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湘云 袁爍 曾誠
婦人痛證辨證論治的角度眾多,可從臟腑、氣血、虛實等方面論治。究其病機,或是“不通則痛”,或是“不榮則痛”。《傅青主女科》一書中論治婦人痛證,從腎、肝、脾三臟立論辨證,在治療妊娠腹痛、經行腹痛、產后諸痛的過程中,重視調治氣血,固護沖任。
中國古代哲學認為,萬物皆可分陰陽,陰陽之中復有陰陽。中醫學認為,病癥中寒熱、水火、氣血、動靜,亦可分陰陽,不足或過盛,均可致病。婦人之疾,經、帶、胎、產,均與陰陽相關。女性的生命節律,自“七歲”至“七七”之年,自壯盛至衰老,以七為律。七為奇數,屬陰[1]。陰陽消長,伴隨著陰血的溢瀉與漸長,如月相之盈虧,出現月經的周期性變化。中醫以陰陽論治,遣方用藥旨在“陰平陽秘,精神乃治”。《傅青主女科》一書中對婦人痛證的治療,以陰陽平調的角度觀之,亦可悟其獨特之道。
《調經·經水忽來忽斷時疼時止》一篇中,傅青主言:“婦人有經水忽來忽斷,時疼時止,寒熱往來者……誰知是肝氣不舒乎。”風邪外襲,或行于陽分為熱,或行于陰分為寒,致肝氣郁閉,血行不暢而痛。肝屬陰中之陽,其本為陰臟,擅儲血蓄血,卻喜疏泄而善條達,能推動氣行,被稱為“體陰而用陽”,即言其本體與功能的陰陽對立。此病病位在肝,當宣其郁,散其風,令胞脈通,經水行。然如李中梓所言“治風先治血,血行風自滅”[2],傅青主治經行腹痛亦遵此道。血為陰分,氣為陽分,補肝之陰血,并疏散肝風,可令陰陽平調,經水暢行,則痛自止。
主方加味四物湯中,當歸、熟地、川芎、白芍滋陰養血,丹皮、柴胡、白芍以疏肝行氣,一陰一陽,合而成方。《成方便讀》釋四物湯:“地黃入腎,壯水補陰,白芍入肝, 斂陰益血……當歸、川芎……能養血而行血中之氣者以流動之。”[3]細責之,當歸養血又活血,川芎入血分亦可行氣。白芍滋陰,有古籍謂“白芍則有斂陰益營之力”[4],與柴胡相合,此為陰中有陽,陽中有陰,陰陽互用。現代藥理學研究發現,四物湯中以藁本內酯、川芎嗪、白芍總苷、阿魏酸和梓醇等為主要有效成分,通過多通路、多靶點,起到調節免疫,增強造血功能的作用[5]。其中,白芍的有效成分主要為白芍總苷,能抑制TH/TS比值失衡,提高造血功能和紅細胞的質量。
《調經·經水未來腹先疼》一篇中,傅青主言:“婦人有經前腹疼數日,而后經水行者,其經來多是紫黑塊……誰知是熱極而火不化乎。”肝郁化火,水火相戰,煎熬成瘀,瘀阻血行。肝火為陽,經水為陰,陰陽相搏,則血不循經而發為腹痛。肝郁久而化熱,熱為陽,陽盛則陰病。當治以壯水之主,以制陽光,補陰而瀉陽,補肝血而瀉肝火,兼疏肝理氣。傅青主治療此病證,施以宣郁通經湯治之,欲瀉肝火,予山梔子,又加丹皮;欲補肝血,予白芍,配以當歸;補瀉得宜,不忘疏泄,遂以郁金、柴胡、黃芩、香附行氣解郁。以陰陽相制之力,行水火相濟之功,則經行而痛止。細究之,方中盡見陰陽平調之功。
