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搖滾

羊白

在所有的動物里，我認為馬最美，俊朗、飄逸。可是農村里多的是牛。牛的力氣大，脾氣也好，任勞任怨。驢呢，介于馬、牛之間，個頭兒最小，樣子不好看，叫聲難聽，但驢耐力好，拉車推磨是一把好手。而且驢個子小，轉彎靈活，再者食量也小，好經管。

我7歲時，父親被派去飼養室喂牛，我們全家也一起隨行。那時拖拉機還少，牛馬驢騾真是重要。父親盡心盡職，不敢有半點差池。遠離村莊，平時我就跟牲口玩，看它們如何吃草，如何甩尾巴，如何嘶鳴。

牛老實，馬俊秀，騾子高大威猛。驢呢，矮小丑陋，起初我并不喜歡。然而，我漸漸地發現，灰突突的驢，卻是它們之中最樂觀的一位。有事沒事它都愛亮嗓子，而且是一聲比一聲長，一聲比一聲響，似乎就它嗓門兒大。在一個孩子寂寞無聊時，這昂揚的聲音就像是號角，在義無反顧地宣泄著什么、反抗著什么。聽久了，倒有幾分喜歡。其不管不顧的架勢，就像特立獨行的搖滾歌手。

漸漸地，我也伸長脖子，學起驢叫。父親聽到，瞪我一眼，說：“閑得沒事學驢叫啊！”從那之后，父親對我嚴厲起來，要我努力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我心里抵觸，我知道父親不喜歡我學驢叫，我就當著他的面學馬叫，仰天嘶鳴。父親會興奮地給我講一些關于馬的典故、成語，什么田忌賽馬、一馬當先、萬馬奔騰等，看我“孺子可教”，父親很是高興。可父親一走，我就學起了驢叫，有股惡作劇的痛快。

好在母親不怎么批評我，聽見也只是笑笑。有一次，我一本正經地問母親：“學得像嗎？”母親說：“像，像撒歡的小毛驢！”我得意起來，接著學，直到那頭灰驢也吭吁吭吁地應和起來，就像有兩頭驢在鉚足了勁開演唱會，似乎把嗓子都快喊破了，可就是停不下來。難聽至極！也爽快至極！

夏天父親出門干活時，馬牛驢騾是我最好的玩伴。父親給我講過一個故事。說一個人知道一個天大的秘密，但卻不能講出去，被這個不能說的秘密折磨得難受。最后，他挖了個地洞，忍不住的時候，就把秘密講給地洞。父親大概怕我和牲口親密接觸不安全，有一次，他神秘地對我說：“驢耳朵里有秘密哩，不要去亂抓。”

他不讓我抓，我偏要抓。有一天實在熱，外面知了高聲叫，牲口們吃飽后東倒西歪地臥著，瞇眼睡覺。我也困乏，卻不想睡，突然想起了父親講過的故事，心想自己有什么秘密呢？想來想去什么也沒有。失望之余，我盯著驢耳朵，精神為之一振。我從木頭堆上爬下來， 躡手躡腳，就像探險似的，有著不可遏制的激動，還有一點點奇怪的恐懼。

牲口們都睡了，飼養室里實在是太安靜了，連我的呼吸都能聽見。我走到灰驢的身邊，不敢驚動它，跪下來，慢慢地，把我的耳朵貼到它的耳朵上，我是真想聽聽，它的耳朵里究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對我這樣的沒秘密的小孩來說，有秘密總歸是讓人羨慕的。我湊上去，聽了半天，卻什么也沒聽見。再一看，驢的眼睛不知什么時候已經睜開了，它繼續躺著，濕漉漉的眼睛明亮地看著我。

我有點來氣，抱著它的脖子，抓住它的耳朵，蹂躪它，用手指去鉆它的耳朵，掏耳屎一樣要把它耳朵里的秘密掏出來才肯罷休。驢被弄疼了，它擺頭掙開我，站起來吭吁吭吁地叫了起來。

神秘的氛圍，瞬間被打破了。牲口們陸續醒來，外面陽光火辣辣的，父母也回來了，一切都恢復日常。似乎剛才的一切，根本就沒有發生，或者被一種奇怪的力量藏了起來。除了我知驢知，不會有人知道我們干了什么。這，如果也算秘密，我要不要講給父母？

為了證明我不是沒有任何秘密的小孩，我和灰驢一樣，選擇了把心事放進耳朵里。

當飼養室的門打開，陽光射進來。我們相繼跑到院子里。在白楊樹的樹蔭下，我踮起腳摟著灰驢的脖子，像是對秘密的掩護，又像是同謀，我們若無其事又鄭重其事地繼續親昵著。突然之間，灰驢吭吁扯了一聲，然后馬嘶牛哞，院子里頓時歡騰起來，有了狂歡的興奮。

連不善音樂的騾子，也優雅地跳起方步。父親正在喝水，他目瞪口呆，然后是啞語。因為他的呵斥已經失效，很輕易就被淹沒了。我心領神會，扯開嗓門兒抓住時機吭吁吭吁地叫起來……一股不可遏制的力量、逆反的沖動，把我們的夏日搖滾推向高潮！

//摘自小小說選刊微信公眾號，王茜/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