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澤卿
(浙江大學 光華法學院,浙江 杭州 310008 )
1954年,我國設立對外貿易仲裁委員會(后改名為“中國國際經濟貿易仲裁委員會”),五年后設立中國海事仲裁委員會。這為新中國提供了符合國際標準的爭端解決平臺,對我國對外貿易發展起到獨特的作用。隨著我國經濟飛速發展,20世紀80年代我國逐步建立國內仲裁制度。至此,我國商事仲裁制度初步成型。
為了適應不斷變化的社會需要和經濟環境,我國于1994年出臺《中華人民共和國仲裁法》(以下簡稱《仲裁法》)進行去行政化改革。其中明確將原有“行政仲裁”的壟斷性、強制性變革為自愿性、獨立性的“民間仲裁”,體現了仲裁的意思自治理念。我國仲裁行業走上快速發展的軌道,并于1986年加入《承認和執行外國仲裁裁決公約》(以下簡稱《紐約公約》),推進了外國仲裁裁決在我國的執行。截至目前,我國仲裁行業已經取得長足的進步和快速的發展。根據國務院法制辦的數據統計,2016年,中國國內251家仲裁委員受理案件量達到208 545件,較上一年增長52%;案件標的總額達到4 695億元,較上一年增長14%。[1]從這組數據中可以看出,我國仲裁機構無論從接案量、標的額來看都得到了良好發展。
1.我國《仲裁法》發展滯后。雖然《仲裁法》對我國仲裁行業的發展和經濟增長做出了突出貢獻,但由于長期的歷史遺留問題,導致其對許多國際先進制度的引進和學習上相對滯后,在規則上存在某些缺陷,突出的表現是規則的靈活性和開放性不足。現行《仲裁法》仍然帶有強烈的行政化色彩,對國際上通行且較為靈活的規則接受度不高。其中最典型的是臨時仲裁①和友好仲裁②。對于臨時仲裁,現行法律中明確規定仲裁協議應當約定具體的仲裁委員會,否則協議無效。同時在司法審查中,法院對選擇在中國進行仲裁但沒有約定仲裁委員會的協議通常認定為無效。因此,臨時仲裁在我國無論從理論上還是實踐上都不能得到確認。而友好仲裁在我國規則體系中更是沒有提及,不僅立法只承認“依照法律”做出的仲裁裁決,實踐中對涉外仲裁的實體法適用也始終堅持最密切聯系原則,只允許根據案件性質和有關法律規定加以確定。
2.仲裁司法審查存在缺陷。這里僅闡述影響較大的幾項制度:第一,仲裁裁決司法審查的雙軌制。我國法律根據仲裁案件中有無涉外因素,實行了區別對待。司法機關對國內仲裁裁決的審核相比涉外仲裁更加嚴格。對于前者,法院不僅進行程序審查,同時考慮到現行仲裁員的專業素養及社會誠信,也對實體內容展開審查。而對后者,僅僅進行程序上的檢查。這就形成了仲裁裁決司法審查“內外有別”的雙軌制監督形式。采用雙軌制是針對最初涉外仲裁和國內仲裁實力相差懸殊的特殊國情而設立的。時至今日,隨著我國仲裁水平的不斷提高,該規則的設立不僅嚴重影響了我國仲裁行業的發展,對當事人的合法權益也是巨大的侵害。第二,仲裁地原則尚未明確。由于當時立法技術的缺陷,我國長期使用“仲裁機構”代替“仲裁地”。而在國際通行慣例中,二者實際上是完全不同的概念,當事人可以分別對仲裁地及仲裁機構所在地進行約定。而我國立法中對二者的混淆,實際上剝奪了當事人的選擇權利。仲裁地作為國際仲裁的基礎概念,我國立法中對其混淆極易導致諸多后續問題的無法處理,對我國仲裁行業的國際化發展極為不利。第三,仲裁庭自裁管轄權的完善。在我國,仲裁機構在面對當事人對仲裁協議的效力和仲裁庭的管轄權提出異議時,擁有部分的自裁管轄權。但如果當事人向法院提出了異議,則由法院最終管轄,這大大違背了該項制度提升仲裁效率和便捷性的初衷,反而增加了司法成本,也降低了仲裁效率。
