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貝貝 張志玲
葉天士一生診務繁忙,無暇著述,只能將自己的經驗及體會隨時口授于門人弟子,其門人整理的《臨證指南醫案》所載醫案,簡明扼要,實則因其診務繁忙所致,重在對證候、病機、治法、方藥的點破,當代學者認為其中肥胖、痤瘡、早期血管病等屬瘕聚范疇,惡性腫瘤、臟器末期纖維化、陳舊性梗死灶等則屬癥積范疇[1];如《中醫大辭典》[2]與《中醫內科學》[3]分別將其定義為“腹腔內結聚成塊的一類疾病”與“腹內結塊,或脹或痛的病證”。筆者對其中意趣略有體會,故而將其案中所載之癥瘕積聚病的治療思路淺析如下。
觀指南中,癥瘕積聚之成因,或由營氣絡結而成,或由情志內傷所致,葉氏擅于從疾病的癥候及脈象中仔細鑒別,探尋病機,如“繆某,脈弦左博,數年胃痛不痊,發時手不可按,肋中拘急,少腹左旁素有瘕聚之形,氣自下焦沖起,為脹為嘔。此乃驚擾嗔怒,致動肝木,乘其中土,胃傷失降,脈絡逆并,痛勢為甚”(卷九394)[4]。該例,以少腹瘕聚、胃痛且嘔、肋急為主要癥狀,瘕邪氣壅滯肝木,胃首當受伐,故見胃痛,肝胃氣逆,故見嘔,弦為肝脈,左按博指,肝經偱行過少腹,過季脅,故見少腹瘕聚、肋急,脈癥合參當屬氣聚,其病位在肝胃,其治依內經治肝三法,正如書中所載“考內經治肝,不外辛以理用,酸以治體,甘以緩急”“內經肝病主治三法,無非治用治體”“內經肝病三法,治虛亦主甘緩”,用藥亦為疏肝安木如川楝子、川連、桂枝、白芍、烏梅等藥。
又有“林某,脈左弦澀,少腹攻逆,痛即大便……少腹瘕聚攻逆,其治從疏肝導滯”(卷九395)[4],二診即點明病機,厥陰肝木郁遏不疏,顯露一斑,弦為肝脈,澀乃氣機不通,其痛位于肝脈偱行之少腹,肝木乘脾,乃見痛即大便之痛瀉癥狀。凡此種種,均可見葉氏擅于從疾病之主要證候及脈象中找尋疾病之關鍵病機,依法治之。
葉氏《臨證指南醫案·積聚》所載“王某……是初病在經,久則血傷入絡”(卷四128)[4]。是其為疾病所屬經屬絡之大致判斷,葉氏認為的“久病入絡”“久痛入絡”,這是對絡脈病的一種宏觀認識,認為疾病的傳變方向是從經脈到絡脈;癥瘕所載“張某,久痛在絡,營中之氣結聚成瘕,始而夜發”(卷九392)[4],可見其不僅從宏觀來判斷患者痛久入絡,更有營血之絡屬陰,其病則入夜為甚,從癥狀上為之佐證[5],正如葉氏所言“陰絡乃臟腑隸下之絡”,是潛行于臟腑組織深處,并成為相應臟腑系統構成成分之一的臟絡和腑絡,陰絡受邪,故入夜則病甚;葉氏論病,不僅限于對絡脈之發揮,更是對經絡辨證有深刻理解,經脈辨證分為部位辨經,即依據疾病主要癥狀所在位置所屬經絡來判斷。
另一種是癥狀辨經,多參考《靈樞經》的經脈病篇的是動則病及是主所生病。如“譚某,瘕聚有形高突,痛在胃脘心下……經水后期,色多黃白,此皆沖脈為病……瘕聚痼結,痛脹妨食,得食不下,痛甚,今月經阻不至,帶淋甚多。病多由沖任脈絡,擾及肝胃之逆亂”(卷九395)[4]。考沖脈之偱行,沖脈者,起于氣街,并于少陰之經,俠臍上行,至胸中而散,考沖脈之偱行部位,故見沖脈之偱行,經過胃脘心下,此即是部位辨經絡,據沖脈之主病,沖脈為病,逆氣而里急[6],可見其痛逆在胃脘心下,此即是癥狀之辨經,沖脈者,經脈之海也,主滲灌溪谷,乃為沖脈之偱行所過,沖脈受瘕聚所阻而不通則可見經期延后,更何況沖脈隸屬陽明,兩者相互影響,互為因果。