《妊娠·妊娠腰腹疼渴汗躁狂》一文中,傅青主言:“婦人懷妊有口渴汗出,大飲冷水,而煩躁發狂,腰腹疼痛,以致胎欲墮者……此乃胃火炎熾,熬煎胞胎之水……故動而不安耳。”此為胃火熾盛,迫津外出而為汗,耗傷肺津則口渴,耗傷腎水則腰腹疼痛、胎無可安。火性炎上,為陽,陽盛則陰病,實則瀉之,虛則補之,故應治以泄火滋水、潤燥安胎。傅青主以息焚安胎湯為方,生地、青蒿為君滋陰清熱,加以花粉清胃生津,人參、白術、茯苓類比四君子湯以助養中焦氣血,佐加一味知母甚妙,歸肺、胃、腎經,可清熱瀉火,又可滋陰潤燥,陰陽并治。傅青主善用白術,意在利腰臍。《名醫別錄》中可知其源,其曰:“白術利腰臍之血。”[6]傅青主在論治陽證、熱證時,施以清熱、滋陰、生津等護陰之藥,亦不忘酌加補氣健脾等固陽之藥,陰陽相制,各不偏盛,則胎安無礙。
《妊娠·妊娠口干咽痛》一文中,傅青主言:“妊娠三四個月,自覺口干舌燥,咽喉微痛,無津以潤……誰知是水虧之甚乎。”婦人懷妊,陰血下注以養胎,腎水匱乏,水不足以制火,腎經火動,則胎不安;火性上炎,耗傷津液,則口干咽痛。《易經》中有“既濟卦”,意為居于下者為火,居于上者為水,火能為水滅,是為水火既濟[7]。《內經知要·陰陽》謂: “炎上者,欲其下降。潤下者,欲其上升,謂之水火交而成既濟。”[8]故須心火下降于腎,腎水上濟于心,心腎協調,水火相濟,陰陽相制,則胎可安,口干咽痛自除。傅青主以潤燥安胎湯治之,以熟地養血滋陰,阿膠、山萸肉補血養血,麥冬、五味子、蛤粉養陰生津,共補陰液,再加黃芩清熱降火,生地清熱涼血,以制虛火,則病瘥。本病津液虧耗之根源在于腎,腎水不足,腎火旺動,反侮于肺,亟需滋腎水、養陰津。潤燥安胎湯重在補腎,兼以補肺,大量熟地黃為君,配血肉有情之品阿膠,補腎以養腎精,麥冬、五味子等補肺取補母生子之意,醉翁之意仍為滋腎陰。腎精不干燥,則火不能爍胎[9]。藥理學研究發現,補腎類中藥能增強卵巢中人絨毛膜促性腺激素相關的功能,提高雌孕激素,以維持正常妊娠[10]。
《產后·產后少腹疼》一文中,傅青主言:“婦人產后少腹疼痛,按之即止……誰知是血虛而然乎。”婦人產后陰血耗傷,血室空虛,血為氣之母,血虛則氣虛,氣血兩虧,胞脈不榮,發而為痛,恰如傅青主所言:“產后之虛疼,尤宜補焉。”然產后多有瘀滯,若貿然投以大量補益氣血之品,恐氣多而郁滯,血多而瘀阻,故補氣養血固然為產后治療之本,但輔以活血通脈之品亦必不可缺。氣雖為陽,其郁滯者為陰;血雖為陰,其暢行者為陽。氣血之陰者為靜,述其形態;氣血之陽者為動,述其功能。產后少腹虛痛者,治以補益氣血,需補其形態,亦需補其功能,動靜結合,陰陽互用,才能相輔相成。考慮產后血虛,且腸多干燥,傅青主予腸寧湯治之。方中既有養血滋陰之品如當歸、熟地、阿膠、麥冬,又有溫通血脈、助運血行之肉桂;人參、山藥、甘草既補益脾氣,又健脾助運;此番氣充血盛且氣行血通,動中有靜,靜中寓動,相得益彰。
