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能 全
(西南政法大學 法學院,重慶 401120)
刑事訴訟作為嚴重爭端的法律解決機制,訴訟主體的職責履行及相互關系的不同組合必將形成不同的訴訟格局,從而生成迥異的訴訟結構樣態。從刑事訴訟發展史看,傳統訴訟類型中的彈劾式訴訟模式,形成了萌芽狀態的三角結構。受集權體制與懲罰犯罪片面目的觀影響,糾問式訴訟模式呈現出線型結構乃至倒三角結構。現代刑事訴訟模式生成歷經長時間的發展演變,且深受民主法治思想影響,逐步發展成為訴訟主體三足鼎立科學合理、均衡對稱的訴訟結構類型。該訴訟結構體現了訴訟主體之間的平等均衡關系,現代社會人們將刑事司法活動視為解決嚴重爭端的訴訟活動,通過三方訴訟主體的理性對話與平等協商消解沖突,進而實現懲治犯罪、救濟權利和恢復秩序的良好初衷,彰顯了訴訟主體理性和程序理性。刑事訴訟構造與刑事訴訟目的應當協調一致,科學合理的刑事訴訟構造能夠體現刑事訴訟目的和要求。當然,刑事訴訟結構樣態也是特定國家刑事司法職權配置、刑事司法權運行機制和刑事司法體制的顯著表征和集中反映,特定的刑事司法體制和刑事司法職權配置方式,必然形成相應的刑事訴訟結構。因此,刑事司法體制改革和刑事司法職權配置調整,必然引發刑事訴訟結構的重組和整合,繼而形成新的刑事訴訟模式。亦即刑事訴訟結構調整優化與刑事司法體制改革和刑事司法職權配置調整存在高度耦合關系,并與刑事訴訟目的實現保持協調統一。
關于刑事訴訟結構,學界認為可以通過縱向構造與橫向構造模型予以揭示[1]。總體而言,我國目前刑事訴訟構造研究均著眼于刑事訴訟程序順序層面的類型分析。如果放寬視野,著眼于刑事訴訟最終目的與根本價值實現,立足審判中心理論立體觀察和宏觀分析構成整個刑事訴訟程序主要部分之間的相互關系,結合主要法治國家刑事訴訟制度共性特征等審視刑事訴訟程序整體框架中的構造,不難概括出構成刑事訴訟程序三大階段(審前程序、審判程序和審后程序)的結構性關系所具備的典型特征:審判程序處于刑事訴訟程序的中心環節和樞紐地位,構成整個刑事訴訟活動的關鍵階段和核心區域;審前程序和審后程序緊緊圍繞審判程序中心任務展開,審前程序著眼于庭審準備,審后程序著眼于訴訟救濟。由此,在審判中心主義視野中,縱向構造著眼于考察構成整個刑事訴訟程序各個組成部分之間的法律地位和結構功能關系,橫向構造重在考察控訴主體、辯護主體和裁判主體在審前程序、審判程序和審后程序中的結構性關系,具體包括審前程序構造、審判程序構造和審后程序構造。
在構成刑事訴訟程序三大階段中,審前程序作為訴訟初始階段,一般包括偵查程序和預審程序,其主要目的和基本功能在于為審判做好準備,不論是偵查階段查找犯罪嫌疑人、收集犯罪證據、采取強制措施,還是預審階段從證據質和量兩個方面審查是否將犯罪嫌疑人交付起訴與審判,以及整理和集中案件爭點、證據展示與排除、程序問題處理等,均體現審前程序的準備特性;審判程序作為刑事訴訟程序中最重要階段,在于通過法庭審理最終認定被告人是否構成犯罪和判處何種刑罰,以及對于程序問題聽審后作出各種程序性裁判;審后程序作為刑事訴訟程序最后環節,包括普通救濟程序的上訴審程序、非常救濟程序的再審程序、非常上訴程序和憲法訴訟程序,目的是為被告人提供程序救濟,并通過更高審級法院對案件進行再次審理,實現糾正錯誤判決及統一法律適用。
英美法系國家認為審前程序是指起訴等與審判密切相關的訴訟活動,警察機關的偵查活動屬于行政活動,刑事訴訟程序實際上等于審判程序。自20世紀中后期開始,警察偵查活動逐漸進入刑事訴訟研究視野,立法也逐步加強對警察偵查活動的程序控制。英國通過大量成文法律促使偵查職能與起訴職能逐漸分化,審前程序區分為警察偵查階段、檢察官復查及決定起訴階段和治安法官預審階段。美國隨著正當程序革命的興起和聯邦最高法院判例的不斷推出,規范警察偵查活動程序規則成為刑事審前程序的重要內容。基于成文法的歷史傳統,大陸法系國家有著比較完整的刑事審前程序。法國1808年實施《重罪審理法典》以來,刑事審前程序成為刑事訴訟法典的重要組成部分,在內容上從發現犯罪消息開始,至將案件交付法院審判所有追訴活動。
