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嚴肉食者
2020-02-05 06:14:38李少威
南風窗 2020年2期
李少威
中國傳統(tǒng)文化，定型于貴族制時代的尾聲，打著深深的等級制烙印，即便是一桌子菜，也有一個主從關(guān)系。
其中的主菜，必是肉食無疑。
肉很難得，所以肉食就是上等人的象征。起源于春秋時代的“肉食者”一詞，幾乎專指貴族、上層。曹劌求見魯莊公前，說“肉食者鄙，未能遠謀”，是一種干祿行為，目的其實也是向上爬，成為“肉食者”。
當時社會不流動，在突發(fā)事件里建功立業(yè)，是改變身份的機會。
后來，貴族制崩潰，戰(zhàn)國的改革讓政治趨向集權(quán)化、理性化、職業(yè)官僚化，一般人就有了更多上位的機會。
“上”以何為？吃肉，成為“肉食者”。
秦朝時，陳勝振臂一呼“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通俗地解釋，意思大概就是：“憑什么他們天生就能吃肉？”
以后的造反者、嘯聚者，煽動性的口號一以貫之：大秤分金，大碗吃肉。
在匱乏時代，為了過得更好，肉就是人與人之間的戰(zhàn)爭的典型標的。肉，是中國人的心病，也是深藏在文化基因里的上進動力。
為這個不匱乏的時代降臨而最早進行性命搏殺的中國工農(nóng)紅軍，他們的口號是“打倒資本家，天天吃南瓜”。對于為今日而奮戰(zhàn)的先輩而言，肉還是奢望，他們可能是歷史上唯一一支不為吃肉而造反的軍隊。
今天，吃肉終于不成問題，不必等待節(jié)慶。春節(jié)，意味著放假和團聚，沒有多少人會把吃作為期盼因素;但大魚大肉，仍然是每逢重要節(jié)慶必備的主菜。
你可以不愛吃，但它必須有。因為在無意識的習慣性行為中，折射著中國社會的文化遺傳性，殺豬宰羊的背后，仍然透露著一股對生活的莊嚴感。
回到文明的源頭，我們就能更好地理解這種遺傳性的莊嚴。
肉債肉償
吃肉，曾經(jīng)是一個生死問題。
你給我什么，我就給你什么，兩個“什么”一般不是同一種東西，但它們有對等性，這在今天的市場理念下是一個常識。比如，你賣給我我需要的東西，我就給你支付相應的貨幣。
上古沒有貨幣，直到締造我們的傳統(tǒng)文化的孔子時代，還沒有官方貨幣。但是，交易是—直在發(fā)生的，對等回報，是人最初始的公平意識，日常生活里就體現(xiàn)為物物交換。同樣地，如果損害了他人，也是以同等的我方損害作為回應，所謂“以牙還牙以眼還眼”，這就是最早的法律意識的萌動。
一個問題就產(chǎn)生了：在自然狀態(tài)下以及文明的早期，人們相信所有的自然現(xiàn)象都是一種意志行為，那么，如果自然給了我們?nèi)馐常覀儗⒁允裁磥砘貓螅?/p>
答案就是，以肉回報。
誰的肉？人的肉。
幾乎所有的人類文明，在早期都有薩滿教的印記。
在自然狀態(tài)下以及文明的早期，人們相信所有的自然現(xiàn)象都是一種意志行為，那么，如果自然給了我們?nèi)馐?，我們將以什么來回報?/blockquote>
薩滿教，會祈禱，會預測，會回應，因為早期人類相信大自然的運轉(zhuǎn)是一種人格行為。如果我們從自然中獲取了食物，我們就要用同質(zhì)（當然不同量）的東西來回報自然。所以，我們通過獵殺動物、消滅他們的生命來獲得肉食，就要用一定數(shù)量的生命來表示感謝。在梅爾·吉布森執(zhí)導的電影《啟示》中，瑪雅文明以捕獵異族之人，排著隊砍頭獻祭的做法，就是一種謝神儀式，血腥、殘忍，宛如人間地獄。
人類文明就是這樣走過來的，中國也不例外。中國最早的文字出現(xiàn)于商朝，因此商朝被認作中國文明的正式開端。商朝人的主業(yè)，一是畜牧業(yè)，所以他們把被統(tǒng)治的人視為牲畜，周朝的“天子牧萬民”理念，根源應該在前代;二是商業(yè)，今天所謂商人，就是起源于商朝人，他們與諸神打交道，也是使用生意人的交換思維，這一點也影響至今，中國人求神拜佛，都有當下的目的。
對商朝的考古發(fā)掘發(fā)現(xiàn)，那時同樣有批量殺人獻祭的習慣。觸目驚心的考古現(xiàn)場很多，這里只舉一個：商王陵墓區(qū)里一個巨大的人祭場，有900多個祭祀坑，出土了近3500具骸骨。
