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春蘭 孫佳麗
(山東大學 儒學高等研究院,山東 濟南 250100)
海洋荒野(ocean wilderness),即不受人類影響的完整海洋生態系統,對于保護生物多樣性以及緩解氣候變化的壓力等全球環境問題都具有重要意義,受到海洋保護主義者的重視。那么,海洋荒野要滿足哪些條件?究竟哪些海域可以確定為荒野?澳大利亞昆士蘭大學肯德爾·瓊斯(Kendall R. Jones)博士最新的一項研究分析了人類對海洋造成影響的19個指標,根據數據分析結果選出受人類活動影響較小的海域,并繪制出海洋荒野地圖,直觀地展現了海洋荒野的分布情況。但瓊斯博士嚴謹的數據分析卻采用了針對不同海域的差異化標準,海洋荒野的客觀性受到威脅。然而這并不意味著瓊斯博士犯下了一個錯誤,而是充分體現了海洋荒野的社會建構性。海洋荒野既是客觀的,又是社會建構的,地方感(sense of place)理論為我們正確理解這兩種似乎矛盾的屬性提供了一個有益視角。
地方感理論最早可以追溯到華裔人本主義地理學家段義孚關于空間(space)與地方(place)的區分:未曾被人類經驗占據的物理環境是無差異的空間;而地方就是被人類界定并賦予意義的空間(1)[美]段義孚:《空間與地方》,王志標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4頁。。空間是獨立于人類的客觀存在,地方是占據特定的空間并具有特定價值的物體。相比于成人,嬰幼兒感知和理解所處環境的方式更為清晰,剛出生的嬰兒大部分時間都是平躺在床上,當照顧者豎著抱起嬰兒時,嬰兒對空間的感受從水平變成了垂直。隨著嬰兒的感官發育成熟,他們的空間感逐步建立起來。嬰兒在認識空間的同時,也開始識別空間中對其有意義的物體,即地方,嬰兒的第一個“地方”就是母親或其他照顧者,因為照顧者會滿足嬰兒的一切生理需求與情感需求,對于嬰兒而言其價值不言而喻。隨著嬰幼兒對于物理空間的經驗的積累,玩具、嬰兒床、家、社區、學校乃至小鎮等都成為有重要意義的地方。
地方意義并不是物理環境本身所具有,而是一種社會建構,母親并非因為與嬰兒的血緣關系就理所當然地成為嬰兒眼中的母親,母親是嬰兒通過自己的經驗建構出來的。段義孚的地方感理論具有激進的社會建構主義傾向,雖然承認物理環境是構成地方感的必要條件,但卻完全否定了物理環境對地方意義的影響,地方意義完全是人類基于經驗對物理環境做出的詮釋。在人與自然的關系問題上,環境決定論一味強調物理環境決定人類行為;社會建構主義確實是對環境決定論的有益糾正,但是激進的社會建構主義走向了另一個極端,相比之下,溫和的社會建構主義更為可取。
溫和的社會建構主義認為物理環境的生物物理屬性對地方感有重要影響,地方意義的社會建構不是憑空產生的,物理環境為社會建構設定了界限并賦予了形式。比如,我們無論如何也不能把郊區的購物中心看作是荒野(2)Richard C. Stedman, “Is it really just a social construction?: The contribution of the physical environment to sense of place. ” in Society and Natural Resources, Vol.16, No.8(2003), pp.671-685.。按照溫和的社會建構主義,“海洋荒野”是以生物物理屬性為部分基礎的一種社會建構,海洋荒野相對獨特的生物物理屬性在當代被賦予了絕對的價值。
