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全球化進程中的當代文學顯露出愈來愈嚴重的同質化傾向,在此背景下,云南漢語詩歌尤其是部分特有少數民族詩歌呈現出活潑潑的生命氣象、對自然的無限敬畏與強烈依戀、對現代化的心靈反省,這些獨特品質及其蘊涵的人類普遍精神與達到的藝術高度,使云南詩歌在當代文學版圖中日漸凸現。
關鍵詞:全球化 云南漢語詩歌 獨特品質
伴隨著現代化步伐的迅猛來襲,全球一體化的趨勢日盛一日,世界的豐富性、差異性正在日漸消失。生活于這樣的當下,人難免被一種憂思籠罩:會不會有一天,故鄉被淹沒在極度相似的世界中,無論從自然地貌還是個性氣質、精神內核上,都再難把她從眾多雷同的地塊中辨認出來。故鄉不僅是地塊,更是養護生命、安撫心靈的家園。拉美作家略薩說過,一個沒有文學的民族會從精神上慢慢變得野蠻起來。同樣,一片沒有文學的土地也會從精神上慢慢變得貧瘠起來。所幸,云南長久以來一直被文學尤其是詩歌滋養著。
回顧云南當代詩歌歷史,自20世紀五六十年代起,隨軍南下的詩人公劉、白樺、周良沛對軍旅生活的詩意書寫,曉雪、張長等詩人筆下描繪的風花雪月,聚焦、放大了云南的“豐富”“神奇”“邊地”“民族”a,提升了云南文學的被關注度。“文化大革命”期間充當政治傳聲筒的工農兵詩歌難免粗陋乏味。80年代的米思及、于堅等“紅土詩派”“第三代”詩人,則開始貼近大地,回到語言,回到具體事物,他們挖掘日常生活和平凡事物背后不同尋常的深意,進行及物書寫。90年代市場經濟發展,許多作家紛紛轉向,造成文壇的寂靜冷清,但仍有不少詩人一直默默打磨詩藝。21世紀以來,云南不斷顯現出獨特、多樣的創作形態,于堅、雷平陽、海男、李森、艾泥、哥布、魯若迪基、樊忠慰等人始終走在寫詩的道路上。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一方人創造一方文化。“地理環境是人類賴以生存和發展的物質基礎,當然也是人類意識或精神的基礎”b。 “因自然阻隔和交通不便形成的環境封閉性”和“因立體海拔和立體氣候形成的立體生態”c,是影響云南各民族的經濟、社會生活和文化發展的重要原因。云南經濟發展相對落后于東部地區,從文化角度看,云南的邊緣化是地理上的,也不止是地理上的,由邊緣位置派生而來的,既有話語權的相對缺失,客觀上也保持了使其獨特性得以延續的與“主流”文化之間的安全距離。文化是人的創造物,它又化育著人。一方人所創造之文化,通過各種方式及途徑對個體生命進行潛移默化的模塑,使其觀念、行為與文化相符。因此,處于特定環境、文化中的人,其人格的塑造和形成必然受相應文化的影響,同屬某一文化的群體就具有了某些共同的個性氣質、人格精神。云南詩歌呈現的某些共通的品質,正是源于詩人共處的文化語境和精神氣候。
一、散發著活潑潑的生命氣象
隨著現代科技迅猛發展,全球化速度加快,人們的生活節奏也越來越快,不少詩人在詩歌中流露出強烈的茫然無措感、時空錯位感和被割裂為碎片的生命疼痛感。有些詩人知識淵博、手法純熟、技藝精湛,卻無論如何營造不出生命的大氣象,原因之一就是詩人的生活世界本身,與流動于山川、田野、河流之間的生命氣息相隔絕了。這對于極需創造力的詩歌寫作來說,是致命傷。
因特殊的地理環境,云南人常年散居或聚集于山間平緩之地的村落,吸納著大自然的靈氣。云南的城市也是基于群山環抱之中的一個個“壩子”經年累月慢慢發展起來,無論大小,既便于人們生活,又使人保持著與自然的親密關系。所以,云南人天然地保留了一部分古人與宇宙天地渾然一體的“天人合一”整體感,這種整體感使得云南詩人的作品,自然地散發著一股活潑潑的生命氣象,讓讀者在一花一樹中感受生命律動,在一沙一石中傾聽宇宙呼吸。如于堅的《喜樹》:“剛剛知道/它叫喜樹 看不出與周邊的喬木/有何不同 都是葉子都是樹干 都是/疤痕累累 被時間傷害過度的皮膚/都被某種力量牽引著向上去/仿佛那黃金天空 隱藏著一座大教堂/我不知道這一次喜悅與上一次有何不同/每次路過我都被擊中 忘記 又再次歡喜?!