤坡上,倚著樹皮皴裂的刺槐樹,那樹皮像父母蒼老的手掌一樣,勞累而骨節變形、黝黑枯瘦的手掌!風吹著瘦骨嶙峋的樹干,樹冠晃動像暴跳如雷的父親,母親的嘆息像樹葉一樣,一片一片落下來。是的,當俏姑說出非心愛的男人不嫁時,家里刮起了席卷一切的旋風。二爺成了堤坡上樹,“呔”地一聲,父女一陣舌戰,俏姑丟盔棄甲,繞過父親沖出家門,慌手慌腳的二奶像棒子葉一樣搖擺不定,她死死拉住女兒,淚雨鐵蹄一樣踐踏在俏姑心上,莊稼一樣高昂著頭的俏姑腳底下發軟,倒伏在母親的懷里。俏姑說,那時,她萬念俱灰,覺得自己就是一株被風雨吹倒的棒子桿,好死不成賴活著。
病怏怏的二爺倒了,肚子鼓得像個隆起的氣球。村人說這是氣鼓,二爺是被俏姑氣死的,俏姑只是嚎啕大哭,并不爭辯。
二爺的死多少給俏姑的婚事渲染了悲劇色彩,俏姑和清河叔倒也度過了一段滋潤的日子。千辛萬苦追來的愛情,結局卻未必與想象的愛情幸福重合。
那個石盤封閉的地瓜窖,一個圓形窖,有三四米深,底部四下散開,儲藏了地瓜。俏姑記得很清楚,清河叔下去的時候清清爽爽的,還朝她笑了笑,蹬著窖壁上預留的凹坑下去了,沒有一點危險的征兆。直到俏姑聽見清河叔低低地叫了她一聲,她突然緊張起來,等她跑過去,只看見清河叔癱軟在那兒,叫他,再也不會應聲了。很多人趕來了,俏姑說,清河的那個笑像刀子一樣刻在她心上,他們點點滴滴的日子被滂沱的淚水沖得七零八落。
村里敵對的人戲謔俏姑:老寡婦帶著小寡婦。俏姑咬咬牙,男人一樣豎起幾畝蔬菜大棚。腿腳不便的二奶奶在搖椅里躺了兩年便撒手人寰,這時的俏姑已沒了悲傷,她說,你是誰,遇見誰,何去何從,這是命,躲不開的。
俏姑一個人,種著幾畝蔬菜。風的聲音,鼓鼓的,把拴豆角的紅色繩坯拉成一張瑟瑟生風抖動不已的弓,綠螞蚱跳躍在太陽光里,翅膀嚓嚓作響,一只褐色的螞蚱觸角一動不動,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蜘蛛輕盈地穿梭,編織一張網,有一只白白大肚子的蜘蛛在地上覓食,用草棒按住它,笨拙的蜘蛛竟丟開“肚子”,匆匆走了,打開渾圓的包裹,里面是一包比黃米粒還小的蜘蛛,四下爬動,數也說不清,竟瓜熟落蒂,像成熟了的疼痛,已沒有了疼痛。
下過幾場透雨,土地滋潤,散發出泥土的清香。我在大棚地邊排澇,俏姑神采奕奕地告訴我一個好消息,她說兒子爭氣,讀完了大學,又考上了研究生,日子總得往前過,哪怕有一點點希望……
這的確是一個好消息,知了遍布了樹梢,知……知……地叫,一定也在為她高興。
蝸牛爬上一株莊稼,看見更高更遠的風景。
曠野的風,無依無靠。樹梢打著久別重逢的呼哨,葉動嘩嘩,伸展一枚枚綠意盈然的手掌,風卻不肯久留,沿著一條河流奔跑,拐了一個小彎,在松軟光潔,長滿香蒲的河之洲逗留,暗紅的蒲棒像舉著紅色的蠟燭,水鳥單足佇立,嘰喳梳理著羽毛。許多年以前,村里有一對男女在香蒲叢里相愛,被傳得沸沸揚揚。風不管這些風花雪月之事,扭身上岸,輕盈地拍拍腳下草尖上的露珠,然后旋身,一個俯沖,水一樣漫過大堤。
背堤而居是羊倌二爺的草堂,草房其實是覆蓋了藍瓦的泥土房,泥墻怕雨,二爺別出心裁,收集了野草的種子,和在泥巴里,用泥抹子平整地涂在泥墻上,時不時噴些水,草發芽了,顆顆點點,星火燎原,最后成了一座草的宮殿。二爺砍倒房后的竹子,在草堂四周夾成菱形狀的青青籬笆,撒些牽牛花種子在地上,偶爾有些附苗秧(打碗花),也抓住籬笆爬上去,開一些魚目混珠狀如喇叭的小花,二爺不去清理,說讓它活著吧,再卑微的東西你都得給它留條活路。二爺的籬笆墻大大小小舉著一墻喇叭。
