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道芝
母親36歲那年
剪短發,著西裝,在照相館
留下張彩色照片
此后母親南下打工
照片一直放在拖桶里
我們思念母親時就翻出來
看的次數多了
就同讀一封信一樣
如“這個清晨,院子的花開了”
“我很好,你和奶奶怎樣”
這都是信上的內容
從照片的角落找出來
多年后,我們在等下一封信
母親卻很小心
埋頭不敢往下寫
很悶的一聲巨響
像輪胎爆裂
立即有人不知所措地往外跑
聚集在球場的菠蘿蜜樹旁
對著跑出來的危樓觀望
也有膽子大的
不動聲色地在欄桿俯身看
似乎太平了則一哄散去
這次同樣跑地震
生離死別地跑
跑完得知不是地震
乃是不遠有衛星殘骸掉落
喜歡和她躺在白色的床墊上
一邊抽煙一邊喝啤酒聊天
雖然她說的那些話
前一句是真的后一句是假的
之前講的是真的剛才講的是假的
問她時是真的自言自語時是假的
看她時是真的不看她時是假的
仰著時是真的趴著時是假的
睡時是真的醒著時是假的
雖然那些真真假假的話
和出租車司機講過
和老實巴交的農民講過
和羞澀的高中生講過
和小公務員講過
和電廠的工人講過
甚至和臟兮兮的乞丐講過
如果她愿意把話題打開
像她把自己的身體舒展開
我會相信她的身體里有座富礦
很緊密地被巖層包裹著
多少次發掘
都沒有抵達最難言說的一層
他用黑色的顏料
在白底的瓷磚上畫
他的山很雄壯
其實這里都是山
但看不出是哪一座
他畫的水很廣闊
源頭從山澗涌下來
依我看也不是右江河
他整天都在畫
漁船飛鳥夕陽落葉
在他逼仄的門衛室
畫得不成樣子就用布擦掉
滿意的則留下來慢慢畫
我們很多人看不懂
眼睛里全是空白
卻天天跑過來稱贊
他某天開心地說
你把這幅畫拿去珍藏
我會再去找一塊
幾天過去了
我發現他在木板上涂抹
我甚至不敢回頭
像久違的歉意
我的淚水潸然而下
九頭鳥吃稻谷爪上沾泥巴
它們散落于田間河谷
成百上千只九頭鳥振翅飛鳴
古人類見這鳥適宜生存
掏出空空的身體崇拜
有民諺為證——
天上九頭鳥地上三耳秀才
九頭三耳人鳥奇象
如同葵花對太陽的響應
羿射九日也能射九頭
嗖的一聲長箭穿云
一只鳥頭隔空爆裂
血淋淋的鳥頭爆裂爆裂爆裂
荒蕪的天空蔓延慘叫
它們負傷潛行血滴人家
扭動脖子含血噴人
此刻匍匐的人類早已預備
槌門打戶滅燈燭禳之
它們喪失天空的庇佑失卻巢穴
斂翅于悲涼的荒原
為將天與地的深淵縫合
冒出句天上九頭鳥地上湖北佬
顯然這話力量不夠
且湖北人抗議了
但湖北人的這句吼聲
依稀唯能自己聽見
于是解釋這鳥名是罵太監
罵的是千古奸臣魏××
有人燈下翻野史
發現歷史漏雨的扉頁上
潛行著小心翼翼的陰謀
九頭鳥這副面具最厚
貼上去的傷疤最深
以致今天九頭鳥地方的人
喜歡往外跑
他們不熱衷和外鄉人談論歷史
各有其名又各安一隅
蠅頭小字,《千文小楷冊》《臨郭轍書》
《陶淵明閑情賦冊頁》。書蟲印章,“萬物靜觀”
“安平太”“毋意必固我”“有志于本”
這些小家伙在雨聲里安然酣睡
新十駕齋主人,自號竹根筆擱
自顧自地在捶拓、磨墨
他不辭勞苦地相中件枯敗的蓮蓬,蓮蓬連著長莖
遠觀似如意。身旁還散有梅、蘭、竹、菊四俗
金玉瓦石泥封等清玩
爺爺死后,留下奶奶講他的故事
他個子高大,是隊里的會計
在鎮上榨油廠做師傅
還撐船載著父親
用壇罐裝些土特產
到60里遠縣城換鹽
奶奶講最多的還是他受苦
那時全家只有野菜送稀粥水
餓得不成人形
他推著手扶車去找藕
挖到了大腿粗的藕
往回走時不料被攔住
你能挖藕為什么不挑堤?
爺爺嚇得飛跑回來
睡床上用被褥捂住自己
當晚有人氣勢洶洶進屋抓人
不問他不打他
摸上床將他踩在腳板下剁
爺爺沒死,從此落上吐血的病
貧瘠的農村,吐血就是死癥
他熬到45歲撒手人寰
年底繼續評上超支戶
12月31日
大概下了場流星雨
《武漢晨報》
《吉安晚報》
《本溪晚報》
《拉薩晚報》
《自貢晚報》
《七都晚報》
《生活日報》
《百色早報》
不約而同地消失在
曾經閃爍的天空
立冬之日,窗外明媚如夏
一只螳螂借助風勢落在紗窗上
它蜷曲著拳腳,外星人似的眼睛
盯著眼前的景象——
一個青年拿刀在砧板割肉
他餓壞了,肚皮里空空洞洞
他心想,這個天外闖進來的蟲豸
是要告訴我什么,還是也餓壞了?
此刻,那只螳螂巋然不動
對峙良久,青年想起小時候
無辜濫殺它們太多,它們的后代
記著我尋仇抱怨
他繼續想,越想越后怕
于是靠近螳螂,欲將小刀插上去
它卻表現得像勇士,毫無搖尾乞憐
這竟然讓青年感動了
他退回來刮姜、拍蒜、斬蔥
直至放下手中武器,朝臥室走去
這里臨近邊境,地僻路險
過往的都是不明國籍的飛鳥
和無比沉思的荒野
時光中,與墓地相鄰相望
又各自獨立,無法窺視到英雄的名字
人生于世,英雄至上
想象那些人,黑旗軍整齊地站立著
穿越灌木林、稻田,不停地向前
最后在眾人里隱姓埋名
他們埋在那里,那里的風景特別好
山,長得高大俯瞰著身子
龍潭,體內有藍寶石盛大從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