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園愛情

杜學峰

我一直糾結的是，去沈園拜訪，應該選個風和日麗的晴天，還是在荷葉沙沙聲響的雨天。感性且脆弱的我竟不敢觸碰這個敏感的選擇，怕在雨絲潤物的時空里，傷情太重難自持。然心心念念想去的折磨更甚，我還是選擇了這么個陰晴不定的日子，來到了沈園，拜祭這段千年不了的情。

沈園的愛情算真摯嗎?真摯為何沒有堅守；是恩愛嗎?短短相歡就飛鳥各投林；要傳頌嗎?都是懺悔、負疚，幽怨傷懷。我這樣來沈園到底拜祭什么呢？

總覺得一個園子能夠那樣寬容地容納了一份曠古持久的愛情，我當用敬仰虔誠的心去拜祭這兩首千古絕唱和世間曾有過的那份纏纏綿綿千年的愛情。這沈園已然是愛情圣地了。

你可以不相信許仙和白娘子的故事，畢竟那是個傳說；羅密歐和朱麗葉的愛情呢，那也不過是外國人編出來的故事。在喧囂穿越傳奇無度的現代紅塵里，真切感動的故事，哪里還有？是啊，能夠真真實實保存的愛情，也許就在沈園吧，纏綿悱惻，凄婉動人。

下車后興沖沖走過廣場，抬頭看到“沈氏園”，驚愕了一下，幾時將沈園多加了一個字，讀起來多拗口，不如命名“愛情的沈園”，來得主題鮮明。

進大門處，顯眼就是一個傷心處：一塊巨大的鵝卵石橫臥在池上，斷裂的巨石中間依依相牽不分離，向人們訴說一個愛情悲劇。石上所書“斷云”二字映照著清澈的池水，冷艷而凄美。“斷云”（“斷緣”），緣可斷，情難斷，牽牽絆絆難了斷。

這里不是虎丘的試劍石，干將莫邪的愛情太鋒利。我們期望的愛情總是纏纏綿綿，天荒地老。回望“斷云”，忽然有點動容，這人世間的情愛為何總要來來回回地折磨，有情人還是難成眷屬。這樣的愛，為何還有這么多人去飛蛾撲火？

沿小路慢行，有一小亭孤立，亭名“孤鶴軒”。放翁愛國一生，報國無門，壯志難酬，人生里又痛失摯愛的伴侶，只有如孤鶴一樣哀鳴了。近處有女孩在問導游，既然為亭，為何“孤鶴軒”上無頂。我想也許陸放翁早就把自己當成一只不停盤旋的孤鶴，正軒里軒外急切找尋自己心愛的唐婉。亭柱上那楹聯已經把這份凄美的愛情展示：

宮墻柳一片柔情付與東風乘白絮；六曲闌幾多綺思頻拋細雨送黃昏。

《釵頭鳳》的千古絕唱在沈園開始無聲地唱吟開了。

沿路小走，一方石壁出現在面前。斷壁的背景展示著久遠的流傳，《釵頭鳳》的對詞并列著凄美的印痕。

那年的沈園還敞開著，依舊青春年華的陸游與唐婉不期而遇了，久別重逢，四目相對，終是柔腸寸斷，心有千千結，他們又能說什么？真的放得下一切嗎？純情的唐婉送上酒肴，款待表兄，真的能喝得下這杯離人酒嗎？這哪兒是酒，分明是唐婉的滿腔哀愁。還能說什么呢，悔恨不已的陸游用刻骨深情揮毫在粉墻上寫下《釵頭鳳》：

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杯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悒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片刻的相遇，很快成了沈園的一抹日移花影。事情若到此為止，也不過是他們生活中的小小漣漪，甚至于是文人的一次筆墨游戲。然而陸游走后，唐婉在粉墻上看到了陸游的詞，悲從心來，誰說一切真的就能放下了呢？

那墻上唐婉的和詞把無聲的哀怨感天動地：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干，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欄。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自此次相遇后，悲劇便上演了，愛已刻骨銘心，如何能忘。唐婉自此郁郁成疾，懷著怨恨離世而去，翩然一只孤鶴。

這一次偶然的相遇，是海枯石爛的經典愛情的序幕，也是一次影響沈園歷史的相遇。他們都已不是懷春的少女少男，卻曾經是那樣恩愛的夫妻。正如梁靜茹在歌里所唱的“愛在遺憾里更清晰，愛在錯過后更珍惜”。

碎石鋪就的沈園小徑并不寬闊，那一片葫蘆池，如積滿千年的淚水般水霧彌漫，有新葉遲疑在水面，沒有新蕾，沒有荷花，只有幾分清冷。竹葉依舊青翠，亭臺卻已空悠，原以為情如山石、永結同心，孰料總是棒打鴛鴦，勞燕分飛。內心交織的愛恨怨悔能用幾個“錯，錯，錯”就能挽回補救？強咽下這未盡的千言萬語，“莫，莫，莫”，莫讓人間重悔恨吧。

走在橋上，抬眼看殘陽如血。眼前，“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天已這般晴朗，朵朵晚霞倒映在水里，倒映著千古的離愁別恨。

沈園內還有新辟的景點，是陸游一生介紹的展區，我卻無心再度前行。沈園八百年的愛情，那匆匆的情緣，那刻骨的愛恨，讓我已無法舉步。我已痛倒在夕陽殘照的滿園情愁愛恨里。

悲已悲也，戀無可戀，千古絕唱已留下。陸游和唐婉都遠去了，他們之間的愛情故事仍在沈園的花木山石水紋里傳頌。

盡管以后的日子里，一個瘦削的老人還會蹣跚著步子來沈園，吟誦“沈家園里花如錦，半是當年識放翁。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幽太匆匆”。但美人已零落成泥，愛情已夢斷香消，這世間還有的愛情都與他無關。

一株高潔的白玉蘭正迎面盛開著，是無需綠葉相扶的高貴和坦然，都說花解語，它想對我說什么呢？

席慕容在詩里深情地說：“在年輕的時候，如果你愛上一個人，請你，請你一定要溫柔地對待他。不管你們相愛的時間有多長或多短，若你們能始終溫柔對待，那么，所有的時刻都將是一種無瑕的美麗……”唯愿今生相識相愛、相依相伴的有情人都能比翼鳥、連理枝、不了情。沈園如此，愛情也如此。

“敢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沈園是一生一世的愛情守望。看人世間，紅男綠女們正前赴后繼著憧憬的愛情。

走出傳唱著千古悲戀的沈園，夕陽正好，情滿心間。我終該相信這世間還有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