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暢
(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 法學院,北京 102488)
在司法實踐中,通常將外籍漁船非法捕撈稱為“越界非法捕撈”。由于《聯合國海洋法公約》(以下簡稱《公約》)賦予沿海國在毗連區、專屬經濟區等領海外國家管轄海域對漁業等自然資源享有一定的勘探、開發與養護的主權權利,因此,這里的“界”并非指我國領土界限,而是指我國具有管轄權的界限。根據2015年通過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發生在我國管轄海域相關案件若干問題的規定(一)》(以下簡稱《涉海司法解釋(一)》),我國管轄海域包括我國的內水、領海、毗連區、專屬經濟區、大陸架以及我國管轄的其他海域。(1)參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發生在我國管轄海域相關案件若干問題的規定(一)》第1條。本文研究的對象為外籍漁船未經批準在我國內水、領海、毗連區、專屬經濟區、大陸架以及我國具有管轄權的其他海域非法捕撈的行為。根據《公約》規定,沿海國對管轄的不同海域享有不同范圍與性質的管轄權,就漁業等自然資源而言,沿海國對于其內水與領海的自然資源享有絕對的管轄權,而對于其毗連區、專屬經濟區、大陸架等管轄海域的自然資源僅享有相對的管轄權,(2)《聯合國海洋法公約》第56條第1款規定,沿海國在專屬經濟區內有以勘探和開發、養護和管理海床上覆水域和海床及其底土的自然資源(不論為生物或非生物資源)為目的的主權權利。需要受到《公約》的限制。因此,我國作為《公約》締約國,當外籍漁船在我國管轄海域非法捕撈行為構成犯罪時,應在《公約》范圍內行使刑事管轄權。本文亦在《公約》基礎上,討論外籍漁船在我國管轄海域非法捕撈犯罪的刑法規制問題。
海洋占據重要的戰略地位,海洋資源也具有極高的經濟價值,海洋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當今世界各國對海洋權益的爭奪戰早已拉開帷幕。在這種背景下,漁業資源作為海洋資源的重要組成部分,自然成為各國爭奪的對象。近年來,外籍漁船侵入我國管轄海域進行非法捕撈的事件時有發生,這不僅是單純的對我國漁業權益的侵犯,其背后還牽涉著我國與鄰國之間海域劃界和島嶼主權權屬糾紛等問題。我國主張的管轄海域面積約占300萬平方千米,但由于我國與多個鄰國主張的專屬經濟區或大陸架存在交叉重疊,當前我國沒有爭議的海域面積只有88萬平方千米。渤海、東海、黃海和南海組成我國管轄的四大海域,除渤海屬于我國內水不存在劃界爭議外,在東海、黃海、南海我國與韓國、日本、越南、菲律賓等國家都存在海域劃界爭議。
近年來,中韓在爭議海域漁業糾紛一直不斷,矛盾激化升級,韓國海警暴力執法導致我國漁民死傷事件頻繁發生,被抓捕扣留甚至被追究刑事責任的中國漁民不在少數。據統計,韓國是近年來抓捕扣留我國漁民最多的國家。在日本,我國釣魚島一直被非法占據,日本漁船經常出沒于釣魚島附近海域非法捕魚。南海更是外籍漁船非法捕撈的重災區,我國與越南、菲律賓、印度尼西亞、文萊等多個國家存在海域劃界爭議,而美、英、日等國家的介入使得本就復雜的南海局勢變得更加敏感化。近年來,我國一直致力于通過建立友好協商機制解決因海域劃界爭議而引起的漁業糾紛問題,已先后與日本、韓國、越南簽訂《中日漁業協定》《中韓漁業協定》《中越北部灣漁業合作協定》等,采取“共同漁區”“過渡性安排水域”等折中方式,以試圖改變因海域劃界爭議而引起的漁業糾紛頻發的狀況。