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之適用

邸新淇

(中南大學，湖南 長沙 410012)

在環境侵權損害中，傳統的補償性賠償有許多不足之處。首先，民法中傳統的同質賠償原則在某些民事侵權領域出現了對損害救濟不力的問題；其次，補償性賠償將直接損失和間接損失分別計算再累積相加，可能沒有把環境侵權造成的損失全部計算在內；再次，簡單的把環境侵權訴訟原告等同于環境侵權案件的受害者，用原告的損失等同于全社會環境侵權的損失，忽視了未提起訴訟的被侵權人所受損失及外部成本。鑒于此，十三屆全國人大三次會議審議通過的《民法典》，在侵權責任編中增加了生態環境損害的懲罰性賠償制度，并明確規定了生態環境損害的修復和賠償規則。這一關于生態環境損害救濟的實體規范，既是我國《民法典》立法智慧的集中體現，也反映了人民群眾對美好生活環境的需求和期待。通過《民法典》進一步健全我國生態法治，不斷完善生態文明制度體系，不僅將為美麗中國建設提供強大助力，也是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題中應有之義。

一、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的構成

(一)主觀要件

一般來說，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的適用要求主觀上具有故意，說明侵害行為人不僅客觀上違反了環境法，還具有邪惡的動機。這種心理狀態是非常惡劣的，要施以最嚴厲的懲罰。故意指明知侵害別人人身、財產安全，破壞生態環境的嚴重后果會發生，而有意采取侵權行為；或明知可能會造成嚴重后果，而放任結果的發生。侵權人為了自己的經濟利益，不顧社會責任，致他人的安危于不顧，一定要用懲罰性賠償予以規制。當然，有時候故意的心態不太好認定，這時可以用過錯推定原則，由加害人對不存在“故意”承擔證明責任。

對于重大過失是否能給予懲罰性賠償，學界一直有爭論。詹榮海教授認為懲罰性賠償的主觀要件只包括故意，重大過失不包含在內，但更多的學者認為重大過失也應加以懲罰。懲罰性賠償的主觀標準既不能過于嚴格，又不能太寬松，過于嚴格會損害經濟發展的積極性，過于寬松起不到應有的作用。過失一般包括一般過失和重大過失。一般過失的主觀惡性很小，適用補償性賠償就足以發揮遏制功能。但重大過失超出了一般的合理注意義務，和間接故意相差不大，較難區分。當然，有些情形下，生態損害是由合法行為造成的，自然沒有懲罰性賠償的用武之地。

懲罰性賠償的機制體現為如果有過錯的加重責任；沒有過錯但最終還是造成了污染，也要承擔責任，只是這個責任相對要輕一點；如果惡意破壞，責任會更重。但是在實際案件審理過程中，判斷故意、重大過失、一般過失、意外事件是比較困難的，有時候界限并不是那么分明，所以要有一定的區分標準。這個標準并不是單一的，而是應綜合考慮各種情形，如是否違反法律規定、侵權行為的手段等。如果環境侵權行為人的行為沒有違法，即可以評判其主觀過錯程度不大，不應對其課以懲罰性賠償金；如果侵權行為的手段極其惡劣，則可以反推其主觀上具有惡意。

(二)實施了損害行為且具有違法性

懲罰性賠償本意就是懲罰環境侵權行為的違法性，這是適用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的基本原則。懲罰性賠償必須以構成補償性懲罰為基礎，因此侵權人必須實施了損害行為，但是補償性懲罰并不需要違反法律的規定，如即使沒有超標排污行為，只要對環境造成破壞，也要賠償損失。具體到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中，就不能再用如此嚴格的責任要件。懲罰性賠償體現了對于侵權人行為的否定性評價，但不是為了致其于死地，從實質公平的角度考慮，應留有余地。如果侵權人在遵守法律的情況下造成了損害行為和環境損失，承擔同質賠償填補損害無可厚非，但要求其承擔巨額賠償是不合理的。當然，如果是利用法律漏洞從事侵權行為或以合法手段掩飾非法目的應另當別論。

(三)對因果關系的證明

懲罰是比補償更加嚴厲的責任形式，所以需要更高的證明標準來避免錯案的產生，其中一個解決辦法便是使用“明確且有說服力”的證明標準。美國《模范懲罰性賠償法》調整了懲罰性賠償的證明標準，要求達到“明確且令人信服的證據”。這種標準是在“正木訴通用汽車公司案”中由夏威夷最高法院提出的，這個標準高于“優勢證據標準”，但是低于刑法中規定的“排除合理懷疑標準”。目前，已有35個州通過立法或判例的形式要求原告達到“明確且有說服力”的證明標準來適用懲罰性賠償。