人們由經驗建構出地方,賦予地方以意義的同時也發展出對地方或依戀(attachment)或厭惡(detachment)的情感。地方依戀是個人與特定地方之間的正向情感聯結,對于個人與社會都具有積極的建設性意義,因此受到更多環境心理學家的關注。但事實上,地方厭惡同樣存在,追溯荒野觀念的歷史,我們可以發現,人們對于荒野經歷了從厭惡到依戀的轉變。但是,荒野(包括陸地與海洋)依戀不同于傳統地方依戀,由于荒野要避免受到人類活動的影響,人們在物質層面不能像消費其他景觀一樣消費荒野,荒野依戀挑戰了傳統地方依戀的形成機制。
在生態保護的理論與實踐中,海洋保護都滯后于陸地保護,海洋保護的概念大多從陸地保護借用而來,“海洋荒野”便是其中之一。
20世紀20年代,美國林業局首次使用“荒野”概念。1964年9月3日,美國國會通過《荒野法》(The Wildness Act),建立美國荒野保護體系(National Wilderness Preservation System),“荒野,不同于人類及人造物主導的景觀,而被認為是一片其土地和生命共同體未受到人類干預的地區,人類會造訪荒野但不作居留”(3)③The Wilderness Act, Public Law 88-577 (16 U.S.C. 1131-1136), 88th Congress, Second Session , September 3, 1964(As amended), p.2.。法案中的“荒野”只適用于陸地,“荒野是未開發的聯邦土地”③。隨著人類技術的發展,海洋資源開發的力度日趨加大,但隨之而來的卻是漁場倒閉、氣候變化,這使越來越多的環保主義者認識到海洋資源的可再生能力并不像人們想象的那么強,與陸地一樣,海洋的開發利用同樣需要設定禁區,即海洋荒野。
1987年第四次世界荒野大會(World Wilderness Conference)對“海洋荒野”進行定義:目前很少或者沒有人類活動入侵的海域,自然進程不受人類活動的干擾(4)Graeme Kelleher, Guidelines for marine protected areas. IUCN, Gland, Switzerland and Cambridge, UK, 1999. p.44.;2012年,世界自然保護聯盟(IUCN)將“海洋荒野”定義為相對不受干擾的海洋景觀,明顯不受人類活動、工程、設施的侵擾,能夠通過有效的管理得以保留(5)J. Day, et al. Guidelines for applying the IUCN protected area management categories to marine protected areas. IUCN, 2012. p.18.。顯而易見,荒野保護旨在限制人類活動對自然生態系統的影響。作為陸地荒野的擴展,海洋荒野對于生物多樣性的保護和緩解氣候變化的影響都具有重要意義;海洋荒野使得全球荒野保護體系名副其實,生態整體主義得到徹底貫徹。
那么,根據定義中的生物物理屬性,地球上究竟還有哪些“海洋荒野”呢?如何劃定海洋荒野是一項十分復雜的課題,肯德爾·瓊斯博士與他的同事們致力于海洋荒野的識別。他們采用了更為量化的“海洋荒野”定義:不受人類活動影響且連續面積超過10000km2的海域。人類活動對海洋的影響可以概括為19種,被稱為人為壓力源(anthropogenic stressor)(詳見表1)。對于人為壓力源的測量分為兩步進行:首先,識別受單個人為壓力源影響程度不高于10%的海域,由于氣候變化對局部海域的影響很難測定,所以這一步只測除氣候變化之外的15種人為壓力源;第二步,在受單個人為壓力源影響較小的海域中選出受19種人為壓力源累積影響10%以內的海域。瓊斯博士的研究確定全球海域(416448049km2(6)關于海洋面積,由于計算范圍不同而存在幾種不同的數據,四大洋的面積約3.6億,四大洋和邊緣海的面積是約3.75億,而文中所涉及的是一個完整的海洋生態系統,因此包括四大洋、邊緣海、內海以及潮間帶,總面積超過4.16億。)的13.2%(約5500萬km2,見表2)不僅受單個壓力源的影響較小,而且受所有壓力源的累積影響也較小,可以劃定為“全球海洋荒野”(Global Marine Wilderness)。