3.仲裁機構競爭激烈。從國內仲裁行業來看,不僅在仲裁員自身素質、仲裁規則適用等方面未有統一規范,內部組織管理也較為松散混亂。由于仲裁機構數量龐大,仲裁委很難對其進行統一的嚴格控制,管理難度大。如中國國際商會和直轄市設立的仲裁機構接案量僅占全國的1%和5%,但在案件標的上卻分別占全國總額的13%和16%。可見,仲裁機構實力分層嚴重,差距較大。從外部司法環境來看,截至2016年6月,國際知名商事仲裁機構,諸如香港國際仲裁中心(HKIAC)、國際商會仲裁院(ICC)、新加坡國際仲裁中心(SIAC)都在上海、廣州等地設立自己的辦公場所。其中,ICC接待案件中當事人來自中國內地的比例已經高達21%,SIAC在2016年來自中國內地的案件數量甚至已經居其接受各國案件數量之首。大量高水準國際商事仲裁機構的入駐,必然與我國的仲裁機構在業務方面形成激烈的競爭關系。可見,我國仲裁市場存在巨大的競爭壓力,加上大量頗具實力的國際仲裁機構的涌入擠占份額,其發展注定將面臨更加嚴峻的挑戰。
在現有爭端解決機制中,相較于訴訟、調解等解決方式,仲裁具有獨特的優勢。不同于國內商事糾紛,國際上通過訴訟等公力救濟手段解決商事糾紛存在諸多問題,如訴訟手段涉及法院的對外司法管轄權、外國法的查明、法律條文的規避等法律難點。此外,仲裁協議更加尊重雙方的意思自治,仲裁的達成所體現更多的是一種合同性質而不是強制力。國際公約領域對仲裁也有較為完善的規定,仲裁已經成為國際商事糾紛解決中被廣泛認同的機制。國際商事仲裁在解決“一帶一路”沿線國家和地區商事糾紛中所表現出以下優點:
1.國際商事仲裁在管轄權適用方面體現出較強的確定性和可接受性。在國際商事爭端中,首先面臨的是訴訟管轄權爭議。由于對彼此司法機關的不信任,或者因文化、社會基礎的不同而造成理解差異,當事人在管轄權認定上往往會產生巨大的沖突。其次,由于不同國家文化以及法律邏輯存在差異,即使是同一案件在不同國家也可能產生多種結果迥異的判決。退一步講,即使雙方按照管轄的相關規定走完審理程序,案件判決的承認與執行同樣存在巨大困難。但若采用仲裁方式,雙方在合同中約定有關仲裁協議的條款,不僅能明確對雙方糾紛進行裁決的仲裁機構,也進一步界定了可仲裁范圍。由于是雙方當事人共同意愿的表達,合同雙方必須受其限制約束。仲裁的優勢體現在,即使糾紛出現之后再達成相關的協議,也可以很好地解決管轄權沖突。此外,在解決效率上,訴訟程序往往要經過二審,其間繁瑣的程序無法滿足商業活動對高效簡便的要求。而商事仲裁適用一裁終局制度,極大地縮短商事糾紛解決的時間,提高效率的同時降低了解決成本。
2.國際商事仲裁裁決結果更容易得到外國法院的認可與執行。在司法實踐中,一國法院的判決要想得到相關國家的認可與執行需要付出很大的努力,必要時需借助國際司法協助等手段。相比訴訟的繁瑣程序,仲裁更容易得到外國法院的承認和執行,如《紐約公約》解決的就是外國仲裁裁決的認可和仲裁款項的執行措施等問題。據統計,該條約成員國已有160個,覆蓋全球一半以上的國家和地區,其中,包含共計64個“一帶一路”沿線國家中的85%。[2]而我國與沿線國家所形成的司法協助數量不足五分之一。因此,從節約司法資源及落實仲裁裁決承認和執行的角度講,國際商事仲裁具有明顯的優勢。
