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平
摘要:自宋以來,碑刻的書寫者和鐫刻者對于書法的藝術意味追求更為自覺,但碑刻的文化價值卻日益衰退,其中的原因書法史學界雖已有多種闡說,但若從更為廣闊的思想史、社會史角度審視,儒學宋明理學對于書法的影響和清儒對“漢學”的推崇或許是這一歷史現象發生的根本原因。
關鍵詞:宋代? ?碑刻? ?書法? ?衰微
中圖分類號:J292.1? ? ?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 ? ? ? 文章編號:1008-3359(2020)01-0035-03
一、“碑刻”的定義
據有關學者考證,先秦文獻中碑的主要功能:“第一種為石質,用以測日影、定時辰,起后來‘日規的作用;第二種栓牲畜;第三種為原木,用以系繩下棺槨。有的為追述死者功德,并寫字于其上。”[1]“碑”的概念大量使用應在東漢時期,如劉熙《釋名·釋典藝》中所述:“碑,被也。此本葬時所設也,施其轆護,以繩被其上,以引棺也。臣子追述君、父之功美,以書其上。后人因焉,故建于道陌之頭、顯見之處,名其文,謂之碑也。”[2]現代金石學中廣義的“碑刻”概念是將各種形制的石刻文字,如刻石、碑、碣、摩崖、墓志、塔銘、石闕銘、造像題記、畫像題字、刻經、界石等一并納入。而本文所談的“碑”僅指狹義上的“碑”,即具有公共文化作用或目的的,其銘刻的文字是書法性的書寫,有一定尺寸規格,具有碑首、碑身、碑趺形制的長方形豎石。
二、“碑重漢唐”與書法之興
就碑刻書法的興起與書法形成為一獨立藝術門類來看,時間皆在東漢中后期。據《東漢中晚期立碑風潮的源起研究》一文的研究,自東漢順帝時起,天災頻仍,皇家為了應對性維持“天人感應,君權神授”的意識形態,采取了“罷免三公”和重用宦官或外戚的舉措,從而打破了國家的人才察舉和精英晉升的制度。經歷黨錮之爭等一系列事件后,國家政治系統逐漸走向“儒臣頂端弱勢、中段腐敗、底層排擠的局面。”[3]中央與地方勢力斷裂甚至是對立發展,成為三國魏晉的分裂混戰的根本原因。立碑之風在時間上正是興起于安帝之時,大盛于桓靈二帝時期,與東漢中央政權崩潰、地方勢力崛起相對應。而就桓靈時期碑刻的文字內容來看,幾乎盡是為地方勢力、權貴紀功頌德,也就是說東漢的碑刻之盛并非是緣于書法的興起,而是儒生與崛起的地方勢力結合謀求權力正當性的作為。
正是在“天人感應,君權神授”的意識形態和察舉制崩潰的過程中,審美自覺的書法藝術誕生了,也就是趙壹《非草書》一文中所批判的草書之風。隨著宇宙論儒學隨著漢王朝的分裂而徹底崩潰,借道學之名逆反儒學的玄學興起,“名禮雙修”“自然”“物各自造”“品評之風”等觀念為書法在魏晉時期的發展提供了思想理據。這也就能夠比較合理的解釋,魏晉時期個人書法與官方文字書體、南北方的文字書體為何有那么巨大的差別。
書法理論界比較流行說法是,金石學家尤其是書法家普遍崇尚宋代以前的碑刻,而輕視宋以來的碑刻是因書法發展日漸衰微,因而出現“厚古薄今”的現象。很少有人質疑的是,在書法上崇尚漢唐碑刻,這僅僅是清代乾嘉學者及其后學的價值觀,而“一代不如一代”的式微論是中國最為流行的成語說辭,往往并沒有實際的理據。乾嘉時期興起的考據之風,思想史的定位是清儒“從文本訓詁的角度質疑宋明理學以厘正儒學道統”觀念影響下的“實用”行動,崇尚漢代考據儒學、考據文字和字體演進,由此促使經典注疏、金石學、文字學的興盛。也就是說,宋代以來的碑刻,或許因雕版印刷和書籍刊刻的發達而失去了文化傳播過程中的載體作用,但碑刻的書法藝術性并不見得遜色于漢唐,人們對于宋代以來碑刻的輕視,與乾嘉以來的審美價值趨向所影響,若真以為宋以來碑刻書法不足觀,沒有學術價值,則就因信而障見了。
三、書體之變與碑刻之價值
還有一個比較的理論,認為文字字體的演變是受實用和審美雙重力量推動向著簡單、便捷的方向發展,最終走向規范。從秦代開始,官方層面就一直有“書同文”的統一性舉措,所以,小篆作為官方字體在漢唐時期書寫技法和形態一直都比較穩定。而個人化的書寫,在很大程度上是緣于書法沒有成為藝術審美活動,沒有形成一元的審美品評理論系統,所以書體的地域化、個人化影響明顯,字體的發展也具有不穩定性。