全球海洋荒野的生物多樣性非常高,13.2%的海域擁有全部海洋物種的93%,堪稱海洋生物的基因庫,對于海洋生態保護具有不可替代的價值。但是,全球海洋荒野的分布極不平衡,主要集中在南半球的公海,北半球很少;離岸海域荒野多,海岸地區荒野很少。為了更全面地保護海洋生態系統,瓊斯博士將全球海洋劃分為16個海域,在每個海域中又劃定海洋荒野,即“特定海域荒野”(Realm-Specific Wilderness)。特定海域荒野是特定海域中受單個壓力源影響與所有壓力源累積影響均較小的海域,16個海域中共有約3600萬km2荒野,占全球海域的8.6%(見表2)。雖然有些特定海域整體受人類活動影響比較大,但特定海域中受人類活動影響相對較小的區域仍然對海洋生態保護意義重大。瓊斯博士還進一步分析了海洋荒野的保護現狀,全球海洋荒野的4.9%在海洋保護區之內,特定海域荒野的4.1%在海洋保護區之內,推動海洋保護的任務還十分艱巨。

表1 海洋環境的人為壓力源(7)The location and protection status of Earth’s diminishing marine wilderness, https://doi.org/10.1016/j.cub.2018.06.010

表2 全球海洋荒野及特定領域海洋荒野面積匯總以及保護現狀(單位:平方公里)(8)K.R. Jones, C.J. Klein, and B.S. Halpern , et al. “The location and protection status of Earth’s diminishing marine wilderness.” in Current Biology,Vol. 28, No.15(2018), p.2508.
根據瓊斯博士的研究分析,一片海域是否可以確定為荒野,是由海域的生物物理屬性所決定的。然而瓊斯博士以及其他科學家也承認,雖然人類活動帶來的氣候變化影響目前很難精確量化,但可以肯定的是全球海域都受到了這種影響,因此,嚴格說來,“海洋荒野”名不副實。瓊斯博士在16塊特定海域中選定的荒野之間不具有可比性,比如北冰洋與北太平洋中的海洋荒野,雖然都是海洋荒野,但受人類影響的程度差別卻可以很大,海洋荒野是相對的。試想一下,既然瓊斯博士可以把全球海洋細分為16塊海域,那么就不排除可以進一步細分的可能性,32塊、64塊……,在每小塊海域中選出的海洋荒野之間的差別將進一步擴大。最終,在最寬泛的意義上,“海洋荒野”的客觀性也不復存在了。
這并不是說瓊斯博士開了一個壞頭,致使海洋荒野相對化。事實上,按照地方感理論,“荒野”是一處實實在在的物理空間,還是一種觀念,是以生物物理屬性為部分基礎的一種社會建構。荒野的意義自古至今發生了巨大變化,從作為文明的對立面走向與文明的統一。而海洋荒野打破了陸地與海洋的二分,是荒野這一社會建構的進一步發展,是人類對人與自然關系的反思。
荒野是一個歷史范疇,經歷了從無到有進而意義發生變化的演變。荒野是文明創造出來的,文明以放牧、農業與定居的出現為標志,牧場的柵欄與村莊的高墻將世界一分為二,被控制的世界是文明,未被控制的是荒野,而且文明優于荒野,征服荒野是文明的價值指向。