3.各國國際商事仲裁的規定和程序差別日趨減少。各國為了維護自身利益,根據自身發展情況制定法律,而各國的具體情況千差萬別,這種差異有利于本國爭議的解決,但對解決紛繁復雜的國際商事糾紛反而成為阻礙。而就國際商事來說,其糾紛解決的實質精神內涵是一致的,因此國際仲裁規則存在趨同化、協調化的發展趨勢。這使得各國對仲裁規定具有很大程度上的認同感,在仲裁規則下的裁決也更容易被認可。在此情況下,仲裁在解決國際經濟貿易糾紛方面所發揮的作用不斷增強。《紐約公約》的簽訂與運用極大地便利了各締約國對仲裁裁決的認可與執行,在該公約的牽頭引導下,許多國家的國內仲裁立法所確定的規定差異性進一步減小,許多在國際上有一定影響的仲裁機構也漸漸減少甚至刪除了差異明顯的規定。可以看出,大多數國家更傾向于對仲裁這一解決機制的趨同認識,這也使得仲裁法更加具有國際法上的重要意義。
“一帶一路”倡議的推進需要高效可靠的仲裁制度保駕護航,仲裁行業也需要借助“一帶一路”倡議這一歷史契機實現發展和突破。當前我國仲裁行業正在不斷走向現代化,朝著專業化、產業化的方向前進,逐步與國際先進標準接軌,整體實力在不斷提升。
基于“一帶一路”倡議對仲裁規則的協調化、多元化的發展要求,結合當前國際仲裁規則在現代化進程中日益趨同化的發展方向,可以從整體上為《仲裁法》的發展提供一條思路。我國應當順應趨勢,不斷推進我國仲裁規則與國際接軌,完善其中滯后于時代發展的部分。其中應著重關注提升規則對當事人意思自治的尊重,以及效率性和便捷性。同時為了更好地發揮仲裁作為爭端解決機制在國際舞臺上的作用,司法應當積極完善和支持仲裁事業的獨立發展,為仲裁裁決的執行提供保障,進一步強化其管轄權適用的確定性,以及裁決結果的認可和執行。需要注意的是,仲裁規則的創新和發展也是存在限制的,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遵循現有法律體制的框架,不能違背當前的政策、法律的強制性規定。同時,也不能一味照搬照抄國際通行的仲裁規則,要尊重中國社會的特殊環境,結合實際情況走中國特色的發展道路。
第一,推動仲裁制度向“尊重意思自治”方向發展。在國際商事仲裁領域,對“當事人意思自治原則”的尊重是最重要的要求,也是仲裁的核心價值之一。在實踐中,仲裁不僅要面臨“一帶一路”沿線國多元的法律制度及法律體系的挑戰,也要迎接全球國際仲裁機構的競爭,解決來自各國當事人的法律爭端,這對仲裁法的最直接、首要的要求就是“意思自治”。對此,我國自貿區商事仲裁規則做出了突破性的嘗試,如引入仲裁員名冊開放、友好仲裁以及臨時仲裁制度。這些規則在國際上獲得了普遍承認,大大增強了規則的包容性和靈活性,詮釋了仲裁“當事人意思自治”的核心理念。盡管這些規則在現有《仲裁法》下尚未得到完全充分的落實和執行,但其對我國仲裁法的進一步發展有著重要的引導和借鑒作用。隨著“一帶一路”倡議的不斷深入,我國仲裁機構進入開放的國際市場,必須要有足夠強大、靈活開放的仲裁法律制度做支撐,我國商事仲裁行業水平才能得到長足的發展,才能與國外發展完善的仲裁機構進行競爭。
第二,進一步提升仲裁規則的效率和便捷性,為當事人提供高效快捷的服務。高效便捷是仲裁的重要特征。在當前仲裁案件日益錯綜復雜、流程日益繁瑣的背景下,仲裁效率提升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結合當前在上海自貿區、廣州自貿區等地實踐可以看到,其引入的臨時措施、合并仲裁程序、案外人加入仲裁程序以及小額爭議程序,都是從程序的角度優化仲裁的流程管理,從而全面提高仲裁工作效率,為當事人雙方以及商事爭端的解決提供更加可靠的制度保障。另外,隨著網絡經濟的發展,ODR(在線糾紛解決平臺)這種線上處理沿線國家因電子商務產生的各種經濟糾紛的形式值得關注,其具有顯著的高效性、低成本的優勢。可以預見,在未來ODR將隨著“一帶一路”建設的推進發揮更大的作用。
