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斌 程永林
國家經濟安全是國家安全的基礎,是政治安全和軍事安全的依托。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經濟全球化迅速發展,隨著全球經濟相互依存度的不斷提高,國家經濟安全的戰略地位變得越來越突出,不僅成為制定對外政策的重要依據,還成為制定國家戰略的重要目標;不僅改變著各國的行為方式,還改變了國際對抗模式。由于國家經濟安全研究有比較鮮明的國別性,我們主要對中國的國家經濟安全研究進行綜述和展望。通過梳理關于國家經濟安全的研究文獻,我們總結中國國家經濟安全研究的發展歷程與重點成果,找出當前研究的主要不足,展望今后的主要研究方向,并特別提出:為應對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中國國家經濟安全研究工作應立足于落實好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關于制度建設的精神,把國家經濟安全保障制度建設作為今后一段時期內的研究重點。
隨著中國經濟全球化程度不斷加深,中國的國家經濟安全面臨著越來越復雜的國際環境。中國選擇的富有中國特色的經濟全球化道路,具有開放性、自主性和人民性,雖然基本保障了國民經濟發展處于不受國際資本和市場根本威脅的可持續發展狀態,但也面臨著大量的不可測、不確定、不穩定因素的沖擊。
從國內情況來看,中國只用了短短幾十年的時間,就基本走完西方國家花二三百年才走完的工業化道路。在這一過程中,各類經濟安全隱患在不斷積累,隨著中國經濟發展進入新常態,中國改革進入深水區,原來積累的各類經濟安全風險相繼也進入全方位釋放期。受資產價格交叉下跌、民營企業破產、金融資產縮水、實體經濟困境與結構性失業交織的影響(1)劉尚希、傅志華、李成威:《復雜國際形勢:對經濟安全的嚴重沖擊與財政作用》,載《財政科學》,2019(4)。,自2017年以來,中國經濟季度增長率持續下降,從2017年第一季度的6.9%一路下滑到2019年第三季度的6.0%(2)《前三季度國民經濟運行總體平穩,結構調整穩步推進》,見國家統計局網,http://www.stats.gov.cn/tjsj/zxfb/201910/t20191018_1703299.html。,如無特殊利好,這種穩定持續的下滑趨勢在近年內可能很難扭轉。
從國際上看,在國際政治領域,國際形勢動蕩不安,大國博弈日趨激烈,國際秩序進入深度調整期,國際規范面臨前所未有的挑戰;在國際經濟領域,從2015年以來,在“一體化”與“碎片化”的交織共生中,“反全球化”甚囂塵上,全球需求、大宗商品行情和原油價格持續低位運行,世界經濟在逆流中艱難前行;在國際治理領域,美國、歐洲部分國家內部經濟結構失衡、社會兩極分化等諸多矛盾累積,加上新技術革命及氣候危機等因素的影響,全球治理面臨極大的不確定性。在上述背景下,各國尤其是一些發達國家,試圖將風險轉移給其他國家。英國脫歐,法國、意大利等國民粹主義力量上升,本質上都是試圖將風險轉移給其他國家的表現。尤其是特朗普上臺之后的美國,奉行“美國優先”戰略和貿易保護主義,動輒以維護國家經濟安全為借口,頻繁使用經濟制裁等手段危及其他國家經濟安全,加深了各國對國家經濟安全的擔憂。中國作為美國最主要的遏制對象,國家經濟安全受到的影響尤甚。
當今世界正經歷百年未有之大變局,要有效地應對大變局帶來的風險挑戰,必須依靠國家制度和治理體系的有力支撐和高效運行。(3)顏曉峰:《深入學習貫徹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精神,始終堅定制度自信》,載《人民日報》,2019-11-06。面對新時勢復雜多變的國際環境與國內經濟安全風險隱患大規模釋放的挑戰,近年來中國國家經濟安全保障機制顯得有些反應滯后、力不從心。
在世界上,關于國家經濟安全研究已有超過半個世紀的歷史,主流的方法是把經濟安全放在國家安全的整體框架下進行研究。(4)莫小東:《國家經濟安全監測預警研究綜述》,載《企業科技與發展》,2017(3)。早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后期,美國政府就已認識到經濟安全和國家安全之間的緊密聯系。(5)James Chace.“Bretton Woods II?”World Policy Journal,1998,15(1):115.冷戰時期,美國對于國家安全的理解更多地停留在軍事和國防安全上。(6)Helen E.S.Nesadurai.“Introduction:Economic Security,Globalization and Governance”.The Pacific Review,2004,17(4):462.蘇聯解體后,美國重新意識到經濟因素在實現美國國家安全目標方面的重要作用,2008年美國審計署(GAO)向國會提交的關于外資審查機制的報告,使用了“經濟安全”的說法,并視其為國家安全的一部分。(7)GAO.“Foreign Investment:Laws and Policies Regulating Foreign Investment in 10 Countries”.Government Accountability Office Reports,2008(4):526-543.總體看來,在幾十年的研究歷程中,國家安全的范圍從傳統的僅包括政治、軍事安全的狹窄領域逐漸向經濟、文化等多領域延伸。(8)A. Homolar.“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National Security”.Review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Economy,2010,17(2):410-423.