荒野思想在美國尤其盛行,這主要源于當歐洲殖民者發現北美新大陸時,廣闊的荒野使他們感受到了文明之初的祖先所受到的壓力,文明與荒野的激烈碰撞又一次重演。但對于印第安人而言,文明與荒野的對立并不存在,平原、河流、山川與印第安人渾然一體;荒野只存在于白人的頭腦中,印第安人倍感親切的自然成了白人眼中的荒野,印第安人自身則成了白人眼中“未開化的”人。(9)②③[美]羅德里克·弗雷澤·納什:《荒野與美國思想》,候文蕙等譯,中國環境科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XIV、41、145頁。在文明誕生之初,荒野處于絕對優勢的地位,文明的進步非常緩慢,在那時的歐洲人眼中,荒野是難以駕馭的陌生環境,極其危險,文明則是人間天堂,所有需求都能得到滿足。歐洲人對荒野的恐懼體現在他們的民間信仰中,他們相信荒野里居住著妖魔鬼怪。
18世紀興起的浪漫主義對荒野從厭惡變成贊美,這一態度大轉變發生在工業革命之后,人類對自然的控制能力有了質的提升,文明已經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而且,最早欣賞和贊美荒野的人是充分享受文明成果的城市人,“對荒野的欣賞開始于城市。是舞文弄墨的文人雅士,而非揮動斧頭的拓荒之人,率先對強大的憎惡傾向表示出對抗的姿態”②。在浪漫主義者的筆下,荒野是壯美的、廣闊的、粗獷的,他們沉醉在荒野的野性之美中。這個時期,浪漫主義對荒野的熱情對開拓荒野的速度沒有任何影響,一邊是浪漫主義的文人雅士對荒野的溢美之詞,一邊是拓荒者不停歇的斧頭。
浪漫主義揭示了荒野的美學價值,超驗主義者則在探討人、自然與上帝的復雜關系中闡釋了荒野的超驗本質,他們認為,自然是精神的象征,自然的本質在具體的自然事物之外。荒野是生命的源泉,滋補著人類的精神,但超驗主義者并不認為野蠻人的生活就是好的,而是要尋找荒野與文明的平衡,而鄉村正是這個平衡點,田園生活可以使人同時獲得野性的自由與文明的秩序。
荒野持續不斷減少,而且速度越來越快,終于在19世紀中期有人發出了“保留荒野”的呼聲,他們的理由大多是強調荒野的美學價值,也偶有先見之人提出荒野具有防止干旱等氣候變化的生態價值。盡管19世紀后半期有些自然奇觀得以保留,免于被經濟開發的命運,但是,對荒野價值的高度肯定仍然主要停留在思想層面,“在一個復雜的時代里,它僅僅是一種思想潮流。甚至在那些為荒野搖旗吶喊的人的思想里,依然固守著對美國文明成就的自豪感,以及對美國自然資源進一步開發的益處的信念。”③單純對荒野的熱愛并不足以取代對文明的自豪,只有對文明的疑慮才使得對荒野的熱愛落到實處。
20世紀初,生態學獲得很大發展,農業生態學和野生動物種群生態學等研究展開,1915年美國生態學會成立。荒野的生態價值得到認可,首次將對荒野的尊重建立在科學的基礎上,作為文明的重要成果的科學卻發揮了約束文明、保護荒野的作用,文明與荒野竟然以這種方式走向了統一。人們終于認識到荒野不僅是野獸的棲息地,同樣是文明的棲息地;而荒野的命運依賴于文明的保護。自古至今,從消滅荒野到保護荒野,荒野的客觀屬性并沒有實質性的改變,盡管在人類文明活動的影響下,純粹的荒野已經不復存在;徹底改變的是人們對荒野價值的認識。
荒野的社會建構性還有另外一個重要體現,人類有史以來都是居住在陸地上,即使定居在船屋里,也是只在內陸河上行駛;而出海的船只無論走多遠,在海上呆多久,或者捕魚或者航運,但總不會定居在海上。因此,人類將世界二分為文明與荒野時,理所當然地將海洋排除在外,荒野僅指陸地荒野。在客觀屬性上,海洋比陸地更具有野性,人類之所以習慣用荒野指稱陸地而非海洋,僅僅是因為陸地才是人類的棲息地。人類對陸地與海洋的二分似乎無法逾越。直到19世紀中期,海洋荒野才首次出現在超驗主義哲學家亨利·戴維·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的遺著《科德角》中,生活在內陸的梭羅曾經先后三次前往科德角,哲學家筆下的海濱游記開篇并不是美麗的海景,而是令人心塞的海難,也許這正是梭羅首次提出海洋荒野的原因,“海洋是遍及地球的一片荒野,比孟加拉叢林更原始,更加充滿奇形怪狀的動植物”(10)[美]亨利·戴維·梭羅:《梭羅集》下冊,陳凱等譯,三聯書店出版社1996年版,第1085頁。中文版此處將“wilderness”譯為“茫茫”,為行文方便,本文將此處翻譯修改為“荒野”。。