但事與愿違,外籍漁船非法捕撈事件仍然屢禁不止。以越南漁船非法捕撈情況為例,根據“南海戰略態勢感知計劃”(簡稱SCSPI),通過“船舶自動識別系統”(簡稱AIS)對越南漁船的監視數據顯示,2020年2月至6月,至少有2520艘越南漁船侵入我國專屬經濟區(不計算共同漁區中方海域)、領海與內水,特別是在我國5月休漁期,5月、6月至少有596艘、692艘越南漁船侵入我國管轄海域,相較于2月至4月侵入的漁船數量大幅度增多。上述數據是保守計算的數據,因為不排除越南漁船為逃避監管不安裝或者關閉AIS設備的情況,但現有數據已經足以令人震驚。根據SCSPI所監控的范圍,即北部灣中國海域(不計算共同漁區中方海域)、廣東領海及內水,以及海南島內水、領海及東南海域12海里領海線以外約30海里的區域,可見這些海域都是與越南不存在劃界爭議的區域,但越南漁船卻肆無忌憚地大規模入侵,侵入范圍不僅限于我國專屬經濟區,更包括我國的領海甚至內水。越南漁船在我國南海非法捕撈的行徑令人十分擔憂,不僅對我國漁業資源造成極大的破壞,而且已經嚴重侵犯我國管轄權和國家主權。
外籍漁船在我國管轄海域非法捕撈活動已經嚴重擾亂我國漁業管理秩序,對我國漁業資源的可持續發展造成嚴重威脅。有關研究顯示,“過去30年來,我國南海的漁業資源已經減少1/3,而且按照目前的情形發展到2045年,該區域的海洋物種損失數量將多達59%”[1]。在公眾越來越認識到海洋生態保護重要性的今天,對我國海洋漁業資源的保護已經迫在眉睫。近年來,外籍漁船越界非法捕撈活動已經趨于組織化、規模化,通常表現為多個漁船相互配合、分工明確,巡邏和捕撈、轉運漁獲物等都有專門漁船負責,社會危害性極大。此外,非法捕撈容易伴生其他犯罪,如走私等犯罪,甚至發展成跨國有組織犯罪,這是影響國際社會穩定的一大潛在不安定因素。更嚴重的是,有些國家的偵察人員偽裝成漁民以捕撈為掩護對我國軍事基地等進行抵近偵查,已經嚴重威脅到我國國家安全。
針對以往外籍漁船進入我國管轄海域非法捕撈的情況,我國執法機關通常采取驅趕、罰款和沒收漁獲物、漁具等行政處罰措施,甚至對那些依據我國《刑法》已經構成犯罪的行為,如采取電魚、毒魚、炸魚等滅絕性方式非法捕撈的犯罪行為,也只是罰款了事。截至目前,筆者在中國裁判文書網上并沒有找到外籍漁船因非法捕撈而被我國追究刑事責任的判例。事實上,對于外籍漁船的非法捕撈行為,我國幾乎沒有行使過刑事管轄權。與我國異常“低調”的處理方式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菲律賓、韓國、朝鮮、日本、越南等國家紛紛完善國內相關立法,頻繁地在爭議海域抓捕我國“非法捕撈”漁民,執法方式相當粗暴蠻橫,打傷打死我國漁民的事件時有發生,并以所謂的“偷漁罪”“捕撈瀕危物種罪”“非法入境罪”等罪名追究刑事責任,處以高額罰金。同時,還在媒體上大肆宣傳報道,制造有利于本國的輿論,宣示其在相關海域的主權權利。外籍漁船侵入我國管轄海域進行非法捕撈的行為之所以屢禁不止、氣焰越發囂張,很大程度上歸責于我國對外籍漁船非法捕撈行為處罰力度過輕、違法成本過低,難以起到應有的震懾與預防效果。雖然2016年最高人民法院已經出臺相關司法解釋,(3)參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發生在我國管轄海域相關案件若干問題的規定(二)》第3~5條。進一步明確外籍漁船在我國管轄海域非法捕撈可以按照偷越國(邊)境罪、非法捕撈水產品罪和非法獵捕、殺害珍貴瀕危野生動物罪等追究刑事責任,但仍然存在相關罪名缺失、刑罰設置不符合《公約》規定、刑事管轄權難以有效落實等缺陷。因此,亟須完善外籍漁船在我國管轄海域非法捕撈犯罪的刑法規制,以適應各國日益激烈的斗爭,維護我國海洋權益。
