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遺憾

顏陌：歡迎大家參加這期訪談，我們這次的主題是“遺憾”。遺憾通常是指由無法控制的或無力補救的情況所引起的后悔。人的一生猶如在大海中航行，有海闊天青，也有滔天大浪。那些雪白的浪花是沒有達到目的地的海水，因而會發出遺憾的嘆息。你們的生活中有沒有這樣的嘆息？現在想起來又是怎樣的感受？

吳思琪：我最近看了一部臺劇，叫《一把青》。我個人認為這不是一部普通的電視劇，而是一部歷史劇，一部演繹了戰爭年代生命的悲苦、人生的意料之外的生活悲劇。主題曲是田馥甄唱的，詞曲都很美，但是我現在聽不得那首歌，一聽就覺得悲傷。女主角是純潔、內斂、規規矩矩的女學生朱青，男主角是桀驁、輕狂、不受拘束的飛行員郭軫。朱青僅僅憑著郭軫在病床上留下的一張字條就找到了空軍學校，想著“我只是見上一面就好，見上一面我就回去”。可是見了幾面，她依舊沒有走。郭軫開著飛機低空掠過朱青學校的院子，朱青穿著藍布裙子，飛機掠過的氣流將她額頭的碎發都吹開了，那一刻，朱青真的很美。郭軫說過最動聽的情話是：“朱青是我的導航塔，無論我飛到哪里，只要看到她，我就找到了方向。”不得不承認郭軫真的很有魅力，在朱青被欺負的時候也很有男友力，朱青命中注定會愛上他。但最終他還是拋下了癡心等著他的朱青，一個人倒頭睡在了戰場上。朱青瘋狂、絕望，最后發出一聲冷笑：“他知道什么？他跌得粉身碎骨哪里還有知覺？他倒好，轟的一聲便沒了。我也死了，可是我卻還有知覺呢。”在去臺灣的船上，她和每一個船員睡覺來換船票。在歌廳里，她扭著身子風情萬種，眼波流轉，嬌媚地唱著《東山一把青》：

東山哪，一把青。

西山哪，一把青。

郎有心來姊有心。

郎呀，咱倆兒好成親哪——

我私心里希望戰爭真的結束了，郭軫回來了，朱青和他過著琴瑟和諧的生活，時不時還去師娘家里蹭個飯，大家一起打打麻將。可是郭軫死了，純潔無瑕的朱青變成了妖嬈嫵媚的應召女郎，即使后來有了小顧，他也像郭軫那樣愛她照顧她，可朱青再也不是原來的那個朱青了。歲月不可追。后來，師娘、副隊娘為了保全自己一家，出賣了朱青，害她坐牢。曾經的姐妹變成敵人。牢里的朱青滿心憤恨，眼光化成刀子，片片殺人。牢外的兩個良心不安。大隊長不忍拖累師娘，選擇在家上吊自殺。師娘一瞬間失去了所有，她最終也沒能實現當教師的夢。這些飛行員的女人們，頭頂就是她們的丈夫。丈夫沒了，天也就沒了。每個家庭的故事何嘗不是另一個悲劇，何嘗不是時代的悲劇。無法圓滿的愿望，都是最深的遺憾。導演偏愛朱青，最后她從美國回來去看師娘的墳墓。在一聲“小朱青阿姨”的呼喚中回頭，她依舊是那個云鬢花顏的朱青，似乎什么都沒有變。這一幕，我覺得很有哲學意味。有些人永遠活在你心里，永遠都不會老去。

我的生活很平淡，22歲時嫁為人婦，現在在職業院校教思政。我擁有師娘最羨慕的職業，也擁有美滿的家庭生活。以前我總覺得，沒有多談幾次戀愛，沒有多一些回憶，是青春的遺憾。所以我喜歡看書，看電視劇，尤其是悲劇。因為我覺得悲劇對人的情緒影響更加深刻，更能讓人反思自己的生活。可《一把青》讓我覺得，平凡的幸福是很美好的，它不是遺憾。正因為太圓滿，才沒有任何遺憾可以回響。