與國外的國家經濟安全研究相比,我國的國家經濟安全研究帶有比較明顯的“邊干邊研”的中國特色,其發展歷程大致可分為熱點關注階段、漸成體系階段、入世應對階段、頂層設計階段,并正在進入以制度建設為中心的規范發展階段。
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中國糧食安全”問題率先成為中國學者對國家經濟安全關注的熱點。(9)王梓薇:《國家經濟安全研究回顧與展望》,載《生產力研究》,2008(23)。隨著改革開放的不斷深入,大量涌入的外資對中國傳統民族工業產生了巨大的沖擊,中國的產業安全問題隨之成為國家經濟安全研究的熱點。總體來看,一直到90年代初期,中國對國家經濟安全的研究基本上還處于熱點追逐式的起步階段,缺少對整體國家經濟安全的系統性研究,主要關注點集中于糧食安全、制造業安全、石油安全等局部領域,有關中國國家經濟安全的文章比較零散,幾乎沒有形成系統的專著。
1994年,中國社會科學院學者趙英在國內最早提出“國家經濟安全”概念,其專著《中國經濟面臨的危險——國家經濟安全論》為國內第一本系統研究國家經濟安全的著作。(10)趙英:《中國經濟面臨的危險——國家經濟安全論》,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1997年,黨的十五大報告明確提出要“維護國家經濟安全”。在此政策導向之下,中國的國家經濟安全研究迎來了一個新的高潮。趙玉川研究了我國經濟安全監測、預警指標體系,其框架結構包括金融安全、市場安全、產業安全、社會安定、國際關聯等多個部分。(11)趙玉川:《我國經濟安全監測與預警指標體系》,載《北京統計》,1999(7)。1999年,中國社會科學院和國家統計局的專家們完成了對中國國家經濟安全進行量化監測、預警的指標體系與方法的初步研究。這一時期,國內對國家經濟安全的研究開始漸成體系。
2001年11月中國加入WTO,標志著中國參與經濟全球化的進程開始全面加速。如何在全面參與的過程中,應對全球化對中國國家經濟安全的挑戰,成為亟待解決的重大課題。2002年,黨的十六大報告強調指出,要“十分注意維護國家經濟安全”。2007年,黨的十七大報告強調要“注重防范國際經濟風險”。以黨的十六大、十七大報告為指導,相關部門出臺了一系列應對經濟全球化挑戰的政策法規,學界對國家經濟安全的研究也出現了以應對全球化挑戰為中心任務而百花齊放的盛況。如余根錢設計的監測指標就專門引入了進口依存度指標(12)余根錢:《國家經濟安全指標體系研究》,載《中國統計》,2004(9)。,張漢林等設計了含有135個指標的我國經濟安全指標體系,亦專門增加了國際測度方面的指標。(13)張漢林、魏磊:《全球化背景下中國經濟安全量度體系構建》,載《世界經濟研究》,2011(1)。
黨的十八大以來,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在全面把握我國經濟安全新趨勢、新特點、新要求的基礎上,創造性地形成了系統的經濟安全觀。2013年11月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通過《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明確了我國經濟改革的方向和目標,為維護國家經濟安全提供了指導性方針。2015年1月,中共中央政治局審議通過《國家安全戰略綱要》,充分體現了“總體國家安全觀”中關于國家經濟安全的戰略思想。2015年7月1日第十二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十五次會議通過新的《國家安全法》,國家經濟安全在國家安全中的基礎地位以法律的形式得到了強化。在這一階段,習近平經濟安全觀形成,標志著黨和國家把對國家經濟安全問題的理論認識提升到了新的高度。(14)黃翔宇、孟憲生:《習近平經濟安全觀的邏輯向度論析》,載《理論導刊》,2019(9)。