20世紀70年代,鄧小平針對中日釣魚島領土爭議問題提出“擱置爭議,共同開發”原則,之后在我國南海等海域處理與其他國家海域劃界糾紛上也沿用這一原則。近年來,我國一直單方面恪守這一原則。一方面,為維護穩定的周邊關系,我國一直主張通過友好協商達成漁業合作協議的方式與鄰國之間共同開發與保護漁業資源,不希望以“維護主權權利”名義將漁業糾紛問題進一步升級;另一方面,在中國崛起背景下,我國任何海上維權行動都會被美國等國家歪曲為“海上霸權”,視為對其在亞太海上主導地位的威脅,從而進一步提出“中國威脅論”。因此,對于外籍漁船在熱點海域非法捕撈這種容易引發外交沖突的敏感事件,我國一直秉持最大程度的克制態度,沒有積極行使司法管轄權。加之一直以來我國“重陸輕海”,刑事立法和司法關注與制裁的重點為陸上犯罪,對于海上犯罪并沒有予以應有的重視,尤其是對外籍漁船非法捕撈這種涉外破壞我國海洋生物資源的犯罪處于刑法關注的邊緣位置。長期忽視導致刑事立法機關和司法機關對外籍漁船非法捕撈犯罪認識上的錯位,并疏于防范與打擊,不利于維護我國海洋主權權利。
第一,非法捕撈犯罪關聯罪名缺失。我國《刑法》及司法解釋雖然對外籍漁船非法捕撈犯罪以偷越國(邊)境罪、非法捕撈水產品罪和非法獵捕、殺害珍貴瀕危野生動物罪等追究刑事責任,但現有罪名不足以涵蓋現實中各種類型的非法捕撈犯罪。《公約》賦予沿海國對于外籍漁船在專屬經濟區實施非法捕撈行為刑事管轄權,俄羅斯、日本等國將外籍漁船在本國專屬經濟區實施非法捕撈行為規定為犯罪。《俄羅斯聯邦刑法典》第11條規定:“本法典的效力亦及于俄羅斯聯邦的大陸架和經濟區的犯罪。”同時,列舉針對大陸架和專屬經濟區海域犯罪的其他情形,如對自然資源進行調查、勘探和開采等。相較于域外海洋立法發達國家的規定,外籍漁船在我國專屬經濟區非法捕撈構成非法捕撈水產品罪的標準相對嚴格,在客觀要件上必須滿足在禁漁區、禁漁期或者使用禁用的工具、方法捕撈水產品等前提條件,對于外籍漁船在我國專屬經濟區不滿足上述條件的非法捕撈行為,不能以非法捕撈水產品罪定罪。我國涉海罪名體系尚不完善,難以有效應對非法捕撈犯罪及涉海犯罪其他情形。
第二,刑罰設置不符合《聯合國海洋法公約》規定。由于地理、歷史等條件的限制,目前世界上大部分臨海國的專屬經濟區沒有完成劃界,沿海國在其專屬經濟區行使刑事管轄權成為十分敏感的話題,容易引發國家之間的糾紛與爭端,所以沿海國必須在遵守《公約》前提下審慎行使刑事管轄權。《公約》雖然賦予沿海國對專屬經濟區自然資源享有一定的主權權利,但同時也對行使該項權利進行了限制。(4)《聯合國海洋法公約》第73條第3款規定,沿海國對于在專屬經濟區內違犯漁業法律和規章的處罰,如有關國家無相反的協議,不得包括監禁,或任何其他方式的體罰。然而,我國《刑法》及司法解釋不僅規定追究刑事責任的罪名,而且在罪名中還規定了相應的自由刑,(5)參見《刑法》第322條、340條、341條。顯然沒有考慮到《公約》的限制性規定。