二爺的莊稼地里種小麥,也種玉米,糧食讓人心里熨帖、踏實。麥子養活自己,玉米養活羊群。二爺的兒女在城里工作,都成了家,他們時不時給二爺一些錢,可二爺從未收過,自食其力,自己夠吃就行了,何況他有六只羊,天天把羊趕進河灘,自己躺在堤坡上,看羊群幻化成天上的云彩,云彩幻化成羊群,難怪孩子們幾次要求二爺進城,二爺說啥也不答應,二爺活在自己的樂趣里。
二爺美髯,清瘦矍鑠,他留給我的印象像極了蒲公柳泉的畫像。小時候,我曾聽他講過一個故事,大致的意思是,有個光棍漢,全副家當也就荒野的一處草房,窮得一個屋四個旮旯,他卻異想天開想討個漂亮媳婦。這天他在集市上看見一幅畫,畫上一位美女,閉月羞花,沉魚落雁,美得讓這光棍漢邁不開步了,他費了周折,終于把那幅畫買來掛在他的草房里。天天看著,茶飯不香,竟害了相思,在一個月光皎潔的夜里,畫上的女子走了下來……待光棍漢醒來,才發現原來是南柯一夢。這樣的故事老生常談,沒啥稀奇,可結果你猜如何?一段時間后,畫上的女子肚腹一天一天大了。當時我明明知道這個故事不是真事,可總覺得二爺講的這個故事透著玄機。
二爺也怪,只養六只羊,多了賣,少了添,我以為二爺取諧之六六大順,人人就覺得六吉利、順心,二爺可能也繞不過這個彎,眾口鑠金,大家都這么認為,豈是你一個人能拗過來的?其實二爺養六只羊只是有一份懷舊的心思在里面,這是我后來才知道的。
二爺常說,與大河相距不遠,與它卻如隔著一座山。聽人說,二爺年輕時做了一宗糊涂事,河之洲香蒲叢里的男人就是他,女人叫如玉,如玉這個人,我這般年歲不記得,聽說后來如玉懷了孕,忍不住村人的指責,在秋后漲水的時候,跳河淹死了。
她為什么不嫁給二爺呢?
二爺是有家室的人,他怎能再去娶別的女人呢?
聽到村人滿嘴跑火車,把二爺和如玉貶得一文不值的時候,二爺的內心一定有一條魚在熱油里翻滾,但他不能口出惡語把別人灼傷,他只能咬緊牙關,獨自一人承受煎熬。
我知道了二爺的故事之后,偷偷看過他的臉,在他的臉上我尋不到一點輕浮和孟浪。那個叫二爺如癡如醉的女人風一般消失了,二爺一定心懷愧疚,雖然愧疚,仍為她好好活著,只有好好活著,才能對她懷念得更久。在找到這個理由為二爺的過錯解脫的時候,我暗暗罵自己狗屁不通,但我又固執地對自己的見解堅信不已,的確,每個人都有截然不同的活法,誰又能左右一個人怎樣活著呢?
在村人只言片語的敘述中,我仿佛看清了二爺心里一幅畫的輪廓,他一定不止一次仰躺在堤坡上重溫舊情:天藍藍,草青青,天上的白云飄到地上成了羊群,地上的羊群溜達到天上,成了一片一片的白云,那是如玉放牧的六只雪白的羊兒……
對于如玉這個人,我只是猜測,真正見到她,是二爺去世那天。那天,未見二爺出門,只聽見他的羊咩咩叫喚,二爺的侄子推開他的門,發現二爺已經故去了。我們幾個年輕的后生去抬二爺的尸體,我那是第一次進了二爺的草房,床頭上貼著一幅畫,紙張已經泛黃,畫上的女人不施粉黛,淳樸本真,眼睛里泛著狐媚。知情人說,畫上的人就是死去的如玉。再看二爺,一臉的褶皺全都舒展開來,原來二爺心里一直藏著一個故事,與相愛的人不能走到一起,能在心里偎依一輩子也就夠了。
房草青青,野花無語,我們四下靜默。對二爺的任何一丁點兒的蓋棺定論,或許都是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