作為刑事訴訟程序的有機組成部分,兩大法系國家刑事審前程序呈現出相互吸收和融合的發展趨勢。尤其是經過近年來的持續改革,兩大法系的刑事審前程序在縱向上日益分離為兩大階段,偵查活動主要負責案件的偵破和證據的收集,而起訴活動則重在對案件進行審查和分流[2]。相對于整個刑事訴訟程序而言,刑事審前程序主要發揮庭審準備功能,“審判中心主義”訴訟格局十分鮮明突出。為此,有學者指出:“在制度的設計和運作上,英美法系的當事人對抗式訴訟很明顯地體現了審判在刑事訴訟中的中心地位,刑事偵查作為審判的準備,既要受法院的過程監控,又要受司法的事后審查。大陸法系的刑事訴訟程序從體制和功能兩方面保證了審判的中心地位。一方面警檢一體化設計將偵查拉入審判的三角形構架中;另一方面法院還要對偵查進行適當的監控和審查,因而也體現了審判中心主義。”[3]基于全面發現真實以有效懲罰犯罪的職權主義訴訟傳統,大陸法系國家審后救濟程序比較完整系統,英美法系國家則基于當事人主義訴訟傳統并受陪審團制度深刻影響,審后救濟程序建立時間相對較晚且比較零散。總體而言,基于維護判決的穩定性和權威性,兩大法系審后救濟程序重在強調對被告人的權利救濟,嚴格遵循有限審查原則和禁止不利變更原則,而且案件適用相對初審程序比例很低,彰顯出審判中心主義的司法邏輯。
若以橫向視角觀察構成整個刑事訴訟程序主要階段發現,在主要法治國家審前程序、審判程序和審后程序三個階段中,控訴主體、辯護主體和裁判主體呈現三足鼎立的均衡態勢,構成典型的“小三角”訴訟結構關系。該訴訟結構的形成和發展,在于貫穿刑事訴訟全過程的控審分離、控辯平等、裁判中立和有效辯護等基本原則,以及訴訟理念逐漸得到普遍認同并形成制度共識,且通過本國刑事訴訟法律文本、刑事司法國際準則和相應體制機制得以全面貫徹和有效實施。
其一,審前階段的三角對稱結構。縱觀世界大多數國家刑事審前程序,裁判權由預審法官或治安法官行使,控訴權由警察和檢察官行使,辯護權由犯罪嫌疑人和辯護律師行使,三大訴訟主體各司其職、各負其責,由此構成審前程序大致均衡的“小三角”對稱結構關系。審前程序一般包括偵查和預審兩大程序環節:偵查程序主要是收集、固定和保全犯罪證據,查找犯罪嫌疑人,采取強制措施確保犯罪嫌疑人到案和候審;預審程序主要是對證據進行審查判斷,決定案件是否起訴,并交付審判以便及時進行程序分流。
本著控審分離原則、裁判中立原則和司法審查原則,凡是涉及公民個人權利的程序處分必須提請客觀中立的裁判機關進行事前授權和事后審查,公民訴訟權利倘若遭受偵查機關侵犯,均可以提請裁判機關聽審,以實現司法救濟;基于犯罪對于公民權利侵害的嚴重性和社會秩序的危害性,需要貫徹檢警協同原則,以展開高效偵查。大陸法系國家堅持檢警一體原則,由檢察官統一指揮并實施偵查;英美法系國家盡管堅持檢警分離原則,但近年來逐漸加強檢察官與警察之間的協作,呈現出檢警協同的態勢。在整合控訴資源、強化偵檢協作的同時,各國普遍增強刑事審前程序犯罪嫌疑人和被告人的辯護權利保障,提升辯護律師辯護的力度。
英美法系國家一向有珍視個人自由的歷史傳統,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享有包括沉默權、律師幫助權等在內的廣泛辯護權利;大陸法系國家偵查程序長期秉持官方單方面調查的立場,其糾問因素比較突出。自19世紀末期開始逐漸朝著訴訟化方向轉變,尤其在20世紀中期后,隨著正當程序理念在全球傳播與國際人權法的持續發展,偵查程序迅速訴訟化。可以說,“二戰”以后,世界各國刑事審前程序逐漸形成控訴主體、辯護主體和裁判主體三足鼎立的正三角訴訟結構,辯護主體已經成為刑事訴訟程序構造中的重要主體,并與控訴主體形成平等而均衡的攻防態勢,共同推進刑事訴訟有序運行。兩大法系國家在程序設計、律師介入力度以及犯罪嫌疑人權利保障程度等方面存在一定的差距,但其在審前程序的訴訟構造上都堅持了控辯審三方組合,法官動用司法權控制監督偵查的司法體制[4]。