但是也有學者認為，“明確且有說服力”的證明標準過于嚴苛。環境侵權案件中，受害人的能力不足，很難做到對因果關系高度的證明。既然懲罰性賠償以補償性賠償為前提，那么直接適用補償性賠償的舉證責任倒置原則即可，這樣一來，簡化訴訟程序、最大程度保護受害人利益的初衷均可以得到實現。但筆者認為，既然懲罰性賠償更嚴厲地打擊了加害人的利益，使社會秩序處于一種不穩定的狀態，如果允許受害人用很低的證明標準對加害人提起懲罰性賠償，容易導致濫訴現象的發生。所以，要在證明標準上維持一種巧妙的平衡，不能過于偏袒某一方。

(四)造成嚴重的損害后果

損害包括人身健康的損害、財產損害、精神損害。第一，人身健康損害一定要適用懲罰性賠償。人身健康是第一位的，只有人身得到了保護才有資本去獲得財產，因此懲罰性賠償一定要優先保護人身健康。第二，對造成財產損害的不要隨意放開懲罰性賠償。財產是第二位的，在集體訴訟的情況下，如果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的范圍過寬，可能會延長訴訟進程，使本來該獲取的補償性賠償都沒辦法正常獲得。在懲罰性賠償制度還沒有完善的情況下，財產損害還是適用傳統的同質賠償較好。人身損害和財產損害都存在的情況下，懲罰性賠償要以補償性賠償的倍數為依據，那么補償性賠償這個基數是否要把財產損害排除出去，值得進一步探討。當然，懲罰性賠償實施一段時間后，即可在財產受到損害時適用。第三，造成精神損害的，補償性賠償也只有在造成極個別嚴重精神損害的情況下適用。精神損害又是很潛在性的，難以計算和證明，因此只要遵循補償性賠償的嚴格標準，也不會擴大精神損害賠償的范圍。此外，造成生態損害嚴重后果時，如生態功能嚴重降低，也要適用懲罰性賠償。

二、免責及減輕責任的事由

(一)不可抗力

不可抗力是指損害發生時不能預見、不能避免又不能克服的客觀情況。對于環境損害賠償的免責事由是否包括不可抗力，多數學者持否定態度。不可抗力雖然表明被告無過錯，但損害又確實與被告的行為有關，如果完全免除被告的責任，那么就會使受害者得不到任何的補償。雖然是侵權者不能預先知道的情況，但也不能不顧及無辜的被侵權人權益。環境侵權損害實施無過錯責任，不可抗力就不應該成為免責事由。但是，懲罰性賠償適用的是過錯責任原則，只有故意或重大過失的情況下，才能讓侵權人承擔責任。既然已經適用了過錯責任原則，那么再有不可抗力的情況存在，就否定了過錯的存在，已經不符合構成要件了，不可能再適用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

(二)第三人過錯

指除了侵權人和被侵權人之外的第三人，由于主觀上的過錯，造成了損害行為或者造成了損害結果的擴大。但是，第三人的過錯并不代表侵權人并不承擔責任，要分情況討論。如果侵權人沒有任何過錯，第三人的過錯是造成損害后果或損害后果擴大的唯一理由，侵權人就可以完全免責；如果加害行為是由侵權人和第三人共同造成的，就構成了共同侵權行為，兩者要承擔連帶的賠償責任。至于賠償的具體數額，則要由法官根據兩者的具體行為、造成損害的程度來具體判斷。

(三)受害人過錯

受害人過錯是指受害人沒有盡到最低的注意義務，使自己的人身、財產遭受了損害，侵權人就可以主張不承擔懲罰性賠償責任。在受害人故意的情況下，企業并不能預知到可能產生的后果，無法提前采取合理的措施來防止環境侵權行為的發生。如果因為受害者不對自己負責，或者明知對自已有風險不采取措施防止風險的擴大，這個時候反而讓侵權者承擔責任，就違反了公平正義理念。但要明確的是，受害者的故意必須直接導致了最后損害后果的發生，如果受害者只存在輕微的過錯，不能就此免去侵權者的責任。受害者的注意義務包括積極采取措施減輕對環境的損害、污染行為發生后積極采取措施修復生態環境、減輕對他人造成的損害等。另外，和第三人過錯作為免責事由相同，如果侵權人和受害人都具有主觀過錯，就由兩者根據過錯程度共同承擔責任。