胡麗：我有點怕看這種劇，我會忍不住要哭。我的遺憾是對親情的無法挽回。我是我外婆帶大的，父母工作忙，我一直待在外婆身邊。她總是穿一身藍布衫，頭發花白，用長長的條形發夾夾在耳后。發夾原本是黑色的，但是上面的漆掉了，露出了銀白色的內里。后來掉光了，變成了一只銀白色的夾子，像新的一樣。她和外公住在一個土坯平房里，睡房內還有紅軍織的大大的“喜”字。她年輕的時候給紅軍當過廚娘，她說他們都是很好的人，她結婚的時候好多紅軍都來幫忙，張燈結彩，用紅線給她打了個“喜”字，用釘子釘在墻上，一掛幾十年。說起以前的事情，她總是津津樂道，而我也聽得趣味盎然。那個年代對我來說太久遠了，雖然歷史書上有只言片語，但遠沒有從外婆口中講出來的那么鮮活。

后來，外婆得了青光眼，眼睛變成了淡藍色，像外國人。不懂事的我還覺得很好看，我那時還沒見過真正的外國人，只在電視上看過，對他們淺色的眼眸很是好奇。可是外婆很苦惱，因為她再也看不見我們了。她在房間里摸索著走路，摸索著找東西，眼睛磕到桌子的角上，烏青了一大塊。小學時的我居然說，外婆真像大熊貓。舅舅們不想湊錢給外婆做手術，醫生也不愿冒這個風險。大家都覺得，一個老人家，還不知道能活多久，做了有什么用呢？

過年的時候，外婆的兒女、孫輩們都圍聚在她房間，看起來是來看望她，轉眼卻在房里開了一桌麻將，“嘩啦嘩啦”好不熱鬧。她依舊穿著那身藍布棉襖，抱著竹子編制的火籠子，神色黯然，仿佛處在另一個世界。從小學六年級一直到高中二年級，我的個頭已經從一米四躥到一米六二，容貌也長開了。外婆一直是失明狀態，只看得見一片白光。她說，偶爾她做夢，夢見我，還是小時候的樣子。每次我去看她，她總是用布滿繭子和舊刀傷的溫厚手掌細細撫摸我的臉。她怕她真的不記得我長什么樣子了。

冬天一年比一年冷，外婆說自己應該離死不遠了。我說，不會的，等天氣暖和些就好了，到時候你還要帶我去走人家呢，或者我們就在屋子的廊檐下坐著，看看新開的桃花。等桃花開了，一切就都好了。

可是還沒等桃花開，舅舅就把屋前的桃樹砍掉了，算命先生說這棵桃花樹擋財。那年冬天很漫長，很漫長，大家都沒有見到桃花開，我也再沒感受到那雙粗糙的手撫摸在我臉上的溫柔。

我覺得很遺憾的是，學生時代的自己犯過很多錯誤都沒有辦法彌補，要是能早點懂得就好了。要是我早就能賺錢，多買一些吃的用的給外婆就好了。每次去看她，她總覺得不好意思，說沒有好吃的給我。她摸索著去翻箱倒柜，把別人送她的東西一一拿出來給我，似乎她自己從來沒吃過零食、補品。現在的我一定不會只說：“外婆，等我以后賺了錢給你買好多好吃的。”我會提著大包小包，給外婆沖好牛奶，讓她別擔心錢的問題，我都能賺。我會讓她睡蠶絲被，觸摸那光滑的面料。我會給她買空調，讓她冬天不用裹著兩層被子還要再加幾件外套。但這些都只能想想了。

有了這種深切的遺憾，我會試圖在生活中彌補。上大學以后，寒假回家，爸爸站在火車站的風口等我，臉凍得通紅，手卻是暖的。40多歲的他舉著我沉重的行李箱一口氣爬了四層樓。在燈光下我發現爸爸和媽媽的頭發都白了。似乎在一夜之間，他們就衰老了。以前在我眼里頂天立地、永遠很強健的人，也變得需要保護了。

現在生活條件好了，其實父母也不需要我們給他們很多禮物，很多錢，他們最需要的還是我們的陪伴。為人子女，前二十幾年都在父母的細心呵護下成長，等長大成家了，離開了原生家庭，開始養育小孩，父母又來幫忙帶孫子。想想實在不劃算。但是他們心甘情愿付出。如果你遭受了生活的不幸，在背后用生命支撐你的，永遠是你的父母。這份恩情，我們永遠都報答不了。