《產后編下卷·心痛》一文中,傅青主言:“產后心痛腹痛二癥相似,因寒氣與氣上攻于心則心痛,下攻于腹則腹痛,均用生化湯加肉桂、吳茱萸等溫散之藥也。”產后氣血虧虛,又感風寒之邪,食寒涼之物,寒食與氣逆向上可致“心痛”,即胃脘痛,向下可致腹痛。寒為陰邪,陰邪外犯,陽氣不足,寒凝胞脈,不通則痛。當治以溫中散寒止痛,使陰邪去,陽氣生,鼓舞血行,則痛癥可解。傅青主選用加味生化湯,以川芎、當歸養血活血,吳茱萸、砂仁溫中散寒,肉桂引火歸元、大補陽氣。炮姜一藥,溫肝經,暖心氣,守內而不發散,助長陽氣,陽生則陰長。生化湯原方以黃酒、童便各半共煎服,意在取黃酒之活血驅寒、童便之滋陰降火,一陽一陰,旨在祛瘀而不傷陰,溫陽而免辛燥。全方除過滿之陰寒,增不足之陽熱,令寒熱合宜,陰陽平和,胞脈通而“心痛”止。
《內經》云:“味厚者為陰,薄為陰之陽;氣厚者為陽,薄為陽之陰。”可見,中藥之四氣五味,亦與陰陽相關。中醫遣方用藥,須兼顧陰陽,根據疾病的陰陽偏盛偏衰加以調治。傅青主診治婦人痛證,用藥平和,少用貴藥、峻藥。傅青主對于虛者治以補益,但不過用滋膩;寒者待以溫藥,但避用辛燥;熱者當予清法,但拒過分寒涼;實者非瀉不可治,但攻伐尚留余地。例如,補氣多用白術、茯苓、山藥等,時有加用人參、沙參等;補血多用當歸、熟地、白芍,時有佐加阿膠、山萸肉等;溫陽多用砂仁、黑姜,略施肉桂、巴戟鼓舞陽氣;泄熱多用丹皮、地骨皮、青蒿等清退陽熱,山梔子、黃柏等用量較少。傅青主用藥講求炮制,書中用藥均注明相應炮制方法,如酒炒白芍、醋炒川郁金、蒸熟山萸肉、鹽水浸巴戟天、九蒸大熟地、酒洗當歸、土炒白術等。傅青主遣方用藥時講求輕清靈動,以求至簡,每方多在 6~10味[11],不追求藥味多樣,要求用藥精當;且其用藥善兼顧大局,協調各方,如在《產后·產后少腹疼》中治療產后虛疼,將補氣養血和行氣活血相結合,強調“補氣而無太郁之憂,補血而無太滯之患”。
西漢思想家董仲舒在《春秋繁露·循天之道》中以陰陽論中和,陰陽和則萬物生,“和者,天之正也,陰陽之平也……誠擇其和者,以為大得天地之奉也”[12]。陰陽平調中蘊含著儒家中庸之道,不偏不倚,中正平和。《中庸》一書中提及: “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13]這與傅青主用藥純和、以平為期不謀而合。
陰陽者,始于上古。陰,古作“侌”;陽,古作“昜”;“侌”意為“正在旋轉團聚的霧氣”,“昜”意為“發散氣體”[14]。陽氣上升,陰氣下沉,幻化成形。《素問·陰陽應象大論篇》提及“積陽為天,積陰為地”,陰陽為有形之體,如水火、天地;陰陽亦為無形之謂,如寒熱、動靜。陰陽對立制約、互根互用、消長平衡、相互轉化的關系,促使萬物各居其位、各司其職。有學者認為,陰陽平衡中包含著現代免疫學相關內容,涵蓋功能的亢進與缺陷、抑制與抗抑制、吞噬與被吞噬、致炎與抗炎等[15]。
因此,行醫者重視陰陽,以陰陽為治病綱領。《景岳全書· 陰陽篇》有言: “凡診病施治,必須先審陰陽。”陰陽平調,則臟腑氣血運轉如常,水火寒熱各行其職,是謂“平人”。傅青主論治婦人痛證,重視氣血相和、水火相濟、動靜相合、寒熱合宜,遣方用藥純和不峻烈,充分體現了陰陽平調觀,值得后人不斷揣摩鉆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