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大學國際關系研究院閻學通
本文節選自《世界政治研究》2019年第2期

上面的分析就引出了一個問題,即傳統地緣政治的觀念和分析框架是否適于分析在無線網絡上進行的大國戰略競爭?戰略競爭的內容、方式以及效果是否和以往一樣?如今,世界中心在向東亞轉移是因為這個地的地理環境重要還是因為這一地區的網絡和數字經濟發達?由于網絡技術與市場、財富、軍力、權力以及國際地位緊密相聯,大國戰略競爭聚集于網絡優勢。網絡技術領域的兩極格局很可能成為全球兩極格局的基礎。
中美之間的戰略競爭處于數字時代,從內容和形式上都與傳統的地緣戰略競爭不同。這還是人類第一次以非自然地理領域為主戰場的大國戰略競爭,無論是中國還是美國都沒有充足的經驗,而且也缺乏歷史經驗可以借鑒。這給我國帶來的一個優勢是,雖然美國的網絡技術優于中國,但是網絡技術更新換代的速度在10年之內,而戰略制定需要依據技術變化而調整,因此每次新的網絡技術出現都使兩國在同一起跑線上制定戰略,這就弱化美國的戰略優勢。數字時代的戰略競爭對技術創新有了新要求,即創新在眾多領域進行且要求創新速度快。因此,中美兩國都不可能靠企業的科技創新來實現這樣的戰略任務,兩國政府都必然會深度介入科技創新,以爭取科技創新能力的長期優勢。
網絡技術成為財富主要來源,技術迭代速度快以及壟斷和跨越式競爭,這三個特點對大國領導的改革能力提出了新要求,即競爭的成敗取決于領導的改革能力強弱。根據道義現實主義理論,講道義的政治領導比不講道義的政治領導改革能力強,贏得競爭的機會大。當一國政府的施政方略在于富民強國的正確方向上,那么帶給國家的變化被稱為“改革”;但如果處于弱化國家實力的錯誤方向上,使國家走向衰敗則屬于“倒退”。這就是為什么特朗普政府提供的領導無論在國內和在國際上都被視為是倒退而非改革。政治領導能力的另一個重要因素是落實改革政策的能力。只有改革意愿而無改革能力的仍是弱領導。一國政府的改革能力越強,國家綜合實力增長的速度就越大,國際權力(也就是國際影響力)也就相應的越大。因此,判斷政治領導力的強弱需要從政府的改革方向和落實改革政策的結果兩方面進行考查。
改革方向的問題實際上就是政府集中力量辦什么大事的問題。各國政府的權力都具有集中力量辦大事的功能。然而,關鍵不在于能否集中力量,而是集中力量干什么事。集中力量做的事不同,對于國家實力的影響不同。這意味著,中美兩國政府在科技創新上看誰更能集中力量辦大事。兩國的資源都是有限的,誰能將更大的力量集中于科技創新,誰能通過改革使有限的資源發揮出最大的創新成果,誰就有較大的希望勝出。數字時代的特殊性意味著,減少意識形態領域的資源投入,將更多資源集中于科技創新,將是中美戰略競爭與美蘇戰略競爭的一個重要區別。
從大國自身變化角度講,搞倒退比搞改革對國際格局的影響力度要大。一國只把自己建設好還不足以成為世界領導,還需要對手變得衰敗才行。美國只靠自己的建設是無法獲得唯一超級大國的地位的,還得依靠蘇聯把自己搞解體了。蘇聯如果不解體,兩極格局就不會變成單極格局,美國也不能獲得主導世界的權力。因此,兩個大國之間的競爭不僅要考慮哪一方的改革多于和快于對方,還要看哪一方倒退的少于和慢于對方,倒退快的一方同樣會失敗。這個原理同樣適于當今的中美戰略競爭。
中國人民大學財政金融學院張成思
本文節選自《經濟研究》2019年第11期