2019年10月31日,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堅持和完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提出要將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和國家治理體系建設提升到新的歷史高度。加快國家經濟安全的制度化建設也相應地提上了日程,國內對國家經濟安全的研究有望進入以制度建設為中心任務的規范發展階段。
國內對國家經濟安全的研究一直與中國的國際化進程同步,較早的比較系統的研究成果有趙英、雷家骕等人的一系列專著;稍后出現的比較系統的研究成果包括江涌、顧海兵、葉衛平等人的學術著作。清華大學國家經濟安全研究中心、中國現代國際關系研究院經濟安全研究中心等關于國家經濟安全研究的專門機構相繼建立。這些早期的研究學者和研究機構對國家經濟安全的概念、領域、影響因素、保障機制、評估指標等進行了界定與構建。
關于國家經濟安全的概念定義,趙英強調國家經濟安全是一種狀態(15)趙英:《國家經濟安全淺議》,載《世界知識》,1996(20)。,和他持類似國家經濟安全狀態論的學者還有丁志剛(16)丁志鋼:《全球化背景下國家利益的認證與維護》,載《世界經濟與政治》,1998(8)。等。顧海兵等把國家經濟安全定義為“通過加強自身機制建設,使一國經濟具備抵御外來風險沖擊的能力,以保證國家的經濟在面臨外在因素沖擊時能繼續穩定運行、健康發展”(17)顧海兵、沈繼樓、周智高:《中國經濟安全分析:內涵與特征》,載《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07(2)。。張幼文、王恕立、呂有志和雷家骕等認為國家經濟安全的定義應該立足于對風險的應對能力(18)張幼文:《全球化沖擊下的新問題》,載《世界經濟》,2000(11);王恕立:《跨國公司對華直接投資與國內經濟安全》,載《國際商務》,2001(1);呂有志:《經濟全球化對發展中國家的負面影響》,載《浙江社會科學》,2000(2);雷家骕:《關于國家經濟安全問題的思考》,載《內部文稿》,1997(17)。,而柳輝、曹榮湘等人主張狀態與能力并重論(19)柳輝:《擴大內需:我國經濟安全的戰略選擇》,載《華東經濟管理》,2001(4);曹榮湘:《經濟安全:發展中國家的開放與風險》,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
關于國家經濟安全的主要領域,江涌認為對關鍵資源的支配和控制是國家經濟安全最根本的內容(20)江涌:《經濟全球化背景下的國家經濟安全》,載《求是》,2007(6)。;萬君康等把金融安全、經濟信息安全和產業安全三方面視為國家經濟安全的主要領域,并將三者的邏輯關系描述為:金融安全是核心,經濟信息安全是基礎,產業安全是內容(21)萬君康、肖文韜、馮艷飛:《國家經濟安全理論述評》,載《學術研究》,2001(9)。。
關于國家經濟安全的影響因素,段進軍認為:科技產業和經濟競爭力,經濟體制,財政金融和外貿外匯,國外市場,能源、資源和海上運輸線是國家經濟安全的主要影響因素。魏栓成則把影響國家經濟安全的因素區分為國內因素與國際因素、經濟因素與非經濟因素、自然因素與社會因素、主觀因素與客觀因素四組類型。中國社會科學院所屬的全球并購研究中心認為:冷戰思維的延續、全球經濟游戲規則的調整、全球并購過程中的價值“剝削”過程、全球公司對中國重要產業的壓制以及中國對全球經濟周期的依賴,是影響中國國家經濟安全的五個主要影響因素。(22)陳曦:《國家經濟安全研究的理論綜述》,載《改革與開放》,2012(12)。