第三,非法捕撈犯罪體系之間存在沖突。主要體現三個方面:首先,我國《漁業法》與《涉海司法解釋(二)》關于外國人、外國漁船在我國管轄海域非法捕撈違法與犯罪的入罪標準不統一,相關規定存在沖突。我國《漁業法》第46條規定:“外國人、外國漁船擅自進入我國管轄水域從事漁業生產和漁業資源調查活動的,責令離開或者驅逐,可以沒收漁獲物、漁具并處50萬元以下罰款;情節嚴重的,可以沒收漁船。”根據上述規定,外國人、外國漁船擅自進入我國管轄水域從事一般的非法捕撈行為被定性為行政違法行為。《涉海司法解釋(二)》第3條規定:“違反我國國(邊)境管理法規,非法進入我國領海,具有下列情形之一的,應當認定為刑法第三百二十二條規定的‘情節嚴重’。”其中,“下列情形”包括“非法進入我國領海從事捕撈水產品等活動,尚不構成非法捕撈水產品等犯罪的”等。根據上述規定,外國人、外國漁船進入我國領海從事非法捕撈行為被認定為犯罪,即偷越(國)邊境罪。可見,《漁業法》與《涉海司法解釋(二)》對于同種行為予以兩種完全不同的定性,呈現出“質”的差別,從而給司法實踐帶來適用上的困惑。其次,涉海司法解釋之間存在沖突。根據《涉海司法解釋(二)》第3條規定,對于外籍漁船“非法進入我國領海從事捕撈水產品等活動”,應當認定刑法第322條規定的“情節嚴重”,按照偷越國(邊)境罪追究刑事責任。而《涉海司法解釋(一)》第4條規定:“對非法進入我國內水從事漁業生產或漁業資源調查的外國人,做出行政強制措施或行政處罰決定,行政相對人不服的,可分別依據出境入境管理法第六十四條和治安管理處罰法第一百零二條的規定,向有關機關申請復議或向有管轄權的人民法院提起行政訴訟。”比較上述兩條規定,《涉海司法解釋(二)》將外籍漁船非法進入我國領海非法捕撈行為認定為犯罪,《涉海司法解釋(一)》將外籍漁船非法進入我國內水非法捕撈行為認定為行政違法行為,這顯然存在沖突。眾所周知,一國領水由內水與領海構成,沿海國享有內水與領海完全的主權權利。沿海國對其內水所享有的權利具有完全的排他性與專屬性,內水在沿海國國家利益和國防安全等方面都占據更加重要的地位,而沿海國在其領海享有的管轄權需要受到無害通過權的限制。因此,如果將外籍漁船非法進入我國領海非法捕撈行為認定為犯罪,那么外籍漁船非法進入我國內水非法捕撈行為更應該認定為犯罪。顯然,上述兩個涉海司法解釋都沒有充分考慮內水的重要性,作出了相互沖突的法律解釋。最后,涉海司法解釋與《公約》存在沖突。我國兩個涉海司法解釋都多次將我國管轄海域作為一個整體來討論具體的法律適用問題,但我國管轄海域并非是一個單一的海域,而是由一國具有不同管轄權限與范圍的海域組成的集合體。將我國管轄海域作為一個整體在司法解釋中進行規定,會造成這樣的誤解:“認為只要是在我國‘管轄海域’范圍內,不論是在內水、領海、毗連區、專屬經濟區或者大陸架,司法解釋內所包括的案件類型都可以受理和管轄。”[2]因此,認為我國管轄海域具有相同的管轄權限與范圍,不符合《公約》規定。《公約》規定,沿海國對其內水、領海、專屬經濟區的自然資源享有管轄權,但沿海國對其大陸架所享有的管轄權的地理范圍只限于海床及其底土,不包括上覆海水水域,管轄案件范圍主要是與海床底土的勘探、開發和利用有關的案件,對于非法捕撈和非法獵捕、殺害珍貴瀕危野生動物等犯罪并不享有管轄權。將我國管轄海域作為一個整體不加區分地進行規定既不準確也不合理,有違《公約》原則。
第一,管轄權適用。首先,登陸地、入境地的認定問題。2020年2月20日,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和中國海警局聯合發布《關于海上刑事案件管轄等有關問題的通知》,第1條第4款規定:“外國人在中華人民共和國領海以外的海域對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或者公民犯罪,根據《刑法》應當受處罰的,由該外國人登陸地、入境地、入境后居住地的人民法院管轄……。”然而,對于登陸地、入境地如何認定存在以下困惑:在司法實踐中,犯罪嫌疑人被偵查機關在領海以外的海域抓獲后,往往由偵查機關強行帶回我國境內。