早期的荒野保護主義者致力于保護陸地而非海洋,他們想當然地認為海洋廣闊無垠,資源取之不盡,無需保護。然而,早在一戰期間,以液體燃料為動力的海上船隊迅速建立并呈現出穩定趨勢時,海洋污染問題便已經凸顯出來。二戰以來以美國等海洋大國為首的國家對海洋資源進行劃分與攫取,多個國家發表大陸架宣言,海洋秩序陷于混亂狀態,聯合國于20世紀50年代開始倡導召開聯合國海洋法會議。與此同時,一些環保主義者開始討論海洋荒野,但是陸地荒野的概念在荒野保護組織中根深蒂固,人們一時無法接受海洋荒野概念。20世紀70年代美國在海島進行多次核試驗,海洋油氣勘探在那時達到高峰時期,由此而帶來的偶發性海上石油污染、船舶污染也成為海洋污染治理的難題。源于陸地的污染物排放、沿海地區由于人口遷徙進而生態環境進一步惡化等一系列問題致使海洋生境處于十分脆弱的狀態。聯合國分別于1958年、1960年召開聯合國海洋法會議,前兩次海洋法會議是海洋大國間利益的爭奪,隨著第三世界國家的興起,發展中國家也重新要求在海洋中的話語權,中國參加了聯合國舉辦的第三次海洋法會議。該次會議于1973年開始,歷時長達9年之久,歷經多次談判,于1982年12月正式通過并向各國開放簽署《聯合國海洋法公約》。隨著該《公約》的誕生,國際社會日益將目光轉向海洋生態環境的保護。在1987年第四次世界荒野大會上,海洋荒野又被重新提出來,這一時期,海洋保護受到重視,越來越多的科學證據表明海洋保留區對海洋保護的重要性。但是,海洋荒野的支持者們急于向公眾尤其是一些利益相關群體(比如漁業從業者和沿海社區居民)兜售海洋荒野概念,結果,適得其反,過度的宣傳引起了陸地荒野保護組織的不滿,海洋荒野概念的社會建構遭受重創。(11)B.W. Barr, Ocean wilderness in theory and practice, University of Alaska Fairbanks, 2012,pp.4-5.
與陸地相比,海洋生態學研究落后,海洋的廣闊性、動態性與連通性,海洋管轄權的復雜性,這些都使得海洋生態保護難度更大。海洋荒野的支持者們不得不重新檢視海洋荒野理論與實踐所面臨的各種難題。海洋荒野概念的定義需要進一步明確,比如海洋荒野的規模、海洋荒野的生態系統狀態等,而且,對于相關利益群體的利益予以適當保護,尤其是尊重貧窮的沿海土著民的生活方式。可見,海洋荒野的概念發展是一個政治協商過程,科學可以為海洋荒野提供依據,但是一個合理的海洋荒野定義是通過協調社會各方的不同利益而建構出來的。
通過少數海洋保護者對海洋荒野概念堅持不懈的研究和傳播,海洋荒野的社會接受度得到提高。2019年,俄勒岡州立大學做了一項關于公眾對于海洋荒野概念的理解的調查,該項調查結果顯示,海洋荒野的社會接受性已經很高,高達80%的調查對象認為“荒野”這個概念適用于海洋,但仍然稍低于陸地荒野的社會接受性,95%的調查對象認為“荒野”這個概念適用于陸地。而且,調查對象對海洋荒野區域的劃分有爭議。(12)J.R. Johnston, M.D. Needham, et al. “Public perceptions of marine wilderness as a marine protected area designation.” in Ocean & Coastal Management 178 (2019), p.5.那么,為進一步推進海洋荒野保護,提高海洋荒野的社會認同度,是否有可能在公眾與海洋荒野之間建立依戀關系?