其二,審判階段的三角對稱結構。長期以來,英美法系國家實行當事人主義訴訟模式,大陸法系國家實行職權主義訴訟模式。當事人主義審判結構主要特征在于法官是相對被動的仲裁者,但具有較大權威,對控辯雙方在庭審中的活動能夠進行有效控制;訴訟進程由當事人積極舉證并通過交叉詢問有序展開,雙方當事人法律地位與訴訟手段平等[5]。職權主義審判結構主要特征在于庭審法官主導和控制著證據的提出和調查程序;檢察官和辯護人在證據提出和事實調查程序中居于次要和輔助地位,只能發揮十分有限的作用。盡管被告人享有不得強迫自證其罪的特權,但有忍受調查的義務[6]。可見,兩大法系刑事訴訟模式主要在裁判者角色和被追訴者訴訟地位兩個方面存在差異。
值得注意的是,兩大法系刑事訴訟模式都是在資產階級革命后形成的資本主義刑事訴訟制度類型。盡管兩者存在明顯差異,但是卻有著共同的商品經濟、市場經濟基礎和分權制衡的民主憲政制度政治基礎,均奉行司法獨立、裁判中立、控審分離、控辯平等、有效辯護、自由心證、證據裁判等共性的程序法準則,揭示了現代刑事訴訟的普遍規律。職權主義與當事人主義之間的相互借鑒和融合,隨著國家之間交流的加速而得以強化。總體而言,職權主義訴訟正朝著有利于保障基本人權的方向發展,主要包括檢察官客觀義務的強化、受害人和被告人權利的保障、審前和庭審程序的對抗化、律師參與權的加強以及訴訟救濟途徑的多元化等。一些當事人主義的程序機制也引入歐陸國家,并取得了較好的效果,如陪審制以及認罪答辯程序[7]。隨著兩大法系國家刑事訴訟制度理念的日漸融合和互相借鑒,兼顧實體真實與正當程序的現代辯論式訴訟結構逐漸生成。英美法系國家在強調正當程序的同時,也開始注重案件實體的真實發現,加大對犯罪的打擊力度,如英國、美國采取放寬證據規則、加強反恐立法等措施。大陸法系國家普遍提升辯護主體地位,擴展辯護權利,明確檢察官的客觀義務等。法國刑事訴訟法強調刑事訴訟程序應當確保公正,采取對審形式,保證當事人各方權利的平衡;德國給予辯護方參與偵查的權利,在主審程序中,公訴機關和辯護人都能夠平等地當庭詢問證人、鑒定人,促使法院進一步提取證據[8]。西方主要法治國家現代辯論式訴訟庭審構造,體現裁判主體超然中立、控辯雙方當事人主體積極爭辯的審判模式,控訴主體、辯護主體和裁判主體三足鼎立,形成完整的正三角訴訟結構。
其三,審后階段的三角對稱結構。兩大法系國家審后救濟程序具體設置差異較大,英美法系國家遵循禁止雙重危險原則,控訴方一般不能行使上訴權;大陸法系國家遵循一事不再理原則,控訴方和辯護方均可上訴。但兩大法系國家救濟程序共同特征十分鮮明:第一,在上訴主體方面,盡管大陸法系國家上訴主體范圍較寬、英美法系國家上訴主體范圍很窄,但都傾向于對被告人的權利保護。如果不服法院的裁判,當事人可以有兩次甚至更多機會向上一級法院尋求救濟。第二,在上訴程序遵循的基本原則方面,兩大法系國家均遵循禁止不利變更原則和有限審查原則,大陸法系國家保護被告人充分行使上訴權以實現權利救濟,英美法系國家限制法院審理案件的范圍以確保其客觀中立地位并兼顧訴訟效率。第三,在上訴程序和非常上訴程序的訴訟構造方面,兩大法系國家均保持正三角的訴訟構造,上訴人與被上訴人、非常上訴人與非常被上訴人擔當的訴訟角色類似于刑事一審程序中的控辯雙方。上訴人與非常上訴人往往由被告人和辯護人組成,被上訴人與非常被上訴人通常是檢察機關,上訴程序或非常上訴程序中的裁判主體是上訴法院或者最高法院。
我國刑事訴訟結構是一種“流水作業”式的訴訟構造。倘若以審判中心理論為視角,將審前程序、審判程序和審后程序聯系起來進行整體考察,可以發現我國刑事訴訟縱向構造不僅具有流水作業的基本特征,而且體現控訴中心的構造特質,整個程序結構存在控訴職權超強、辯護權利孱弱和裁判職權獨立中立不足等不合理因素。控訴中心的刑事訴訟結構,通過審前程序、審判程序和審后程序之間的相互關系及刑事訴訟具體運行機制得以呈現。