庇縿釉谌伺c物間的大歡喜,生命與生命之間的彼此呼應,如此純粹動人。艾泥的《登馬雄賦》,灌注著另一種大氣磅礴的浩然之氣:“己丑年立秋,艾泥與客乘風于/珠江之源。是時,天空如甕,四界皆霧/仿佛正在工作的瓷窯,大地被群峰架起/唯馬雄山最高,推向蒼穹,入大虛無/燒制它的事物,遠的是/十億年前的海水,開展造山運動的/神秘之魚;然后是草色與花香/巖熔里幸存的蜥蜴和蝴蝶/近的是剛剛下過的/那一場濺起紅泥的細雨/……”這浩然之氣是詩人生命活力與天地精神相凝聚而成的強大場域,內里涌動著峨峨乎故鄉高山、浩浩乎歷史長河。普米族詩人魯若迪基的《愛》:“恬靜的山寨/母親開始呼喊/晚歸的孩子//那聲音/在我眼里/漸漸長高/最終支撐起/那一黑色的天幕”,飽含母親擔憂、關切的一聲聲呼喚,回蕩在寨子里,撐起黑色的天幕。人間的永恒之愛,明亮了眼前天地,開闊了凡塵境界。其另一首《山路》亦然:“在故鄉/母親的手/不畏荊棘/翻過山嶺/遙遙地/向我伸來?!币驗槌休d著無盡的牽掛、思念,故鄉大山里那條崎嶇小路,母親一樣日日張望著等候、迎接兒子歸家。簡短詩句,將離人之心之情融于故鄉之景之物。小小山路,遙遙地,蜿蜒曲折,在故鄉山水間生發出綿延不盡的愛之呼喚、愛之回響。
云南詩人多出大氣象之作,但也并非生在此地的人天然就能創作出大氣象之作,這種發乎本能的愛、源于自然的生命元氣,類似于與生俱來的天賦,若不用心養護,適時培育,加以創造運用,它得之于天地,也將隨個體消失而失之于天地。杰出的詩人往往善于通過詩歌技藝,將這種原始本能、生命元氣傾力轉化為具有永恒生命力的藝術。
二、對自然的虔誠敬畏與強烈依戀
云南各少數民族對神山神石、神樹神林、神泉神湖頂禮膜拜的信仰,在世世代代的生活中與原本崇尚天人合一的漢民族文化相互影響、滲透,使得云南至今還保留著敬畏自然、親近自然、尊重天地萬物,以及“各美其美、美人所美、美美與共”的美好傳統,這傳統和人類童年的率性純真一起流淌在人們血脈中,所以在云南,“人與宇宙萬物同處于大地上。人并不高于萬物。萬物各得其所”d。
云南同時是個多民族多宗教多元文化共生共長,人與人、人與自然和諧相依的典范之地,千百年來繁衍生息在這片土地上的居民,世代與鄰里、與天地、與自然情同手足,彼此依偎,這種樸素而獨具特性的生存智慧、生態倫理,使得生活在云南的人悠然自得、其樂融融。于堅的《芳鄰》如是寫:“房子還是這么矮/櫻花樹已長得高高/向著晴朗朗的藍天/亮出一身活潑潑的花/就像那些清白人家/在閨房里養出了會刺繡的好媳婦/這是鄰居家的樹啊/聽春風敲鑼打鼓/正把花枝送向我的窗戶?!痹谟趫缘暮芏嘣娭?,自然之物那樣親切、可人、喜氣,作者與晴朗朗的藍天、春風、櫻花樹、搖晃的花枝親密相依,生活于鬧市的世外桃源,有芳鄰如此,更何況春風作美,“敲鑼打鼓”把花枝送向窗口,這人間勝境豈是成天被困于工作隔間、忙碌于流水生產線的忙(盲)人能看見的。另一首《壬午秋詠長江》更是顯現出詩人“山河即我、我即山河”的超然境界:“你是深埋在我靜脈中的酒窖/你是我語詞的偏旁中永遠抽不掉的三點水/微軀三尺 大河賦予我浩然 大塊假我以文章/在水落石出的秋天 我只想回到你的永流/隨著那些素面朝天的江沙沉底……”
在遠離北京、上海這些現代文明中心的云南,一些詩人還要特意離開昆明前往更偏遠的小鎮,或是高原、邊寨、峽谷,在松濤、波浪里感受自然時間。沒有飛機、地鐵的催促,沒有城市寫字樓里公司白領的焦慮,詩人在與外界隔絕的單純、寧靜中,其詩也獲得了表現這種文化形態的原始性和自足性。海男就是一個穿越于天空、波浪、群山的詩人。早年的她是飄在語言之空的斑斕彩云,隨著歲月更迭,“云南”——她靈魂的底色,開始在語詞中慢慢浮現。如今的海男是一朵從云南厚土中瘋長出來的迷幻妖嬈花,她迷醉在云南的風中、雨中、云中、浪花中,迷醉于北緯二十四度以南“鋪天蓋地的藍”“縱橫出去的瀾滄江大峽谷”……“在最深的瀾滄江的深淵中/我們愛著,在波濤中,在水和血液的尺度中消失……”(海男《你給予了我狂野的姿態》)