更有病案所論“沖脈為病,男子內疝,女子瘕聚。今小腹有形,兼有動氣,其病顯然。夫曰結曰聚,皆奇經中不司宣暢流通之義,醫不知絡脈治,所謂愈究愈窮矣”(卷九394)[4]。案中所引,應為任脈為病,男子內結七疝,女子帶下瘕聚[6],但案中所論奇經不通而至癥瘕,可謂新奇,其因絡脈滯而致奇經虛者,病雖屬奇經,但治在絡脈,亦可見葉氏,熟諳經絡,依病位及癥狀而知病在何經何絡,從而指導臨床診治。
葉氏治療癥瘕積聚之用藥,氣虛則補中以行氣,氣滯則開郁以宣通,血衰則養營以通絡,血瘀則入絡以攻痹,看似常法,實則暗含深意,而其所用之攻法,則多緩多曲,時時顧護胃氣,祛邪以傷脾為禁;葉氏臨證可貴之處在于陰陽辨證不偏執一端,雖倡胃陰,亦不忽視胃陽[7]。若患者雖有邪聚,仍恐病久耗傷正氣,若過用寒涼之物,或者過用攻邪之品,恐傷脾胃,正如癥瘕中趙某案中所論“醫藥消導寒涼,不能中病,反傷胃口,致沖脈上沖,犯胃為嘔,功胸痞塞,升巔則昏厥”(卷九394)[4]。其中明確指出,若藥不對癥,且誤用消導涼藥,則不僅無益于病情,反而傷其脾胃,癥狀百出;葉氏認為:“胃為水谷之海,多氣多血之鄉,臟病腑病,無不兼之,宜補宜和,應寒應熱,難以拘執而言。若努力損傷者,通補為主。”[7]《蘭室秘藏》也有云:“血不可不養,胃不可不溫,血養胃溫,榮衛將行。”胃陽虛易感寒生濕,血亦凝泣難行,葉氏多以溫陽益胃之法益氣溫陽,通調陽明。
又有“葛某……攻堅過急,藥先入胃,徒致后天氣乏,恐脹病必至矣”(卷九396)[4]。更是強調了若藥性過烈,攻邪過急,后天脾胃受損,運化、受納功能受損,可能會導致脹滿疾病;脾胃在臟腑中的重要地位是因為其輸布水谷精微、交通上下和灌溉四旁,人體正氣因而生生不息,臟腑皆能安和。若中氣失運,水谷精微不能布散,難以榮養他臟,則上下交亂,諸恙蜂起,百病叢生[9]。
葉氏在對于氣機不暢的患者予理氣藥時,也是時時注意,氣滯雖以理氣之品,仍不忘氣行太過且時時提防,以免辛散之品暗傷脾胃;葉氏所論“夫肝木上升,必犯胃口,遂脹欲嘔”。在治療上葉氏也提出“補脾必以疏肝,疏肝即以補脾”“治胃必佐瀉肝,制其勝也”的觀點,如案中“繆某……初起或理氣獲效,久發中衰,辛香氣燥,脾胃不勝克伐矣。議疏肝木安土為法,冀其漸緩”(卷九394)[4]。
若所用之藥有傷胃之慮,則用攻邪之品,仍不忘改變劑型以丸劑緩圖,免傷其胃,案中有“某……病由肝失暢達,木必傳土,胃氣受侮,病久入絡,氣血兼有,緩圖為宜,急攻必變脹病”(卷九394)[4]。其結合病人之病情及體質,未求速效,而取緩攻。
且葉氏細察病情,若見脾胃有受損之嫌,則及時予安土之法,如“王某,瘕聚季脅,漸加煩倦減食”(卷九395)[4],其加以人參、茯苓、甘草補脾胃為主少佐疏膽之品;又有“王某,少腹已有瘕形,食又減半,當此年犯干血勞慮”(卷九396)[4],用藥則加以茯苓、白術健脾益氣,寥寥處方之中,無不透露葉氏顧護脾胃之思想。