但對于外籍漁船在我國管轄海域實施的非法捕撈犯罪而言,犯罪的目的和手段決定了犯罪嫌疑人幾乎不可能主動入境甚至是登陸。對于這種情況該如何確定地域管轄,上述司法解釋中的入境地、登陸地是否包括犯罪嫌疑人被偵查機關抓獲后被強行帶回的入境地或登陸地,就是一個亟待解決的問題。其次,保護管轄權的落實問題。根據《刑法》規定,對于在我國專屬經濟區實施犯罪的外籍漁船,可通過行使保護管轄權進行管轄。(6)《刑法》第8條規定,外國人在中華人民共和國領域外對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或者公民犯罪,而按本法規定的最低刑為三年以上有期徒刑的,可以適用本法,但是按照犯罪地的法律不受處罰的除外。《涉海司法解釋(二)》明確規定,外籍漁船在我國海域非法捕撈行為構成犯罪的,可以按照非法捕撈水產品罪等追究刑事責任,依據刑法量刑3年以下。這就產生一個問題:適用保護管轄的起點刑需要3年以上有期徒刑;而非法捕撈水產品罪與非法獵捕、殺害珍貴瀕危野生動物罪的量刑起點均在3年以下,無法滿足適用保護管轄的前提條件,這導致保護管轄權行使無法有效落實。
第二,證據認定。與陸地不同,海上環境復雜多變,涉海犯罪線索難以發現、證據難以獲取與固定,證明外籍漁船在我國管轄海域實施非法捕撈犯罪存在較大困難。《涉海司法解釋(二)》對非法捕撈水產品罪中的“情節嚴重”情形予以明確,其中,將“非法捕撈水產品一萬公斤以上或者價值10萬元以上的”“非法捕撈有重要經濟價值的水生動物苗種、懷卵親體2000公斤以上或者價值2萬元以上的”認定為非法捕撈水產品罪中的“情節嚴重”,即非法捕撈水產品必須符合上述數量或者價值構成非法捕撈水產品罪。但司法實踐中存在外籍漁船的捕撈行為起始于我國管轄海域之外,犯罪嫌疑人辯解稱其捕撈的漁獲物等水產品并非源于我國管轄海域[3]。故需要獲取充足的證據,以證明涉海漁船上的漁獲物屬于在我國管轄海域非法捕撈所得,查清漁獲物數量與價值。
第三,主觀故意認定。非法捕撈水產品罪的罪過形式為故意,過失不構成本罪,即行為人必須明知其進入我國內水、領海、專屬經濟區而故意非法捕撈水產品。在司法實踐中,外籍漁民往往會辯解其是誤入我國管轄海域。不同于陸地,海洋邊界是無形的,加之海洋環境瞬息萬變,實踐中確實存在外籍漁船由于不可抗力等原因誤入我國海域的情況。因此,對于外籍漁船進入我國管轄海域非法捕撈水產品犯罪案件,主觀故意認定方面也是常見的疑難點之一。
近年來,我國與鄰國之間持續不斷的漁業爭端及其愈演愈烈的趨勢,使我國一直恪守的“擱置爭議,共同開發”原則遭到前所未有的挑戰。我國一再讓步,但并沒有換來與鄰國和諧共蠃這一美好初衷,反而相關國家一再試探我國底線,肆意抓捕我國管轄海域合法捕魚的中國漁民。同時,外籍漁船侵入我國管轄海域非法捕撈現象越來越嚴重,對我國海洋生態環境造成無法彌補的損害。更嚴重的是,外籍漁船侵入范圍已經延伸至我國內水和領海,這種行為已構成犯罪。從目前形勢看,動用公權力維護我國海洋權益已經刻不容緩,亟須行使刑事管轄權予以反制。有學者指出:“在當下的中國要想在國際關系中保持對等的態勢以維護本國的主權與尊嚴,就必須要啟動海上刑事司法程序,同樣對非法侵入我國領海捕魚的船只采取刑事制裁手段。”[4]在海洋強國背景下,我們必須重新審視、確立符合保護我國海洋權益的刑事政策,強化刑事立法與司法觀念,為實施海洋強國戰略提供良好的法治基礎。但外籍漁船的非法捕撈犯罪不同于一般的海上犯罪,它同國家外交、國際關系、地緣政治有著深刻聯系[5]。因此,如何在不引發外交沖突前提下保護漁業資源和維護我國主權與管轄權,已經成為不得不面對的重大課題。