與自然的親密相連,在原本生活于邊遠之地的詩人身上更加明顯。哈尼族詩人哥布的《早晨》,為讀者開啟了凡常而神圣的一天:“最早醒來的是公雞/然后是寨子里的母親們/狗和豬醒了,雞和鴨醒了/老人和孩子也醒了/早晨的太陽照亮了寨子/鴿子在天空飛翔……” 在這里,沒有人類中心主義,不同物類間沒有高低貴賤、親疏遠近,狗、豬、雞、鴨,老人、孩子、母親們,太陽、寨子、鴿子……萬物自由自在,彼此相依相伴。這樣的早晨,自然,美好,自足。就這樣,“千百年過去了/哈尼的土地上留下了千百個傳說/每一個都和大自然緊緊相連……”(哥布《放牛娃娃批沙》)
對自然的無限敬畏和強烈依戀心理,還比較完好地保存在云南人的精神世界中,成為處理人與自然關系的準則。宇宙萬物自有其魔力,科學技術并非無所不能,在現代文明進程中,時刻保持內心的虔誠與謙卑是人之本分。
三、對現代化的心靈反省
身處全球化浪潮中,中國大踏步向著現代化前進。原來星星點點稀疏散落在大地上的一座座小城,忽然變為龐然大物,轉頭吞噬四周的山川、河流、森林、田野。生活在城市,人不得不把自己從自然之家中切割出來,將花草樹木整齊劃一地栽種在街道旁、公園里、陽臺上,將飛禽鳥獸豢養在動物園、鐵柵欄、鳥籠里。現代人借著種種心愛的“自然”之物,追憶遠逝的童年。很多城市景觀設計,總想在鋼筋混凝土的人造世界中,保留一絲人類原始自然之家的氣息,但現代化科學技術能移植小橋流水的形、體、物,卻未必能養護小橋流水的氣、神、魂;高樓大廈能滿足城市爆炸式增長人口的居住之需,卻未必能給人以天井庭院那種天地人相通的自在、踏實。
人們住在裝著堅固防盜門、防盜窗的高大樓房里,享受著現代化帶來的便利生活,夜深人靜時,卻像一顆顆被遺落的星星:“云,被風吹走了/逃不掉的,唯有天空/高樓,像一根根擎天柱/插在充滿陽光的大地上/像兇禽猛獸一樣霸道/一樣不講道理/而什么是道理呢/道理或是樹葉落光了/芬芳凋謝了/曾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都城/也陌生了/怎一個了字啊/唯有天空/唯有空空的天空……”(阿卓務林 《森林》)甚至偶爾留宿城市,也會無所適從:“汽車領我到高樓的墻角/高樓的地板映出我的身影/五顏六色的燈閃亮著/我的心已經空空蕩蕩/乘著電梯上樓去/拉開窗簾眺望城市/高樓像竹筍一樣生長/世界是這樣大/人是這樣多/我像夏天的雨中/摻雜的一粒雪雹/一下子就消失了……”(哥布《留宿在城市的高樓》)這首詩寫出了哥布及他的民族文化在面對另一文化圈時,或者說在全球化的語境中,所表現出的受窘和發急的心態,這種未經思考的條件反射式感受,是詩人對非自然的密集城市封閉空間的本能反應,直觀、真切地體現出詩人對城市的抵觸、不適。
特殊的地理位置、歷史原因和自然、人文環境,使得云南像貴州、西藏等西部省份一樣,還沒有被充分現代化。在未充分現代化的山巒間、高原上,詩人在享受現代科技帶來的物質文明、便利生活時,身體里流淌著的那股敬畏世間萬物、渴望親近自然的血液,使之早早警覺到現代化對人類情感的隱形傷害,對人與自然的強硬分離,對人類“天人合一”整體感的破壞。他們審視城市與鄉村,審視時代與歷史,發出陣陣警世之音:“春天啊春天/從盲目生長的樹底下經過時/耳朵里涌進來的聲音,是枝葉拍打/天堂門窗的聲音,是倉促上馬/政績工程之下,機器生銹的聲音/這樣的荒涼,比曠野更荒涼……”(雷平陽《開發區的春天》)“有些故事講起來/仿佛發生在很久以前/其實大田干涸/也僅僅兩個月/人們的心空落了兩個月/也許不經意間/人類得罪了天地之神/也許人類需要的/不僅僅是水/還需要一點點/悔過自新……”(哥布《干涸的大田》)