第三,在其他法律規則的配套上,應該爭取為仲裁行業的發展提供優良的環境。首先,應當關注的是進一步發揮仲裁作為“一帶一路”沿線國家和地區爭端解決手段的優勢,通過簽署國際條約、雙邊或者多邊協議等方式,提升仲裁裁決的承認和執行的比例。其次,應當爭取從法律上消除國內裁決審查的雙軌制,并確立仲裁地概念。同時,作為國際上普遍承認的制度,賦予仲裁庭完整的自我管轄權對我國仲裁機構效率的提高無疑是有巨大幫助的。
根據現代國際商事仲裁機制的發展進程和經驗,我國可以從以下三個方面入手:
第一,強化仲裁機構獨立的特性,堅持“去行政化”的改革方向。優化完善仲裁委員會的管理和運作機制,改變其由行政機關組建、登記的現狀,參考公司制度允許其自行注冊登記。同時強調仲裁制度的獨特價值,將其與法院保證社會公平正義的功能區分開來,堅決抵制仲裁程序的訴訟化,在保證公平的基礎上,最大限度的突出其高效、便捷的制度優勢。
第二,提高仲裁員隊伍素質。解決仲裁員選任制度的困境,強調以專業化、國際化的仲裁隊伍為導向,適當擴大仲裁員的選任和采納范圍,提高外籍人員在仲裁員中所占的比重。同時,借鑒上海自貿區“仲裁員名冊開放”制度,在當事人推薦的前提下,引入專業人才協助爭端解決。
第三,實現仲裁機構管理體系的現代化和國際化。制度的移植相對容易,但要做到像國際上先進和成熟的仲裁機構一樣去管理,則需要社會各方面的協調和配合。我國仲裁行業應當使管理團隊、治理結構包括內部治理與國際接軌,強調公司化、市場化的運營模式,同時更新管理理念,做到服務精細化、專業化,管理模式現代化,只有這樣才能贏得國際市場的信任,從而拓展仲裁的發展領域。
仲裁在爭端解決中有著獨特的優勢和便利性,為了適應“一帶一路”倡議的現實需要,需要國家從整體戰略上進行規劃考量,對其發展方向提供具體的引導和布局,從而發揮其解決爭端的優勢。同時,強調自貿區的“試驗田”和“排頭兵”作用,將自貿區作為仲裁發展的先行者和與國際接軌的橋梁,大膽嘗試,小心求證,汲取改革經驗。只有將仲裁放入國家發展戰略格局中,才能真正實現推廣和普及符合國際通行做法的國際商事仲裁機制,創新和發展適應時代發展的國際商事仲裁規則,使我國仲裁在國際上占據一席之地。
“一帶一路”倡議的推進和落實需要構建公正高效的多元爭端解決機制,國際商事仲裁是其中重要環節。當前,我國需要積極探索仲裁機制的構建、完善、銜接和輸出,立足于本國司法實踐,綜合考量各方因素;同時,借鑒西方的仲裁模式,加強對自身立法監督,持續提升我國仲裁機構的影響力和競爭力,構建兼具高效與公正的國際商事仲裁機制,為我國“一帶一路”倡議的實施提供有力保障。
注釋:
①臨時仲裁是指當事人雙方為了避免復雜的司法程序,根據事先協議的約定,共同選定雙方信任的仲裁員臨時組成仲裁庭,并由其居中裁決的形式。其成立不依賴常設仲裁機構,在爭議解決后便隨之解散。
②友好仲裁是相對于“依法裁決”而言的一種非典型性仲裁方式。國內學界通常指仲裁庭在當事人授權的前提下,可以參照法律中的一般法律原則作為標準對爭端進行裁決。通常包括善良公平、善意誠信等抽象原則,而不必嚴格參照其他具體法律規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