關于中國國家經濟安全的保障機制,周肇光提出國家經濟安全保障機制應該包括“三控型”民族企業保護機制、“雙限”理性控制機制、外貿宏觀保護機制和多層次金融監管機制等(23)周肇光:《誰來捍衛國家經濟安全》,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05。;李海艦提出構建國家經濟安全保障機制時要考慮對外經濟開放、國民經濟全局、區域經濟聯盟等多個不同的角度(24)李海艦:《重構國家經濟安全觀》,載《求知》,2001(5)。。
近年來,在國家經濟安全研究領域所取得的成果愈發豐富。此研究領域加入了不少新的研究力量,出現了許多令人鼓舞的新研究成果,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應對全球化的挑戰進行針對性的研究。王淳萱、李艷燕認為:在經濟全球化下,中國在頻繁的跨境資本流動和匯率變動中尚處于劣勢,為了應對中國經濟安全面臨的前所未有的挑戰,要建立一個完善的經濟安全運行機制。(25)王淳萱、李艷燕:《全球化背景下的中國經濟安全對策探討》,載《冶金經濟與管理》,2014(12)。林樂芬、祝楠認為:在經濟全球化的時代背景下,來自外部世界的威脅與沖突也與日俱增,中國經濟安全面臨多方面嚴峻的挑戰;作者還從能源安全、金融安全、產業安全、貿易安全四方面對國家經濟安全展開了具體分析。(26)林樂芬、祝楠:《中國經濟安全:挑戰與應對》,載《中國浦東干部學院學報》,2015(1)。孔慶江研究了國家經濟安全與WTO例外規則的關系,通過分析國家經濟安全的屬性,他認為國家經濟安全問題歸根結底來自影響國家經濟安全的制度因素,并得出結論:自我判斷的安全例外會帶來嚴重的風險,對所謂安全例外規則的濫用,可能會破壞整個WTO制度。(27)孔慶江:《國家經濟安全與WTO例外規則的應用》,載《社會科學輯刊》,2018(5)。
二是對國家經濟安全的領域進行與時俱進的拓展。吳哲能研究了中國國家經濟安全與中國對外直接投資(OFDI)的關系,認為在我國海外資產存量激增的背景下,不能只停留在從東道國角度來分析評估中國對外直接投資對東道國國家經濟安全的影響,應該確立海外資產事關母國國家經濟安全的新認知。(28)吳哲能:《外商投資與國家經濟安全》,載《中國投資》,2018(5)。周逸飛研究了虛擬經濟全球化與國家經濟安全的關系,通過分析虛擬經濟對國家經濟安全的影響,認為虛擬經濟全球化不僅是挑戰也是機會,我國應深刻認識到全球經濟發展產生的問題,并利用科學解決手段提高經濟綜合水平,并提出推動人民幣國際化、改善貿易結構、強化風險意識等措施。(29)周逸飛:《淺談虛擬經濟全球化與國家經濟安全研究》,載《現代經濟信息》,2019(4)。黃新華從邊疆經濟治理角度研究中國國家經濟安全,認為:從國家經濟安全的角度來看,中國邊疆經濟治理在地區生產總值、產業增加值、固定資產投資、對外貿易方面取得了顯著成效,而在經濟發展模式、產業結構、居民消費、科技創新方面存在明顯不足,維護國家經濟安全,必須有針對性地采取措施提升邊疆經濟治理的有效性,促進邊疆地區經濟穩定發展。(30)黃新華:《我國國家經濟安全視閾中的邊疆經濟治理研究》,載《探索》,2016(4)。
三是對經濟安全觀進行系統的總結。黃翔宇、孟憲生認為習近平經濟安全觀從理論邏輯看,以防控經濟風險、確保國家經濟發展不受侵害為邏輯主線,具有系統性、持續性、統籌性的完整理論體系;從實踐邏輯看,明確了維護國家經濟安全必須處理好發展與安全的關系、預防為主與底線思維的關系、維護國內發展與國際競爭博弈的關系;從價值邏輯看,體現了保障人民群眾的生產生活安全、引領國家經濟安全工作和為國際經濟治理體系貢獻中國智慧的價值導向。(31)黃翔宇、孟憲生:《習近平經濟安全觀的邏輯向度論析》,載《理論導刊》,2019(9)。