筆者認為,我國應適當調整原有的保守策略定位,在政策與法律之間找到一條既維護我國主權又符合外交政策、具有高度原則性與靈活性的路徑,以緩解目前的被動局面。可以根據不同的情形,適當調整策略定位,既要合理合法,也要積極穩妥地行使刑事管轄權,保護我國漁業資源。例如,對于外籍漁船侵入我國內水、領海以及權屬無爭議的海域非法捕撈嚴重侵犯我國主權權利的行為,應當堅守高度的原則性,不做任何讓步,積極行使刑事管轄權,追究非法捕撈者的刑事責任;對于權屬存在爭議海域,可以綜合研判當前國際與國內形勢,靈活調整應對機制,可以通過對等原則行使刑事管轄權。
第一,增設非法捕撈犯罪相關罪名,完善刑罰規定。由于目前我國還不存在真正意義上的附屬刑法,對于外籍漁船在我國專屬經濟區實施非法捕撈但不滿足構成非法捕撈水產品罪條件的行為,參照日本、韓國《專屬經濟區和大陸架法》(7)《日本專屬經濟區和大陸架法》第3條第1款規定,日本刑法適用于下列事項:人工島嶼、設施與結構的設立、建造以及使用,自然資源的勘探與開發、養護與管理,海洋環境的保護與保全以及在專屬經濟區內或大陸架上的海洋科學研究。《專屬經濟區法》(8)《韓國專屬經濟區法》第5條規定,為行使或保護韓國專屬經濟區的主權權利與管轄權以及《聯合國海洋法公約》所明確規定的其他權利之目的,韓國的法律(包括刑法)和規章可適用于專屬經濟區。等法律將上述行為犯罪化并不現實,建議可以借鑒俄羅斯的立法先例,在刑法中增加相關罪名。(9)《俄羅斯聯邦刑法典》第253條規定,對在俄羅斯大陸架、專屬經濟區的自然資源進行調查、勘探和開采的行為,處數額為最低報酬500倍至700倍或者被判刑人5個月至7個月的工資等其他收入的罰金。考慮到我國刑法修訂的傳統,可以通過刑法修正案的方式,增設“侵犯專屬經濟區和大陸架資源罪”。具體來說,可以將對我國專屬經濟區或大陸架的自然資源非法調查、勘探、開采情節嚴重的行為認定為犯罪[6]。對于非法進入我國專屬經濟區捕撈水產品行為認定,情節嚴重可以考慮包括經勸阻不予離開、非法捕撈超出一定的數額或價值、在禁漁區和禁漁期捕撈水產品、使用禁用的工具或者方法捕撈水產品等情形。
為避免與《公約》關于沿海國在專屬經濟區的刑事管轄權限制相沖突,可以參照韓國《關于對專屬經濟區的外國人漁業活動行使主權的相關法律》中的規定,對于外國人在其專屬經濟區非法捕撈等犯罪的處罰限于財產刑。(10)參見韓國《關于對專屬經濟區的外國人漁業活動行使主權的相關法律》第17~19條。建議對于外籍漁船在我國專屬經濟區實施非法捕撈的犯罪可以處以高額罰金,提高其犯罪成本。由于我國《漁業法》第46條規定“外國人、外國漁船擅自進入我國管轄海域從事漁業生產和漁業資源調查活動的,處50萬元以下罰款,情節嚴重的可以沒收漁船”,筆者認為,對于外籍漁船非法進入我國管轄海域非法捕撈構成犯罪,應處50萬元以上罰金,并驅逐出境,同時可以沒收其漁船,從而與《漁業法》規定有效銜接。另外,雖然為符合《公約》要求對于上述行為不能適用自由刑,但是在刑事程序上并不妨礙我國對行為人實施逮捕或者刑事拘留。
第二,加強外籍漁船非法捕撈犯罪法律體系之間的銜接。首先,對于涉海司法解釋與《漁業法》和《公約》之間存在的沖突問題,其根本原因在于將我國管轄海域作為一個整體,并沒有準確認識我國管轄海域是由具有不同管轄范圍和權限海域組合而成的集合體,將其作為一個整體來討論法律的適用問題,必然會導致法律規定不準確或相互之間存在沖突的情況。此外,我國《漁業法》歷經四次修正,現行《漁業法》為2013年第十二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通過的版本,而《涉海司法解釋(二)》于2016年5月由最高人民法院審判委員會審核通過,兩者立法時間相差三年,《漁業法》有關規定相對滯后,沒有跟上2016年涉海司法解釋的節奏,從而導致兩者在內容上存在沖突的情況,這也是成文法自身的局限性所在。