文字書體發展之不穩定,對書法藝術而言卻是益事。從藝術的角度觀察,這種不穩定狀態表現為結體、用筆的技法和評判標準沒有定則,這就為書法的藝術發展提供了無限的可能。反觀唐代楷書的成熟定型,在文化和知識傳播方面是一大進步,但從書法藝術的角度來看,高度成熟、規范的唐楷封閉了書法藝術方面發展的原動力源泉。宋代以來碑刻書法的風格基本上以顏、柳、歐為主,藝術創新程度不高,這也是必須要承認的。此外,宋以前書法家的紙上墨跡多不流傳于世,傳播也不及碑刻拓本廣泛便捷,這也是導致后人重視宋以前碑刻的一個重要原因。
四、書風轉向與碑刻書法之衰
簡單地說,宋代以來書法的發展有三個方面的重大轉變:一是書法由世家家學向個人才藝轉變,二是書法由個人才藝向道德修身方式的轉變,三是“法帖”觀念和書法品評系統的轉向。唐宋之變,最為根本的是漢唐以來的世家貴族在唐末的戰亂中“從肉體層面上被消滅了”,建立在世家貴族基礎之上的各種文化形態也隨之崩潰。在書法中,最大的變化就是書法的家學系統不再重要了,晉唐時期書法理論中一直強調的“筆法授受譜系”,從宋代開始就斷裂,也不再重要,一門世代皆書法家的情況也不再出現了。
宋代最顯著的書法現象是“刻帖”的大量出現和書法家興趣的行草轉向。“書法家在宋代,主要的用武之地不同于過去在碑版和墓志,而在卷軸和書信上。”[4]如果把書視為“規范系統中的自由表現”,則楷書、隸書、篆書在自由性方面是遠不及行草書。在藝術創作、雅集筆會、書信往來時,行草書就成為最主要的書體,甚至在碑刻上也大量運用。事實上,宋代以來的書法家并非不擅楷書,他們在抄寫經典的時候都會用楷書恭恭敬敬的書寫,在書寫的態度或者心理訴求方面極力強化“日課”書寫過程中“主靜”“用敬”“心正則筆正”的心理狀態或境界追求,明確的體現了宋明理學對文人書法的深刻影響。
從宋代開始大量刻帖的出現,徐無聞認為《閣帖》的出現是書法史上的一個新的起點,從此在書法史上演變出所謂的“帖學”。“紙壽不過千年”,唐代以前書家的墨跡到五代時已十分稀少,南唐后主李煜正是看到歷代墨跡日漸消亡,為了使珍貴的前人墨跡流傳百代,于是他命徐鉉將宮內珍藏的歷代名人書法勾勒上石,這就是最早的刻帖《升元帖》。但刻帖的出現證明的依然是墨跡的珍貴與稀少,并不足以成為元明文人推崇“法帖”的原因。推崇“法帖”自然是因為其是“法帖”,而與墨跡還是碑刻、究竟是宋人刻拓還是元明人刻拓關系不大。收入“法帖”的作品,代表的是書法的道統,是書法技法規范和審美品評的正當性根源。拋開先入為主的價值觀,從碑刻自身的藝術性來考量,如元代趙孟頫書丹的《玄妙觀重修三門記》、董其昌的《晝錦堂記》都是極其優秀的碑刻存在。[5]
最后,需要申明的是,漢唐人立碑刻石的目的或是為了傳播經典、或是為了紀功頌德,在思想層面往往都是有謀求行動正當性的目的,而不是為了表現書法的藝術價值。所以,在唐代以后,雕版印刷和書籍刊刻系統日漸發達而改變了文化傳播的方式與途徑,宋明理學完全克除了意識形態和文化核心中的天神迷信,中央集權的政治也沒有再出現漢末那樣的大分裂、大崩潰局面,“立碑刻石”的文化象征寓意雖然至今尚存,但清代以來金石學、文字學、書法領域重漢唐碑刻,輕視宋代以來碑刻的原因必然是觀念性的,“厚古薄今”的解釋是不成立的。
參考文獻:
[1]中國書法家協會山東分會.漢碑研究[M].濟南:齊魯書社,1990.
[2]任繼昉.釋名匯校[M].濟南:齊魯書社,2006.
[3]王惠玉.東漢中晚期立碑風潮的源起研究[D].杭州:中國美術學院,2019年.
[4]楊仁愷.中國書畫[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5]啟功.啟功叢稿(論文卷)[M].北京:中華書局,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