現代化創造了豐富的物質文明,也在全面摧毀人類的故鄉。當摩天大樓、水泥公路遍布城市各個角落,汽車日夜川流不息,全球氣候漸漸變暖,工業廢水污染了越來越多的河流,蘑菇云壓在城市上空,人類感到空前窒息,絕望透頂。在美國,“垮掉派”曾經絕望得嚎叫。在中國,詩人一樣無助地看著推土機一路摧枯拉朽:“推土機穿著黃褲子履帶上沾著骨頭渣/就像來自外星球的野蠻人它們埋頭就挖/它們拆它們挖它們早上拆中午拆夜里挖/它們戴著安全帽一吹口哨就變出一朵蘑菇云/它們拆我們睡不安穩它們挖出來一個個失眠者/它們昨天拆它們現在拆它們明天還要挖……它們挖接著挖春天大嬸沒有地皮種她的鳶尾花/哦 它們拆它們不停地挖 媽媽啊媽媽 我想回老家……”(于堅《推土機——仿保羅·策蘭》)詩歌是安撫人心的語言之家,好詩為人營造一個想家、回家、在家的場。這首仿保羅·策蘭的詩,語勢滔滔,推土機不停地拆不停地挖,所向披靡,威力無窮,詩人最后的呼喊“媽媽啊媽媽 我想回老家”顯得微弱無力,仿佛傍晚的一聲嘆息,被機器的轟鳴吞沒。也許詩人寫一萬首詩也未必能擋住現實中的推土機,但待這些推土機老化、散架,成為銹跡斑斑的廢鐵,詩人呼喊的余音仍將在無數想家的人心中回旋。
云南詩人對現代化的反省,一方面源于天性使然,對自然的崇拜和依戀沉淀在云南人的精神世界中,而現代化科技具有很強的反自然性;一方面則來自于詩人對世界對人類生存境況的深度觀照。這種既直觀又深刻的心靈反省,在當下顯得尤為可貴。
整體而言,全球化語境下的當代文學不可避免地顯露出愈來愈嚴重的同質化趨勢,在此背景下,云南漢語詩歌尤其是部分特有少數民族詩歌呈現出活潑潑的生命氣象、對自然的無限敬畏與強烈依戀、對現代化的心靈反省,這些獨特品質及其蘊涵的人類普遍精神與達到的藝術高度,使云南詩歌在當代文學版圖中日漸凸現,并保持、塑造著云南的文化個性及云南人獨特的心靈結構。
大山矗立、大川奔流賦予云南大氣魄,同時也造成云南環境的封閉。封閉不僅造成經濟、社會發展的落后,也是形成云南人精神、性格中消極部分的重要因素。在信息閉塞的狀態下,人容易喪失進取心。加之云南豐富的生物資源,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滋生了“家鄉寶”安于現狀、易于滿足甚至夜郎自大的心理。云南人的善良、淳樸、熱情、堅韌……是自然的豐厚饋贈。云南人的保守、消極、拖沓、自足……同樣也“與云南民族文化的自然生境有關”e。云南詩人有待于超越地域限制,審視云南文化在自己性格中種下的消極種子,站在人類文明的高度,對本土文化進行反省。唯有自省,方能將自然賦予的豐厚饋贈化為人格精神中恒久的優秀品質;唯有自省,方能在無涯暗夜中留下語言的璀璨星光,創造出讓人“心安”的符號系統,在詩歌中構筑起人類記憶和精神的容器。
a 宋家宏:《闡釋與建構——云南當代文學專論》,云南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33—39頁。
b 張岱年:《中國文化概論》,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01頁。
c 趙世林:《云南少數民族文化傳承論綱》,云南民族出版社2002年版,第761頁。
d于堅:《在漢語中思考詩》,《紅巖》2010年第2期。
e 阮金純:《云南民族文化的人格精神》,《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2009年第8期。
基金項目: 本文系2019年度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全球化語境下云南特有民族漢語詩歌研究”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19BZW186
作 者: 朱彩梅,云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師,文學博士,研究方向:文藝學、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 輯: 趙紅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