首先,審前程序與審判程序之間的應然關系在于審前程序是審判程序的準備程序。但我國“逮捕中心主義”“案卷筆錄中心主義”共同鑄就的偵查中心主義訴訟模式,反映出審前程序與審判程序之間扭曲的相互關系和程序運行機制行政化的突出傾向。具體而言,我國刑事審前程序實質上發揮著決定性作用,法庭審判僅將審前程序偵查機關制作和審查起訴機關補充的案卷筆錄材料在法庭上加以展示,進而直接確認追訴機關的指控主張,而且幾乎都會作出有罪判決,以實現懲罰犯罪之訴訟目的。逮捕中心的偵查模式和案卷筆錄中心的庭審模式,表明偵查程序與審查起訴程序運行通過呈報批準逮捕和制作移送案卷筆錄兩大程序環節,最終對法庭審判產生決定影響,繼而實際成為整個刑事訴訟的中心。法官基本喪失了獨立自主地審查判斷證據和認定案件事實的能力,法庭審判環節變成對偵查結論的審查和確認過程[9]。換言之,偵查中心的訴訟模式必然產生逮捕中心的偵查模式和案卷筆錄中心的庭審模式,后者只是前者的具體表現形式。
其次,審判程序與審后程序之間的應然關系在于審判程序構成包括審后程序在內的整個訴訟程序的基礎和核心,承擔著查明案件事實和準確適用法律的重要任務;而審后程序則是審判程序的必要補充,體現出對被告人的程序救濟以及發揮法律統一適用功能和適度糾錯功能。我國將審判程序與審后程序之間關系定位于審級監督關系,亦即通過刑事二審程序、死刑復核程序和審判監督程序層層把關,及時監督糾正初審程序可能存在的錯誤,并確保刑事案件得到正確處理。但在實際程序運行中,審級監督關系更近似于領導與被領導的行政層級關系。由于我國長期存在案件審批制度和請示報告制度,庭審之前、庭審之中和庭審之后,案件審理法院均可能向上級法院請示或上級法院主動作出指示,其結果是案件一審實際上被架空,審級制度基本失靈。再者,我國審后若干程序中所堅持的全面審查原則和全案審理原則及其具體處置中發回重審常規化、隨意化現象,使得一審認定案件事實和法律適用的基礎地位容易發生動搖。我國審前程序、審判程序和審后程序之間的相互關系和刑事訴訟運行機制被扭曲的現實狀況,深刻揭示出我國刑事訴訟結構歸屬于“控訴中心”的縱向訴訟構造類型。刑事訴訟程序五大階段主次不分、平均用力的做法導致主要程序階段功能出現混同,加之受片面追求懲罰犯罪的訴訟目的和過度追求實體真實的絕對主義認識論深刻影響,造就了我國控訴中心的刑事訴訟程序縱向構造和配合制約的司法體制類型。這種類型的訴訟結構和司法體制盡管在懲罰犯罪方面功效顯著,但在保障人權以及實現司法公正方面相對不足。尤其是在我國還沒有完成刑事訴訟程序正當化改造情況下,全力推行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改革這一突出刑事訴訟效率價值和檢察機關強調程序主導的做法,加劇了刑事訴訟實現公正的“隱憂”。追求最大限度懲罰犯罪的單極訴訟目標與嚴打刑事政策的慣性驅動,我國刑事訴訟結構形成并固化了流水作業格局,加之全面復審模式的上訴審、行政化例行公事作業的死刑復核、全能監督糾錯的刑事再審程序,必然導致刑事一審出現“空心”現象與“失重”現象[10]。
在我國刑事訴訟審前程序、審判程序和審后程序三大階段中,各個訴訟主體相互關系未能形成均衡的正三角結構,職權(權利)行使失衡導致訴訟結構不同程度的偏離,刑事訴訟橫向構造呈現職權主體單邊主導程序進程的典型特征,三方訴訟主體地位和職能履行呈現非對稱訴訟格局。
其一,審前階段的非對稱結構。由于我國未確立司法審查原則,貫徹控審分離原則也不徹底,控辯平等原則和有效辯護原則相關配套制度保障存在不足,犯罪嫌疑人辯護權利相對有限,辯護律師參與程度較低,審前程序呈現濃厚的行政色彩。控訴機關代表國家依職權單方面采取訴訟行動,并控制整個審前程序訴訟進程,辯護主體參與嚴重不足或者形式上參與難以對審前程序運行施加積極影響,審前階段呈現控訴機關絕對主導訴訟進程比較典型的非對稱訴訟結構。