筆者建議,應該將《漁業法》第46條規定修改為“外國人、外國漁船違反本法規定,擅自進入中華人民共和國專屬經濟區從事漁業生產和漁業資源調查活動的,責令其離開或者將其驅逐……構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責任”,將外籍漁船在我國內水、領海非法捕撈即符合偷越國(邊)境罪的情形排除在外,從而使《漁業法》和《刑法》關于外籍漁船非法捕撈犯罪的入罪標準相統一,為司法實踐提供明確的法律指引。對于涉海司法解釋與《公約》之間存在沖突的情況,建議根據不同海域我國所具有的管轄權范圍與權限分別規定,可以將《涉海司法解釋(一)》第3條修改為:“中國公民或者外國人在我國內水、領海、專屬經濟區實施非法獵捕、殺害珍貴瀕危野生動物或者非法捕撈水產品等犯罪的,依照我國刑法追究刑事責任。”其次,對于涉海司法解釋之間的沖突問題,應當在兩個涉海司法解釋中同時明確外籍漁船非法進入我國內水尚不構成非法捕撈水產品等犯罪的,構成偷越國(邊)境罪,使內水得到同等的保護。
第一,健全外籍漁船非法捕撈犯罪的刑事管轄。關于入境地、登陸地該如何認定的問題,應當以犯罪嫌疑人在我國管轄海域非法捕撈自行選擇入境地、登陸地,或者被我國偵查機關抓獲后被帶回入境地、登陸地為標準,來確定地域管轄。對于外籍漁船在我國管轄海域非法捕撈構成犯罪的行為,因法律條文銜接不足導致的保護管轄權難以有效適用的問題,可以借鑒俄羅斯刑法相關規定,基于專屬經濟區的特殊地位,對其刑事管轄的性質進行重新定位,確定不同于屬地管轄、屬人管轄、保護管轄與普遍管轄的“專屬管轄”[7]。這樣既能夠突破保護管轄中“最低刑為三年以上有期徒刑”的限制,也能夠克服在專屬經濟區適用保護管轄時“犯罪地”無法評判的問題,更有利于懲治在我國專屬經濟區等管轄海域的非法捕撈犯罪,保護我國海洋漁業資源。
第二,注重證據的收集與固定。針對外籍漁船在我國管轄海域非法捕撈犯罪地點特殊、客觀證據少、涉案問題專業化程度高等特點,要充分利用高科技執法設備,如在偵查機關的巡邏船上配備高清晰攝像頭,利用無人機對可疑漁船進行跟蹤拍攝,必要時可以采取衛星監控,充分記錄其在我國管轄海域從非法捕撈開始至起獲漁獲物的全過程;還可以通過調取漁船導航設備、電子海圖等,確認其在我國管轄海域的航行軌跡與航行時間,根據航行距離與航行時間即可推定是否已在我國管轄海域實施非法捕撈,充分結合客觀性證據和犯罪嫌疑人的供述與辯解綜合判斷涉案漁船的捕撈情況。同時,可以邀請相關專業資質的漁業專家、技術人員,就漁獲物重量和價值認定等專業性問題提供咨詢,從而提高辦案質量。
第三,對主觀方面進行合理推定。對于外籍漁船在我國管轄海域非法捕撈犯罪主觀故意的認定,除了犯罪嫌疑人供述外,還可以根據以下情況綜合判斷:(1)外籍船舶上是否有導航儀器,船員是否能看懂并用過導航設備;(2)犯罪嫌疑人的海上捕魚經歷,其是否為長期從事遠洋捕撈的人員,是否具有被處罰的“前科”;(3)涉案船舶在被偵察機關發現時是否有逃跑、毀滅證據等行為;(4)涉案船舶是否具備遠洋航行捕撈作業的能力與補給準備等。通過上述綜合判斷,可以準確認定外籍漁船是否是故意。需要說明的是,由于海上環境的特殊性與復雜性,只需要證明外籍漁船明知不在公海已經進入他國管轄海域即可,不需要論證其明知已經進入的是我國管轄海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