最常見的人祭叫“卯祭”，“卯”字的形狀，就是人或動物被掏空內(nèi)臟，劈成均勻的兩半，吊掛在一起。今天去屠宰場、肉聯(lián)廠便能見到這種情形，想想，把掛著的半邊豬換成半邊人……商朝人相信鬼神也需要飲食，因此祭祀用的人會被按照人吃肉的方式來處理，有的人肉會被煮熟，有的則制成“臘肉”、肉醬。
祭祀用人從哪里來？主要是攻殺異族，以此俘獲男女，用于獻祭，俘殺對象主要是西部的羌人。
周朝的統(tǒng)治者姬氏，本來也是羌人，但他們投靠了東邊的商朝，“投名狀”，就是持續(xù)地為商朝抓捕其他族群的羌人，供祭祀之用?！爸堋边@一名稱其實是商朝賦予他們的，字形是“用口”，意思就是祭祀用的人口來源。
悲劇最后也降臨到他們頭上，文王長子伯邑考，就被紂王制成肉醬，還要文王自己吃下去。周滅商，其實是被當作牲畜的羌人聯(lián)合造反，推翻暴政，羌與姜同義，姜太公也是羌人。
也許是受一種救贖心理的驅(qū)使，周朝建立以后就廢除了人祭。
并且，有鑒于商朝因為薩滿式的信仰帶來的血腥殘暴，周人“敬鬼神而遠之”，減少祭祀需求，主要轉(zhuǎn)變?yōu)榧漓胱嫦群吞斓厣琊?，而不理會諸多功能性的嗜血之神。
同時，從周朝開始，中國人就拋棄了“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不把異族人當人的觀念，只要服膺文明，都是自己人，這種文化意義上的平等理念，塑造了后世中國文化的宏觀氣質(zhì)。
廢除人祭以后，祭祀用的犧牲就改為動物了。所以，從源頭上講，動物是代替人去犧牲的。
這和今天我們吃肉有什么關(guān)系？
食肉問題
不再用人命來向神靈獻祭（零星發(fā)生還是有的），但獻祭又要有足夠的誠意，那么它的替代品就要足夠珍貴。
最珍貴的食物，就是酒和肉。因為酒肉的獲取都會與糧食發(fā)生矛盾。酒來自糧食發(fā)酵;豬要吃糧食長大，牛羊可以吃草，但也擠占糧食生產(chǎn)資源。
而糧食，一直都是匱乏的。史前時代不好猜測，但從有文字的商朝到民國，大約3600多年來，中國人從未徹底解決過糧食問題，這是歷史事實。全面解決溫飽是20世紀80年代的事情，而消滅絕對貧困則是今年的任務。
在這漫長的農(nóng)業(yè)時代里，大多數(shù)中國人想要吃上肉，就要等待節(jié)日。再貧寒的人家，節(jié)日多少也要有點肉，人們會把資源點滴地積累起來，用在過節(jié)上。尤其是春節(jié)這樣的大節(jié)，如非走投無路，家里必然要吃肉。節(jié)日要吃肉，節(jié)日有肉吃，幾乎是一個條件反射。
為什么？因為重大節(jié)日往往是祭祀的日子，人可以不吃，但神仙、祖宗要吃。這就和上古的人神關(guān)系掛上了鉤。
中國的民間信仰和世界上的主流宗教有一個很大的區(qū)別，在于對另一個世界（神、仙、鬼）的理解。主流宗教一般把天堂、極樂描繪為應有盡有的世界，去了那里，什么也不缺;而中國民間信仰則認為，神、仙、鬼，包括去世了的祖先，在“那邊”的衣食住行，要靠現(xiàn)世的人來負責供給，如果人們不獻祭，他們就會貧窮甚至挨餓。
這種理解，在民間意識上維系了中國人的祖先崇拜，同時，也讓在世的人非常重視傳續(xù)“香火”，因為如果無后，那么祖先包括將來去世后的自己，都將衣食無著。祭祀活動其實是人與超自然的力量重新確認契約關(guān)系，就像初民時代的薩滿儀式一樣，我們被給予，我們也回報，從而進一步建立默契，繼續(xù)給予，繼續(xù)回報。
在祭祀時節(jié)，能不能提供體面的祭品，不但關(guān)乎祖先的溫飽，也關(guān)乎在世的后人的社會尊嚴——一方面顯示自己故去的祖先因為自己的努力而得到了“生活”保障，另一方面則證明門第顯貴或生活富足有先驗力量的支持。后者對于富貴之家尤其重要，它論證了這些家族、門第之所以具有當前的社會地位，是具有天命的合法性的。
不加思考地做事情，便是一種文化遺傳性的表現(xiàn)。
地位越高的人家，就越重視祭祀，能夠祭祀的對象規(guī)格也越高（比如周朝只有天子可以祭天），而涉及的人也越多。天子、諸侯祭祀，要把祭肉分給下面的貴族，以表示彼此是一家人;而任何家族的大型祭祀，都要求符合資格的成員全部到位，共享祖宗的恩澤。
被排擠出祭祀活動以及其后的參與吃肉行列，是最可怕的事情，相當于被熟人社會開除，被實行“社會剝奪”。孔子失望地離開魯國，就是因為季氏故意在春祭之后不給他送祭肉，他的政治生命就結(jié)束了，在魯國貴族圈子里混的資格也被開除了。