D. R. 威廉姆斯(D. R. Williams)與 J. W.羅根巴克(J.W.Roggenbuck)在分析地方依戀影響因素時,認為地方依賴( place dependence)與地方認同(place identity)是地方依戀的子維度,“其中‘地方依賴’是一種功能性的依附,意指一個地方的環境景觀、公共設施、特殊資源、可達性等能滿足用戶的特定需求。而‘地方認同’是一種精神層面的依附,是個體對客觀環境有意或無意的想法,并借由態度、信仰、偏好、感覺、價值觀、目的、意義和行為趨向的結合,達到對于該地方的情感依戀與歸屬感。通過對于地方的持續造訪與長時間的活動涉入后才會發展出較強烈的地方認同。”(13)楊昀:《地方依戀的國內外研究進展述評》,《中山大學研究生學刊(自然科學、醫學版)》2011年第2期。
地方依戀理論后來被應用到旅游心理學中,使游客與景觀之間建立正向的情感聯結是景區管理者的目標。為了吸引游客,景區管理者完善各種設施,為游客提供各種服務,但不同景區的設施與服務趨同化,成為可復制的商品。顯然,當景區成為集多種屬性于一體的商品,只是在游客與景觀之間建立了一種地方依賴關系。雖然人們頻繁造訪自然風景區,但自然資源更像是體驗的‘背景’,而不是一種目的或者是對它本身的體驗。(14)D.R. Williams, M.E. Patterson, and J.W. Roggenbuck , et al. “Beyond the commodity metaphor: Examining emotional and symbolic attachment to place.” in Leisure sciences, Vol.14, No.1(1992), pp.29-46.游客未將自然資源納入自我認同的一部分,地方認同難以形成。而荒野與一般的自然風景區差別巨大,荒野旅游有各種限制,游客不能像“消費”其他景觀一樣“消費”荒野。法律限制游客以任何實質性的行為改變環境,荒野不具備“地方依賴”得以形成的功能屬性,荒野能否使人們產生依戀?
按照傳統的地方依戀理論,人與地方通過直接的互動才能建立依戀關系,家、故鄉和居住地,由于長期的接觸,都是容易使人們愛上的地方。但荒野依戀挑戰了這種傳統地方依戀理論,“人們對荒野概念產生依戀,與人們是否與荒野存在互動無關。”(15)②E.K. Sharpe, and A.W. Ewert, "Interferences in place attachment:Implications for wilderness." in Stephen F. McCool; D.N. Cole; W.T. Borrie; Jennifer O′Loughlin, comps. Wilderness science in a time of change conference-Vol.3: Wilderness as a place for scientific inquiry, Ogden, UT: US Department of Agriculture, Forest Service, Rocky Mountain Research Station, 2000. p.219、p.219.游客雖然不能在物理層面“消費”荒野,但是荒野卻能使游客專注于荒野本身,獲得高品質的荒野體驗,這是由于荒野的社會性限制較少,荒野把游客從文明的束縛中解放出來,游客更加能夠從荒野賦予的孤獨感中捕捉自我體驗:個人自由選擇旅游的路線,去哪里露營,什么時候開始,什么時候結束,選擇游泳或者讀書。②這種自由選擇性實則為人們與荒野之間建立獨特的情感聯結另辟蹊徑。