四是對國家經濟安全保障機制建設進行探討。姜茸、梁雙陸和李春宏從國家經濟安全、預警模型與方法、經濟風險三個方面對國內外經濟安全現狀以分類研究的形式做出了評述、結論與展望(32)姜茸、梁雙陸、李春宏:《國家經濟安全風險預警研究綜述》,載《生態經濟》,2015(5)。,為學術理論研究和政府決策研究提供了頗具操作性的參考意見。徐英倩從國家立法的角度對國家經濟安全進行了探討,在分析美、俄、日的經濟安全立法情況后提出:在新世紀加強對中國國家經濟安全的立法是全面推進依法治國的重要舉措,應該把國家經濟主權、維護國家利益、國家干預等作為我國經濟安全統一立法的指導原則,同時可把完善部門法作為實現統一立法之前的過渡措施。(33)徐英倩:《論我國國家經濟安全立法》,載《學習與探索》,2017(10)。
國內學術界對于國家經濟安全的研究經過幾十年的探索,已經取得了較大的進展,研究框架已經確立,研究方法逐漸完善,國家經濟安全評估指標體系基本成型。通過對發達國家有關經濟安全理論、戰略、體制的研究,取得了大量可資借鑒的研究成果。與此同時,中國學術界和有關政府部門也對涉及中國國家經濟安全的重要領域如戰略資源等進行了比較深入的研究;中國社會科學院和國家統計局的有關研究部門還建立了關于國家經濟安全的量化評估指標體系;有學者在研究中把投入產出方法、計量經濟學的方法應用于對國家經濟安全的評估。總之,整體來看,國內關于國家經濟安全的研究正在由淺入深、由點到面、由理論到實踐層層深入,但是,仍然存在一些不足之處,主要體現在以下方面:
關于國家經濟安全的研究,不少國家很早就將之提升到了國家戰略的層次,并制定了相應的國家經濟安全戰略。早在1994年,美國政府的《國家安全戰略報告》明確把經濟安全列為其三大國家安全戰略目標之一。1996年,俄羅斯在國家戰略層面也明確提出了“國家經濟安全戰略”。當前我國的國家經濟安全雖然有了初步的頂層設計,但關于如何落實這些頂層設計還有大量的空白等待填補。與大量而迫切的國家經濟安全的研究任務相比,我國在這一領域的研究力量顯然力有不逮:一方面是研究資源較散,我國對國家經濟安全的研究資源主要集中在企業、民間機構、高校、科研機構,在政府層面給予的重視程度有待提高,而且不同團隊、單位、地區、學科之間缺乏合作交流,在此領域的學術交鋒更是幾為空白;另一方面是研究層次偏低,體現為務虛的多于務實的、低職稱/低職級的多于高職稱/高職級的。這兩個弊病實際上都是研究層面戰略性不足的產物。
從研究內容來看,還缺乏對中國國家經濟安全的整體把握,缺乏系統性、權威性的理論成果,很多文獻還停留在將我國的國家經濟安全分解為部門經濟安全的層次,并隱約出現兩種不嚴謹的傾向:一是“泛化”,模糊了國家經濟安全研究的邊界,混淆了微觀經濟與宏觀經濟、宏觀經濟與經濟安全、經濟安全與國家經濟安全的區別。而從嚴謹的學術研究來說,國家經濟安全研究應該有嚴格的內涵外延的界定,那些經濟運行、經濟發展過程中普遍存在的一般性消極問題,其實不必納入國家經濟安全的范疇。二是“熱化”,即研究領域有明顯的熱點導向,各類研究成果的出版與顯性經濟問題的出現關聯過于緊密,研究熱情的高漲和消散與重大經濟危機的起落高度同步,缺乏對中國經濟安全核心要素的可持續性跟蹤。對國家經濟安全研究的“泛化”與“熱化”有可能會誘使制定與執行政策時將局部安全問題擴大化、過度化,導致國力消耗、資源分散、能力不稱,從而影響到中國國家經濟安全的可持續性。