首先,我國偵查程序由偵查機關單方面依職權展開,該機關擁有完全獨立的立案權、撤案權,享有強制偵查行為獨立決策權和具體實施權,沒有中立裁判者司法授權、司法審查和司法救濟機制。盡管2012年《刑事訴訟法》對辯護主體權利有所擴大,諸多法律規定體現了刑事司法活動強化程序結構的“訴訟”特性,改變了原來僅僅由職權機關單方面審查決定的行政性做法[11],但辯護主體能夠行使的辯護權利依然十分受限:根據《刑事訴訟法》規定,犯罪嫌疑人在第一次訊問或采取強制措施之日起,可以委托辯護人,但專門機關實質上保留單獨優先訊問權,使得辯護律師會見和幫助效果大打折扣;偵查階段辯護律師可以了解案件情況、代理咨詢、申訴控告以及代為取保候審,但沒有控方實施訊問、搜查等重大偵查行為時的在場權,不能行使閱卷權、調查取證權和核實證據權。可見,在對被追訴者生死攸關的偵查階段,由于辯護一方缺乏真正能夠與控訴一方保持理性對話和實質對抗的訴訟主體地位、均等攻防手段和平等訴訟待遇,注定偵查程序必然呈現出線型化的訴訟構造。其次,決定公訴和提起公訴均由檢察機關行使權利,盡管在審查起訴過程中要求履行訊問和聽取意見程序,但由于檢察機關與偵查機關同屬于追訴機關,受考核機制影響和控訴心理作用,必然更傾向于作出起訴決定。辯護權利在該階段盡管有所擴大,辯護律師可以行使核實證據權、閱卷權和申請取證權,但在我國沒有建立證據開示制度情況下,辯護方依然難以及時獲得控訴方在偵查階段和審查起訴階段形成的全部案卷材料。我國偵查權與檢察權并列平行的制度安排,致使檢察機關對偵查行為的制約監督十分薄弱。檢察機關的不逮捕決定和不起訴決定還受到偵查機關的反向制約,偵查環節和公訴環節的分離脫節致使偵查質量低下,補充偵查較為隨意而且比率較高。“審查逮捕、審查起訴作為檢察機關監督偵查的兩種程序機制,是發現偵查違法的主要來源,但因具有滯后性、事后性缺陷,并體現出追訴為本的傾向,導致偵查監督功能弱化。”[12]盡管法律規定當事人和法定代理人、訴訟代理人和辯護人對于專門機關侵犯當事人訴訟權利的行為可以向檢察機關申訴,檢察機關應當在調查核實后通知糾正,但由于不敢開罪于公安機關和檢察機關,自然很少有此類申訴情形。可以說,整個刑事審前程序呈現控訴力量超強、辯護力量微弱、缺失客觀中立裁判者的行政化線型構造,體現出鮮明的控訴機關單邊主導刑事審前程序的基本特征。
其二,審判階段的弱對稱結構。從形成刑事訴訟結構訴訟主體行為方式和相互關系看,我國刑事審判構造遠未達到法治國家正三角結構的均衡程度。由于裁判獨立性和中立性不足,控訴力量強大、辯護力量弱小,控訴方與辯護方平等對抗的態勢難以形成,三方主體相互之間形成的張力結構無法做到勢均力敵,從而形成控方強勢、辯方弱勢及裁判者朝控訴方傾斜的弱對稱結構。
案卷筆錄中心的審判模式表明,偵查中心的訴訟模式不僅顯示我國審前程序的行政化,而且對我國審判程序構造形成擠壓并施加決定性影響。根據我國《刑事訴訟法》規定,對于檢察機關提起公訴的刑事案件,只要有明確指控犯罪事實,法院進行形式審查后應當開庭審理。可以看出,在是否開啟刑事審判程序環節上,審判權沒有任何制約檢察權的能力,無法阻擋不應當追究刑事責任案件而程序濫用的行為。審判階段盡管增設庭前會議程序,將那些不必要在庭審中處理的程序問題提前解決,但已閱讀全部案卷的庭前會議主持人往往是主持正式庭審的審判官員,自然無法防止主觀預斷而最終影響案件公正處理。庭前會議由承辦人根據案件情況自由決定是否召開,即使召開會議也僅限于了解情況、聽取意見。不解決問題的庭前會議作用似乎不大[13]。
法庭審判在證據調查之前,盡管由公訴人直接訊問被告人先行調查程序有利于直接進入庭審調查主題,但公訴人、被害人及其法定代理人乃至其訴訟代理人、附帶民事訴訟當事人及其法定代理人乃至其訴訟代理人依次向被告人訊問與發問的做法有違控辯平等原則,容易導致裁判者形成對被告人不利的心證[14]。法庭調查過程中,證人不出庭作證現象普遍,取而代之的是書面證言、警察提供的情況說明;物證調查對象更多的是各種筆錄,而不是物證這一原始證據本身;質證過程中控訴方往往采用批量式、概括式、列舉式舉證做法,有違認識規律和訴訟規律,容易導致審判走過場。盡管規定辯護方可以請求法庭傳喚新的證人,調取新的物證,申請補充鑒定或重新鑒定,但這些請求權在多大程度上能夠得到法庭支持有很大不確定性。