荒野依戀的形成更有賴于游客對荒野價值的認可。荒野是文明的禁地,具有特殊的生態價值與非使用價值(non-use value)前文已經多次提到荒野對地球環境的生態價值是保留荒野的最主要原因;荒野為未來的造訪提供了一種選擇,荒野是留給子孫后代的遺產,這屬于荒野的非使用價值。一旦人們認識到荒野的價值,即使從來沒有去過荒野,也可以形成對荒野的依戀。傳統地方依戀是對某個特定地方的依戀,而荒野依戀是對荒野的一般性依戀。相比于陸地荒野,大部分海洋荒野對于普通公眾而言可達性更低,然而荒野依戀的特殊性使得海洋荒野依戀成為可能。
如果問題僅僅是“我們還有多少海洋荒野”?那么我們可以客觀地回答“我們幾乎已經沒有海洋荒野”。但除了海洋荒野的生物物理屬性,海洋荒野承載了人類所賦予的絕對價值,因此問題就變成了“我們需要多少海洋荒野?”。瓊斯博士從全球海洋荒野到特定海域的荒野的識別恰恰隱含了這種從“實然”到“應然”的問題轉變。那么關于海洋荒野的生物物理屬性和價值的研究對中國的海洋保護事業有什么啟示呢?根據當前的“海洋荒野”地圖,中國管轄的海域確實不存在海洋荒野。中國的陸地荒野擁有量在世界排名第八,卻完全沒有海洋荒野(16)④J.E.M. Watson, O. Venter, and J.,Lee, et al. “Protect the last of the wild” ,in Natrue, Vol. 563, No. 27(2018), p.30、p.28.。但這絕不意味著“海洋荒野”概念與中國海洋保護無關。
一方面,“海洋荒野”作為完整的海洋生態系統具有相對性,中國的海洋保護可以把“海洋荒野”作為參照,借鑒相關指標和保護策略。1994年,國際自然與自然資源保護聯盟(IUCN)根據管理目標將保護區分為六類,其中荒野屬于第一類保護區,是最高級別保護區。在生物多樣性方面,“荒野地區是現在唯一在物種豐度上接近自然水平的地區。它們也是進化時間尺度上,唯一為維持生物多樣性的生物過程提供支持的地區。因此,荒野地區是重要的遺傳信息儲存庫,在退化土地和海洋的‘復野化’工作中,它們也可作為參考地區。”④目前中國的海洋保護區更多的是拯救珍稀瀕危海洋生物和生態系統已經遭到嚴重破壞的海域,而對受到人類活動破壞相對較小的海域缺乏保護意識。在規模方面,海洋荒野的最小規模是10000km2,而在中國目前的海洋保護區中,超過10000km2的海洋保護區只有四個,大部分海洋保護區面積相對較小。(17)曾江寧、徐曉群、張華國等:《中國海洋保護區》, 海洋出版社2013年版,第74-108頁。按照瓊斯博士的觀點,我們可以把中國管轄海域中受人類活動影響最小的區域作為“海洋荒野”來保護,并適度擴大單個海洋保護區的面積,因為這些海域最有可能“復野化”,重建原始生態系統,這是一項事半功倍的預防性工作。
另一方面,海洋荒野依戀情結對于中國海洋保護區的宣傳教育工作具有很強的借鑒意義。荒野地區嚴格限制機動交通工具進入,對于陸地荒野,公眾還可以徒步進入,對于海洋荒野,公眾進入的可能性則很小。但是由于“海洋荒野”的獨特價值,盡管公眾缺乏對海洋荒野的直接經驗,仍然可以形成海洋荒野依戀情結。當前中國海洋保護區的宣傳教育工作更多的局限于海洋保護區的建設者和管理者以及沿岸社區群眾,而內陸地區群眾海洋保護意識淡漠,缺乏相關的海洋保護知識。海洋污染物的源頭很大一部分來自陸地,對于內陸地區群眾的海洋保護宣傳工作亟需加強。雖然內陸群眾對于海洋的直接經驗相對較少,但我們仍然可以通過宣傳海洋生態系統的重要價值來培養內陸群眾的海洋荒野依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