三、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金的計算標準

自從在《消費者權益保護法》中引入懲罰性賠償金以來，大部分領域都采納了彈性金額模式，按照一定的倍數規定了上下限。我國大部分立法采取的都是這種模式，說明其在實踐中具有合理性與可行性。

環境侵害案件的復雜性決定了每個案件都是千差萬別的，過于僵化的標準不利于法官根據具體的情況作出判決，而靈活的標準有利于法官發揮自己的專業水平作出合理判決。在環境私益訴訟中，可能只造成了個別人嚴重的財產損失，也可能使許多人的生命健康受到影響，不可能規定特別具體的上下限，堵死自由裁量的空間，否則會導致“不同案同判”的現象。公益訴訟案件保護的是環境公共利益，社會已經認識到生態環境的重要性，其所發揮的生態功能是無法用金錢來衡量的，如果規定具體的最高值，則會讓侵權人產生用金錢換排污的心理，助長侵權人的氣焰。在這類案件中，賦予法官充分的自由裁量權是極其必要的。同樣，為了防止法官過分利用自己的權力，也不能無所限制，隨意判處懲罰性賠償金。

四、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金的歸屬

(一)環境私益損害的懲罰性賠償金

有一種觀點認為，懲罰性賠償金數額過高，全部歸屬于受害人容易導致濫訴的發生，不利于社會的穩定。但是懲罰性賠償設計的初衷之一即鼓勵更多的受害人提起訴訟，保護自己享受健康環境的權益。賠償金的數額已經根據受害人及加害人雙方的情形進行了限定，并不容易導致數額過高現象的出現。我們不能因噎廢食，由于懲罰性賠償金的數額而限制其歸屬。

當然，在一個較大范圍的環境侵權案件中，可能只有一小部分人提起了訴訟，還有一些潛在的受損失主體并未參與進來。這時，受理法院可以進行多方面的宣傳與公告，督促受損害主體以共同原告的身份參與訴訟；也可以和當地政府合作，統計受損主體及其受損情況。如果在案件進行過程中，并不是所有被侵權人都參加了訴訟，也可以對此案做結案處理。只要在訴訟時效內，相似的受損主體提起訴訟，就不能以一事不再理的理由拒絕立案，而是應參考以前案件的判決情況，結合具體情況作出判決。有種觀點認為，因為還有一些潛在的受害者未起訴，所以可以判處更高的懲罰性賠償金，并納入政府專門基金，對以后的受害人進行賠償。筆者認為，這是不妥的，環境侵權案件實行“不告不理”原則，既然潛在受害者并未提起訴訟，就不能事先替其預留賠償金，只能等其在訴訟時效內提起訴訟之后，再進行判決及賠償。當然，如果很多潛在受害者一直都沒有提起訴訟，涉及環境公共利益，有關社會組織、檢察院等相關主體可以提起環境公益訴訟。

(二)生態損害懲罰性賠償金

在環境公益訴訟中可以設立一項專門的基金，這項基金可以來源于對環境侵權企業的行政罰款、政府的環境治理專項撥款以及生態損害懲罰性賠償等。這項基金由當地縣級環保部門負責管理，法院應將其指定為生態修復費用。政府環境公益訴訟專項資金主要用于當地被破壞的生態環境的修復，同時要將其余部分用于預防污染，包括對提起環境公益訴訟涉及的訴訟費用進行補助和救濟。此后，相關主體為了保護本地生態環境再對侵權主體提起訴訟，只要是合理費用，包括案件受理費、鑒定費、律師費等，都可以申請使用環境公益訴訟專項資金。當然，后續還要制定一系列規則，包括專項基金的審查主體、審查條件、使用主體等。

綜上所述，近些年來，從逐步建立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制度規范，到不斷完善我國生態環境損害賠償機制，再到此次《民法典》的明確規定，我國環境治理的制度框架和法治環境日趨成熟，以政府為主導、企業為主體、社會組織和公眾共同參與的環境治理基本架構越來越健全。環境污染和生態破壞的后果是嚴峻的，不僅危害人體健康，更對環境和生態造成難以彌補的傷害。因此，采取更嚴厲的手段，適用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金已刻不容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