這是因為:從橫向構造看,檢察機關在庭審中并不是與辯護主體平等對抗的一方當事人,而是與審判機關一道共同完成懲罰犯罪任務并且時刻監督審判權運行的國家法律監督機關。檢察機關“一身二任”,背離其當事人屬性,削弱了審判權威[15]。在一些刑事案件審判中,個別裁判者對控訴方與辯護方往往厚此薄彼、區別對待:對控訴方要求來者不拒,典型例證便是從法庭受理直到判決以前,控訴方均可以根據自身需要隨時提出追加起訴、變更起訴甚至撤回起訴要求,法庭會同意并作出延期審理決定;但對于辯護方要求則來者拒之,顯示出個別裁判者的偏向性。可見,我國刑事庭審中的證據調查存在較突出的職權主體單邊主導傾向,原因在于控訴方過分強勢,裁判者難以秉持中立,而辯護方過分弱勢。“被告人缺乏自我辯護的能力,辯護人的辯護流于形式或者徒有虛名,這種控辯雙方的力量不平等已經為庭審證據審查的單邊化埋下了伏筆。”[16]在辯護一方無法提供有效辯護情況下,整個法庭審理會“一邊倒”確認控方主張過程。可以說,我國刑事審判呈現鮮明的“控訴主體驅動,辯護主體被動,裁判主體客觀中立不足”的基本特征,屬于訴訟主體弱對稱的訴訟結構。
其三,審后階段的弱對稱訴訟結構。過度追求絕對真實的價值觀和有錯必糾的認識論,導致審后階段專門機關繼續在事實發現和懲罰犯罪方面不遺余力地發揮職能作用,被告人辯護比較消極,加之辯護律師參與程度較低,使得審后程序中的三方主體呈現出弱對稱訴訟結構,其救濟功能往往讓位于懲罰犯罪功能。
刑事二審程序作為我國唯一的上訴審程序,更多的是發揮發現一審事實認定和法律適用錯誤的實體糾錯功能,其法律救濟功能彰顯不足。與法治國家上訴審程序堅持有限審查原則不同,我國規定全面審查原則。按照這一原則要求,第二審法院不管上訴、抗訴具體理由如何,都應當主動對第一審判決事實認定、法律適用以及程序違法與否進行全面審查、全案審理,反映出我國刑事訴訟在一定程度上存在理解辯證唯物主義認識論庸俗化、絕對化傾向,其適用也顯示出機械、僵化傾向。2012年刑事訴訟法修正案實施后,各地二審案件開庭審理比率有所提升,但明顯存在著檢察機關配合不足的問題[17]。這些諸多因素綜合影響,必然導致二審程序中控辯審主體三足鼎立的對稱訴訟程序構造難以形成。
死刑復核程序作為我國繼承傳統法制的具體體現,盡管規定案件復核過程中需要組成復核法庭,應當訊問被告人、聽取辯護人、訴訟代理人意見,但復核程序本身不屬于訴訟化程序,而是行政化審查程序,加之因有無上訴或者抗訴情形致使程序運作帶有不確定性,故而該程序救濟功能相對有限。審判監督程序作為非常救濟程序更多強調的是糾錯而非救濟,法律賦予審判機關再審程序啟動權有違不告不理原則。尤其是再審程序設計存在諸多不合理之處:再審程序運行根據是否引發上訴或抗訴情況決定,并允許不受限制地發回重審等,這些都是導致再審程序常規化、隨意化的重要原因。受懲罰犯罪片面司法目的深刻影響,在檢察機關提出抗訴的刑事案件中,幾乎要求審判機關加重刑罰的抗訴,極少有提請減輕刑罰的抗訴。由此表明,控訴機關、審判機關依職權單方面主導刑事審后救濟程序的特征十分突出。
過度迷信辯證唯物主義認識論的認識絕對性,必然輕視其認識相對性。刑事政策倘若簡單解讀為通過懲罰犯罪以維護社會秩序,作為審后救濟程序的我國刑事二審程序、死刑復核程序和審判監督程序,就會變成繼續追訴犯罪和懲罰犯罪的單純手段,應然意義上的司法救濟功能和統一法律適用功效難以發揮。在糾正錯誤名義下,專門機關完全可以依照職權隨意決定重新開啟審判,這是因為后續程序還有可能再次發現新的犯罪事實,那么被告人就可能面臨著重復追訴、重復審判乃至加重刑罰的結果[18]。可以說,我國審后救濟程序完全由職權主體單邊主導程序運轉,全面懲罰犯罪的思維邏輯,導致審后程序階段呈現三方訴訟主體弱對稱訴訟結構樣態。