顏陌：你把我的眼淚都說出來了。每個家庭都有負重前行的人，都有感人肺腑的故事，要說起來，恐怕十天十夜也說不完。為了不留這種遺憾，我們必須要讓自己快快長大，快快懂得世間道理。只有變成了更好的人，為人處世更加妥當了，遺憾才能相對減少一些。至少那種現在一回想起來就會覺得當時的自己蠢透了的遺憾會減少一些。

劉毅：我的遺憾很尋常，因為在愛情當中，很少沒有遺憾。但是它對我來說不尋常，因為它會伴隨我的一生，直到我老得躺在病床上不能動了，我也偶爾會想起她，確實是“有些人，一旦錯過就不再”。

我們在大學里相遇。我是校足球社的，當前鋒，每天放學后會和幾個朋友在操場上踢球。那時總有一個女孩子坐在路邊的草地上看我們踢球。我最開始也沒有留意，直到過了幾天，我們踢完球后那個女孩子走了過來，手里拿著飲料，直接遞給了我。隊友們都圍著起哄，我接了過來。從此以后的每一天，她都會過來送飲料，有時候是可樂，有時候是雪碧，有時候是蘇打水，有時候是酸奶。隊友們都開始叫她大嫂。她開始有點臉紅，在夕陽的余暉下，似乎整個人都在發熱。那一瞬間，我明顯地感受到心臟的有力搏動。一個18歲的女孩子為我臉紅，我根本抗拒不了。后來，我們一起去食堂吃飯，一起騎自行車環湖游玩，一起坐鐵皮公交去看夜場電影。在電影院里，銀幕上放映著《速度與激情7》。我的心思壓根沒在電影上，只記得有一幕是一輛豪車從懸崖上掉下去，激起了巨大的水花，那一瞬間，她驚叫出聲，而我側身吻住了她。現在想想，那是我下意識就能想起的最美好的夜晚。回去的路上，天空中飄下了蒙蒙細雨。我們共撐一把傘在車站等公交。公交車許久都沒有來。路邊汽車的射燈從遠處打來，照得牛毛般的細雨有一種毛茸茸的質感，就像電影中的畫面一樣。我清楚地記得，當時看了看手表，是晚上10點過6分。如果公交遲遲不來，也許我們會錯過宿舍門禁，免不了要被宿管阿姨說教一番。但是她說她一點也不害怕，只希望時間能停留在那一刻。如果時光能停留，多好。

我們約定好畢業后一起去上海，要一起去環球金融中心上班。為了她的這個愿望，我努力學習，拔高績點，甚至還去考了GRE。我當時單純地認為，只要學習成績好就行了。畢業后，她說她先要安慰父母的情緒，回家一年，讓我先去上海等她。一年過去了，我也沒等到她。后來才知道，原來她爸爸是她家鄉銀行的行長，她被捆綁在銀行動不了。這樣那樣的苦衷，雖然說法不一樣，但我都能理解。工作以后，我越來越忙，加班很多，工作到凌晨兩三點是常事，但我的工資也水漲船高。我給她買很多奢侈品，郵寄給她。有一次她深夜打電話給我，說很想我，周五的晚上我就坐夜班飛機，然后在高鐵站等了3小時，轉車去她的城市。見到她的時候，我肯定很狼狽。連續加班，沒睡覺，也沒洗澡，估計頭發都是豎起來的。我想要擁抱她，她卻往后退了一步，嫌棄地捂住了鼻子，說我身上很臭。

很多次她打電話，我都在加班，有時候說了幾秒鐘就要掛掉。她開始不滿，我們爆發了很多次爭吵。我是沒辦法去她的城市找工作的，我的專業只能在大城市發展。后來，她爸爸給她介紹了一個退伍軍官。她和我說了分手，我沒當一回事，還想著女孩子的任性不能放在心上。為了她的生日，我偷偷練吉他，想著到時候彈唱給她聽，她肯定能明白。有一天晚上，她打電話給我說，第二天她就要結婚了。我握著電話，成了一個木頭人，直到手機發熱發燙。她在電話那頭哭，說我們回不去了。