葉氏一生好學,融古創今,能夠靈活依據患者體質及疾病病機靈活用藥,以最適宜之劑型用于患者。葉天士云:“潔古東垣,于內傷夾滯,每制丸劑以緩治,取義乎渣質有形,與湯飲異歧。”葉氏丸劑常有兩者用法,其一,以有形渣質之丸,治有形積滯之證,取同氣相應之義[10];其二,慢性久病常用丸劑。葉天士認為:“久必入血,湯藥焉能取效,宜用緩法,以疏通其絡。”湯劑蕩滌腸腑[10],其藥液不在胃中久留,故難滲入血絡而祛宿邪。而丸劑崩解緩慢,作用持久,可徐緩而治之。如積聚案中馬某及陳某(卷四128)[4],胃腸積聚而病者,乃仿潔古、東垣治胃腸宿病取丸藥緩攻;王某(卷四128、129)[4],因氣鈍血瘀日久而致胸脅癥瘕,乃考仲景之勞傷血痹諸法,配入蟲蟻迅速飛走諸靈加水稀糊丸,且以無灰酒送服,不僅仿仲景以蟲類藥治丸劑以緩法松動病根,而且配合無灰酒以助丸劑宣通氣血,疏通絡脈,且因有血者走血,方中之蜣螂、蟄蟲乃血肉之品以入血分,配以酒服更有矯臭,掩蓋藥物不良氣味之功效,可謂心思縝密,令我輩后學者,嘆為觀止;又如癥瘕案中之柳某(卷九393)[4]及程某(卷九395)[4]分別以紅棗湯及艾棗湯送服蔥白丸,雖以丸藥緩攻仍不忘佐以棗湯送服以護胃氣,更有用湯劑化服丸藥者;且葉氏云佐以辛香是絡病大旨,制丸藥除水泛外,故常予香附練汁取草木之辛香泛丸以增強宣通,予辛散之姜汁、蔥汁泛丸以助通絡,將新鮮的藥物搗爛或研磨后,濾清所得的自然汁。此種賦形劑制備簡便,具有藥鮮汁醇、氣味俱存的特點[10],且其以不同藥汁泛丸之制法頗費巧思,為我后學者可師可法;
若患者正氣尚可,雖有積聚癥瘕,常以區區湯散可效,若為虛瘕,則以和營理虛之湯劑配合膏方并用,緩治久服共奏理虛之功;葉氏常以藥汁入湯[11],若患者宿患胃疾,則可加入姜汁取其開胃、化痰之攻,若以生姜,則辛散有余,和潤不足矣;以降香汁、香附汁入湯劑,除其有行氣活血之功效外,更增強其散利之性,其取汁而用之,異于常法,卻又倍效于臨床。
《素問·寶命全形論篇》云:“人以天地之氣生,四時之法成。”[6]《靈樞·順氣一日分為四時》云:“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是氣之常也,人亦應之。”[12]人處天地氣交之中,應四時以生長化收藏。人體色脈變化隨著四季之變換,無論生理病理方面,均有一定規律,葉氏熟悉內經運氣之理,且靈活用之于臨證,如積聚案中“葛某……近日痛瀉,恐延秋痢”(卷四128)[4],案中肝木犯土,虛中夾滯之瘕疝,若診治不及時,恐木火之余威而致脾胃之水谷運化不通而致濕熱蘊蒸,灼氣傷血,若入秋則燥邪為泛,燥易傷津耗氣動血,以助痢疾為患。且癥瘕案中之王某(卷九395)[4],因膽木克脾乃致瘕聚季脅,葉氏認為此乃入夏則陽氣浮于外而虛于里,外在之陽氣發散太過,則可能汗多而脈散大,即案中所謂土過旺而致氣泄且傷于暑,治宜泄少陽之時補太陰。葉氏深通天人相應之理,臨證之際多加設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