我國在1996年《刑事訴訟法》修正時已經對刑事訴訟目的進行調整,與刑事訴訟目的密切相關的刑事司法職權配置調整、刑事訴訟結構優化和刑事司法體制改革自然提上議事日程。為全面貫徹“尊重和保障人權”憲法精神,實現懲罰犯罪與保障人權并重的刑事司法目的,結合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提出的建立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程序制度目標和黨的十九大提出的全面依法治國背景下深化司法體制綜合配套改革重大任務,刑事司法改革需要改變我國長期存在的偵查中心和案卷筆錄中心的訴訟模式,調整刑事司法職權配置和刑事訴訟結構,進一步優化刑事司法體制。必須嚴格遵循刑事司法基本規律,參考借鑒法治國家在促成刑事訴訟結構和司法體制優化方面的合理做法,全面貫徹控審分離、控辯平等、裁判中立和有效辯護等訴訟原則,努力彰顯程序公正的精神追求,確保刑事司法規范理性運作,繼而實現刑事訴訟的最終價值目標。
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提出推進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以審判為中心是指整個刑事程序應當以審判活動和審判程序為中心,審前程序的功能應當定位于審判準備,審后程序的功能應當定位于訴訟救濟。但我國當前偵查階段實際上構成刑事訴訟的重心,案件調査和結論均在這個階段完成,而審判活動在很大程度上僅僅是對先前偵查活動的認可[19]。然而,“在民主法治國家的刑事訴訟中,控審分離,控辯對抗,法庭中立裁判的三角形構造是訴訟程序的典型樣態。正是這種最科學、最合理的三角形訴訟構造使得審判在刑事訴訟中處于確認控辯爭議事實并作出案件裁決的中心地位。”[20]針對刑事訴訟縱向構造形成的控訴中心的框架結構,對其校正必須強化審判中心主義的基本立場,在遵循刑事司法基本規律和貫徹刑事訴訟基本原則的同時,根據復合多元的刑事司法目的,準確界定刑事訴訟主體職能,合理配置刑事司法職權,確保訴訟主體全面履行職責,明確其法律地位,并形成協調均衡的主體間法律關系;合理劃分刑事訴訟階段,科學界定各個訴訟階段不同的任務和使命。
首先,刑事審前程序中的偵查程序主要是收集犯罪證據,查找和保全犯罪嫌疑人;預審程序主要是核實證據,明確案件爭點,進行證據開示、檢驗和排除,決定是否移送起訴以及案件及時分流。為達到此目的,需要在我國刑事審判前程序改革中堅持檢警一體原則和司法審查原則,理順偵查權與公訴權的相互關系,整合國家控訴資源,形成規范高效的控訴權體系。同時,將審判權延伸到審判前階段,建立以偵查為基礎,以預審為中心,以公訴為龍頭的刑事審判前程序[21]。
其次,刑事審后程序主要為上訴申請人或再審申請人提供司法救濟,并通過上訴審或再審適度糾錯和維護國家法律統一適用。我國刑事審后程序改革,應當在確保初審程序堅持庭審實質化審理前提下,刑事二審程序法庭審理嚴格遵循有限審查原則和上訴不加刑原則,對初審和上訴審在功能上適度區分。初審重在解決事實認定問題,上訴審突出法律適用問題。刑事再審程序改革應當明確再審程序的定位,使其從常規程序回歸非常救濟程序的本質[22]。
最后,作為程序中心環節的刑事審判程序,必須全面貫徹各項訴訟原則和程序規則,確保裁判主體的完全獨立和客觀中立,充分發揮控訴主體和辯護主體的積極性和主動性,增強刑事庭審的對抗性和爭辯性。堅持直接言詞原則、證據裁判原則和自由心證原則,實行起訴一本主義,廢止案卷移送、筆錄中心等傳統做法,所有證據必須在法庭上通過交叉詢問方式進行質證后采納。堅持集中審理原則,確保法官和陪審員心證信息的全面性、客觀性和準確性。廢除定期判決制度,判決盡量當庭作出或者審理結束后在相對短暫的時間段中作出,以真正發揮自由心證制度的基本功能。
在合理調整我國刑事程序縱向構造的同時,必須對刑事程序橫向構造進行根本改造,切實扭轉職權主體單邊主導程序展開的非對稱訴訟構造,使之走向訴訟化正三角均衡構造。必須將裁判中立、控辯平等、控審分離和有效辯護等基本原則通過具體制度機制落實于三大訴訟階段,并全面貫徹于整個刑事程序運行中,充分發揮控訴主體、辯護主體和裁判主體的積極性,切實履行主體職責,全面實現各自的訴訟職能。