后來，我厭倦了大城市的燈紅酒綠，回到家鄉考公務員，遇到了一個美麗賢惠的女孩。前面那一段感情，我真的受傷很重，算是一個美麗的錯誤吧。遺憾終究只能是遺憾，只能讓它過去。希望大家都幸福。

顏陌：你讓我想到了華晨宇，他在某一期節目中喊話前女友，希望她和她的家人都能幸福美滿。他學生時代曾經坐在車里看著前女友遠去，直到她的背影消失，也一直看著那個方向，不可謂不深情。現在能做的，也唯有祝福了。

劉星妍：我遺憾的是當初沒聽父母的勸告安安穩穩地過日子。現在的我，說好聽點是一名獨立攝影師，說難聽點，有上頓沒下頓的。大學剛畢業的時候我在國企上班，加班不多，但是很枯燥，層級現象也很嚴重，常常是官大一級壓死人。領導不知道體恤下屬，很多臟活累活都是安排給我這種新人去做，老油條們混得風生水起好不快活。我覺得十分不公平，當時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直接找到領導說這樣不公平，應該怎樣怎樣。我哪知道這里頭有那么多彎彎繞繞，原來好多人是走后門進去的。領導把我從頭到腳數落一番，從思想觀念不先進說到四體不勤。我一賭氣，就辭職了。我父母跌破眼鏡，要我去和領導道歉。我偏不，我就不信自己不能闖出一條路來。

我大學時因為興趣學習了攝影，還會使用Photoshop，自詡技術過人，就和朋友合開了一個工作室。我們租了居民樓里的一間房，每個月租金1000元。一開始只有幾個朋友過來找我們，后來通過在一些平臺上的宣傳，更多人看到了我的作品，就開始有了新客人。再后來甚至還有大老遠從北方城市跑過來找我拍寫真的，這給了我很大的動力。生意好起來以后，我們離開了那個居民樓，在一個較為繁華的地段租了一層寫字樓。新的工作室面積很大，還是復式樓，有整面落地窗。我把房間全部刷白，布置了幾件婚紗，種了一些月季，很快，工作室變成了小花園。我的手下多了幾名員工，每天都忙得不可開交。每個月，我不只要出租金，還要負擔6個人的工資。生意不好的時候，簡直是負債累累。生意好的時候，也沒有多少盈余。最毀滅性的是，我的搭檔愛上了一個北方人，要和他一起去北方生活。其他的人技術不行，只能打打雜。我一個人要完成從造型、化妝、拍攝、修片到郵寄的工作，我覺得太累了。有時候因為趕工，沒有注意很多細節，修好的片子在我電腦里，讓下面的人打出來寄給客戶，結果寄過去的不是完片，耽誤了客戶的時間，也失掉了客戶的信任。最后，我解散了工作室。如果當初沒有離開國企，也許我已經懷了二孩，每天過著悠哉的日子了。

劉毅：不不不，你錯了。你對國企的觀念仍然停留在很久以前。現在的機關事業單位每天都忙得不可開交，也經常有加班到凌晨的情況，尤其是辦公室寫材料的人。還有基層街道社區的工作者，他們要參與抗洪、維穩、森林防火等重要工作，也是很疲倦的。

顏陌：父輩們常說條條蛇都咬人，確實如此。星妍，你至少做了自己喜歡的事情，不需要看別人的臉色，自己想什么時候關門就什么時候關門，多好。雖然也累，但也自由。我相信，如果當初你沒有離開那里，你現在絕對會成為一個充滿負能量的人，變得什么光彩都沒有。人生只有一次，何不選擇快樂地過？

今天有四位朋友給我們分享了他們的故事，都和遺憾有關。有的是為他人的愛情感到遺憾，有的是為失去的親情感到遺憾，有的是對青春的歲月覺得遺憾，有的是對曾經的選擇覺得遺憾。但是這些遺憾都是能夠從某個角度，從某種程度上得到彌補的。好好珍惜現在，認真對待身邊的人，創造一些美好的回憶給老年下酒，生活就會多一些甜，少一些遺憾。謝謝大家，我們下期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