從金融化的形成邏輯來看,泛金融業的金融化既受到宏觀金融發展理論的影響(特別是金融發展利于經濟增長的理論研究助推了大力發展金融行業的實踐),又受到微觀金融市場研究(特別是資產定價與公司金融)主導下的微觀金融實踐帶動,是理論和實踐共同推動形成的格局;而微觀金融市場研究也帶動了股東價值論的興起,進而影響了微觀企業的經營理念,再加之實踐中企業趨利避險,從而驅動了微觀企業金融化,也是理論和實踐共同推動的結果;對于商品金融化而言,最直接的形成邏輯是資本的逐利天性,而金融市場和金融產品缺乏多元性可能是催生普通商品金融化的環境因素,因此普通商品金融化的格局主要是實踐推動的結果。
從本質上說,以中國為代表的發展中大國的金融化在宏微中觀層次的邏輯根源都在于:經濟體量大、市場規模大、資金總量大,國有大銀行主導的間接融資金融體系格局下金融產品的豐富程度不足。在此根源背景下,發展中大國宏觀層次的金融化更多體現的是規模發展而非競爭和效率提高;微觀層次金融化也相應表現為企業投資于貨幣資產(相較于股權資產)的比重更高;中觀層次則表現為新興的普通商品金融化特征,商品市場的特定部分替代或者說補充了金融市場的部分職能。綜合來看,三個層次的金融化都共同指向發展中大國對多元化和市場化金融體系日益增長的需求。
盡管每個層次的金融化邏輯在內容和形式上存在差別和分歧,但是各個層次的金融化邏輯具有諸多一致性。例如,各層次的金融化都說明金融在經濟運行中的重要性不斷提升,都反映出金融交易的極度活躍性,本質上都是資本逐利天性的必然結果,因為三個層次的金融化都體現了資本向高利潤行業(市場)流動的本質:宏觀層面泛金融業的膨脹反映了金融行業資本規模的膨脹,是資本向金融行業聚集的結果,或者說金融行業本身就與資本是融為一體的;微觀層面企業金融化行為的趨利避險也反映出資本逐利因素對微觀層次金融化的影響,這一點可以通過構建微觀企業金融與實業兩大類投資組合理論模型得到驗證;中觀層面的商品金融化更直接地反映了資本的逐利特征,特別是普通商品金融化表現為哪個行業或者局部市場盈利高,資本便涌向哪個行業,形成資本輪動和行業潮涌現象。
需要指出,資本的逐利天性并非在所有情況下都是貶義。在資本與實業部門良性互動的條件下,資本逐利就是一種資源有效配置的手段。所謂良性互動,關鍵是資本逐利背后有真實產業背景(類似商業銀行領域的真實票據論),涉及物資周轉和產銷過程,同時資本的行業集中度相對合理。在這樣的背景下,資本從低利潤向高利潤率行業(市場)流動,而高利潤率行業往往是生產更有價值的產品或更缺乏資本的真實行業,此時逐利引發的資本流動可以提高資源配置效率。當然,當資本逐利與真實產業逐漸脫離甚至形成虛擬經濟空轉情況時,資本逐利導致經濟脆弱性甚至帶來金融危機和經濟危機的概率就會上升,此時資本逐利不再能發揮資源的有效配置作用。

當然,金融化也更深層次地暗示出傳統經濟增長模式出現了微妙的結構性變化(如中國三大產業的結構調整)。這些微妙變化深刻地表明,金融化可以推動實體企業“產融”結合,提升企業市場活躍度,甚至促進大國經濟轉型發展。相反,過度金融化則很可能會給實體經濟帶來多重負面沖擊,這些負面沖擊既包括增加經濟體的脆弱性、延長危機時間、加劇收入差距和資源錯配,也包括加劇商品價格波動程度、增加政府平抑價格波動的成本。美國2008年金融危機是典型案例之一,中國經濟近年來的發展實踐中也出現過一些典型的金融化過度帶來的負面沖擊案例。這些案例的共同特征都是金融化與真實經濟的日漸脫離形成虛擬經濟空轉現象,而且這些案例也暗示出,金融化問題更多是全球范圍的而不僅是國別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