首先,全面貫徹司法獨立原則和審判中立原則。本著裁判中立和司法最終解決爭端的基本理念,在刑事審前程序、審判程序和審后救濟程序階段,確保法官具備完全獨立和客觀中立的訴訟地位,確立獨立完整的裁判職權,樹立足夠的法律權威。刑事審前程序需要建立預審法官制度,將審判權延伸到審前階段。“導入訴訟機制,在審前程序中形成控、辯、審三方組合的訴訟格局,通過司法權的介入形成對偵控權的限制,這是審前程序訴訟化的關鍵。”[23]改革庭前審查程序,并將其與庭前會議一道并入預審程序,將證據開示、檢驗和排除,案件主要爭點的歸納集中、程序事項處理、認罪認罰案件分流,以及審判準備性工作全部交給預審法官處理。法庭審判必須強化法官的消極中立性,嚴格規制法官庭外的證據調查行為。
其次,全面貫徹控審分離原則和控辯平等原則,三大程序階段的控訴責任始終由控訴方承擔,裁判者不應當兼有控訴職責。司法審查原則要求裁判者既要對實體問題作出裁判,更要對程序違法問題進行處理,整個刑事程序必須貫徹平等武裝原則,確保控訴和辯護具有平等的法律地位、均等的攻防手段和同等的訴訟機遇。針對實質性的控辯不平等狀況,需要全面遵循無罪推定原則,嚴格執行非法證據排除規則,建立健全證據開示制度等,以維持控辯均衡態勢。在刑事審后程序中,廢除全面審查和全案審理原則,堅持有限審查原則和重點審理原則,以保持裁判的客觀、中立、權威形象。
再次,全面貫徹有效辯護原則和客觀及訴訟關照原則。大力提升辯護主體的訴訟地位,全面拓展辯護主體的訴訟權利,使之有能力、有條件、有機會和控訴主體進行平等對話、協商和爭辯。需要持續推進刑事辯護制度改革:一是將刑事辯護權利上升為憲法權利,建立刑事辯護權利的多重救濟機制;二是持續拓展刑事辯護權利內容和范圍,尤其要拓展審前階段刑事辯護權利的范圍;三是建立并實施壟斷的律師辯護制度、普遍的強制辯護制度和全面的有效辯護制度,扎實推進律師辯護全覆蓋具體工作,賦予值班律師應有的辯護主體地位和全面拓展辯護人訴訟權利。客觀及訴訟關照原則不僅要求專門機關在刑事程序中履行權利告知義務、及時收集證據義務和全面證據開示義務,而且要求其必須秉承客觀態度,防止先入為主心理,杜絕有罪推定思維,強化忠于客觀真相、忠于憲法和法律,嚴格依法行事。
最后,確立禁止不利變更原則和一事不再理原則。上訴審程序應當全面遵循上訴不加刑原則,控辯雙方均享有上訴權,原則上不再加重被告人刑罰;為確保生效判決的穩定性和權威性,再審程序啟動應受一事不再理原則調整,以體現非常救濟程序的基本特質。廢除法院啟動再審規定,減少進入再審程序案件數量,提升再審法院的級別,并堅持再審一審終審原則。為確保審后救濟程序結構的完整性,無論上訴審抑或再審,檢察機關必須派人出庭。刑事再審程序應當區分有利于被告人再審與不利于被告人再審,并嚴格限制后者的適用范圍,而且只能根據控辯雙方當事人主體的請求啟動,形成由控辯雙方當事人主體同步推進訴訟運行的均衡三角構造。
貫徹實施審判中心主義的理念和制度,必然觸動我國現行刑事司法職權配置,從而引發刑事訴訟結構的重組與調整。顯然,立法決策者和法律實踐者的改革態度決定著刑事司法職權配置和刑事訴訟結構調整是主動選擇還是被動接受。我們認為,認知理性和實踐理性決定推進以審判為中心的刑事程序改革的戰略目標,需要決策者義無反顧舉起全面深化刑事司法體制改革的大旗,鼓起百倍勇氣嚴肅對待我國刑事訴訟制度的弊病和沉疴,深刻檢視我國刑事司法職權不合理配置下的刑事訴訟結構被扭曲的司法現狀,采取切實可行的改革具體步驟,持續推進刑事司法權運行機制改革和司法體制改革優化進程。只有如此,控訴中心的縱向訴訟構造和職權主體單邊主導的橫向訴訟構造才可能會被觸動乃至被改造,并逐步向現代訴訟類型回歸,蘊含現代刑事訴訟理念和原則精神并體現審判中心的縱向訴訟構造與控辯審主體三足鼎立均衡合理的橫向訴訟構造就會生成,從而達到刑事訴訟結構優化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