春節(jié)的祭祀活動最為隆重，所以也就要準備最大量的酒肉。神仙、祖先吃過之后，人才能吃，而同時這也意味著，神仙、祖先有肉吃，人就跟著有肉吃。
因此，盡管今天的人們大多已經(jīng)不缺肉食，對春節(jié)的儀式意義也大多已經(jīng)淡忘，但以肉食為代表的“大菜”，仍然在潛意識里被認為是必不可少的。
日常里人們很少會花費大量時間去制作工序繁復的“大菜”，是因為從成本與收益的角度衡量不值得這樣做，但到了重要節(jié)日，尤其是春節(jié)，就不再存在值不值得的問題。
不加思考地做事情，便是一種文化遺傳性的表現(xiàn)。
虔誠
周朝開始樹立了“不管是同族還是異族人的生命都是寶貴的”這一意識，并且對接受了同一套文明的任何異族，都認作是華夏的一部分。這有利于和平的實現(xiàn)，而和平則會導致人口繁衍，廢除人祭則相當于失去了“合法減少人口”的途徑。
于是，糧食就更加珍貴，酒肉也就跟著更珍貴。它們會根據(jù)權(quán)勢地位，集中到上層社會。即便在上層社會，相互交往過程中，接待規(guī)格也以有多少肉為標志。
比如在春秋時期的“國際”交往中，接待天子要用12頭牛，因為一年有12個月。而接待諸侯則視其爵位、實力而按照陽數(shù)提供，如9頭、7頭、5頭。
這么多肉，主要是給隨行人員吃，隨行者吃到肉，顯示出自己跟隨的上級有地位、有能量。陳凱歌電影《無極》里那句“跟著你有肉吃”，濃縮地概括了封建時代主從關(guān)系的實質(zhì)。委身于一個主人，無條件服務于他的戰(zhàn)爭，以此交換生活來源，中西皆然。
魯哀公七年，吳王夫差帶兵北上到魯國，他不管什么禮法，一開口就要求用“百牢”（100頭牛）接待。魯國人惹不起他，只能照做。盡管只是一個門面功夫，但由此我們也能發(fā)現(xiàn)肉的重要性，當一個人覺得自己很“?！敝螅紫鹊姆磻皇切枨蟮亩嘣?，以及“消費升級”，而是能吃到更多的肉。這是典型的暴發(fā)戶心態(tài)，今天也見怪不怪。
尤瓦爾·赫爾利說人有“貪吃基因”，因為歷史上總是難以避免饑餓，所以人們總是對甜膩的食物有偏好，時間長了就成為一種本能了。肉屬于其中的“膩”，長期缺肉，就會對大塊的肉、脂肪多的肉以及更多的肉有本能的渴求。
“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那是孔子當了大官之后“脫離群眾”的表現(xiàn)，普通人吃肉，是越大塊越好。大塊的肉，自然也就不可能烹制得多精致。所以，且不說要吃100頭牛的夫差了，就算是吃12頭牛的周天子，這些牛肉的做法也一定非常粗糙。大約就是大塊地丟到鍋里，加鹽加料煮熟而已。
如果是一個有心的觀察者，就可以從人們制作“大菜”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一種莊嚴感。
今天我們看到，無論在中國的任何地方，地域特色的肉食，都有非常多元、精細、繁復的烹飪方法。這是上層文化向下層流淌的結(jié)果，人人變得講究了，而根本原因則是數(shù)十年的經(jīng)濟快速增長讓人們普遍不缺肉食，從而才能從容地追求口感。
不管今天肉是有多么普遍、多么的不稀奇，但人際往來中，肉還是主角。親朋聚首、商務宴請，大魚大肉不管愛不愛吃，都要擺在那里，表示一種禮節(jié)和誠意。
最深刻的道理，往往就隱藏在習以為常當中;真正的意義，往往也內(nèi)置在一些令人無法回答的問題里。比如這一個：
“為什么招待他人要用佳肴美饌？”
“為了表示禮節(jié)和誠意?！?/p>
“為什么要表示禮節(jié)和誠意？”
“……”
令人語塞。
通過前文的分析，我們知道，禮節(jié)和誠意上承遠古，是一種內(nèi)化在一個文明共同體的精神當中的、自然而然的文化契約。
春節(jié)來臨，人們屠豬宰羊、烹魚煮鴨，其樂融融，生活的溫度在其中輻射。如果是一個有心的觀察者，就可以從人們制作“大菜”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一種莊嚴感。
不是儀式感，是剝離了儀式的虔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