從研究的理論基礎來看,當前中國關于國家經濟安全的大部分研究成果要么立足于經濟理論,要么立足于政治理論,缺少將政治與經濟進行結合的深度分析。從研究方法來看,當前的研究成果定性分析較多定量分析不夠,有的文獻雖然有定量支持但缺乏嚴謹的邏輯推理,有的研究在應用定量研究方法時又在不經意間走向另一個極端:為了量化而量化,得出的結論可信度不高、可操作性不強。以下幾方面的原因或許可以解釋當前中國國家經濟安全研究深度不夠的現狀:一是國家經濟安全所涉及的范圍非常廣泛,界定研究領域比較困難;二是國家經濟安全具有較為明顯的動態性與不確定性,對研究方法有較高的要求;三是國家經濟安全研究天然是跨學科的,不僅需要以經濟學理論為基礎,還需要綜合應用政治學、國際關系學、國家戰略等理論,對研究者的理論基礎亦有較高的要求。
國內理論界對于國家經濟安全研究在某種程度上沒有重視中國的特殊國情,使得研究結論與中國國情的擬合度較差,對維護中國國家經濟安全的具體實踐很難發揮應有的積極作用。以中國對外直接投資(OFDI)對國家經濟安全影響的評估指標為例,中國OFDI在規模迅速增加的同時,一度對中國的國家經濟安全在某種程度上產生了負面效應。尤其是在2009年到2016年間,中國OFDI在投資速度、行業、區域等方面均出現了非理性的傾向,與這些非理性投資現象相伴的是跨境資本持續快速地流出,在一定程度上引發了市場恐慌。2017年,中央全面深化改革領導小組第36次會議明確表明,對OFDI的重視應該上升到保衛國家經濟安全的高度。但從國家經濟安全評估指標體系來看,即使是目前站在國家經濟安全研究領域最前沿的團隊提出的國家經濟安全評估指標體系,也只是考慮了外國對中國直接投資的影響,未能包括OFDI對中國國家經濟安全反向影響的指標,研究成果的應用性顯然有待提高。
在考察了當前我國國家經濟安全研究現狀與不足的基礎上,我們認為,我國國家經濟安全的研究工作在以下五種關聯性上還有較大的提高空間:國家經濟安全的內涵與研究議題的關聯性、國家經濟安全的要素與單位層次的關聯性、實證分析與規范分析的關聯性、國際體系與中國經驗的關聯性、保障能力與保障制度的關聯性,其中加強對中國經濟安全保障機制的研究具有特別重要的時代意義。我國從事國家經濟安全研究的工作者們,應根據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關于堅持和完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精神,把關于中國國家經濟安全保障機制的相關研究作為今后一段時期內研究工作的重點。
國家經濟安全保障機制的本質是主權國家為了維護國家經濟安全、提升國家經濟安全能力、解決國家經濟安全隱患而進行的體系化的制度、組織和技術安排。從當前整體情況來看,中國國家經濟安全保障機制已經基本成型。
一方面,中國國家經濟安全保障機制的頂層設計基本完成,以三個重要的里程碑為標志:一是國家安全委員會(以下簡稱“國安委”)的設立。國安委于2014年1月24日正式設立,建立和完善中國國家經濟安全保障機制有了明確的落實主體。二是《國家安全戰略綱要》的發布。2015年1月23日,特別強調經濟安全基礎地位的《國家安全戰略綱要》正式通過,成為建立和完善中國國家經濟安全保障機制的方針指南。三是新《國家安全法》的通過。2015年7月1日通過的《國家安全法》規定了經濟安全在國家安全體系中的基礎地位,是建立和完善中國國家經濟安全保障機制的法律基礎。
另一方面,中國國家經濟安全保障機制的具體制度也在逐步完善。目前,中國國家經濟安全的法律建設已經取得了長足進步。在立法層次上建立了憲法、法律、行政法規和部門規章等層次有序結合的保障體系。在資源安全、產業安全、金融安全和經濟信息安全等領域也有了相應的法律保障,尤其是在資源安全法律保障方面,除了在《憲法》第9條有明文規定之外,還通過了一系列直接調整和規范相關自然資源開發利用、保護與管理活動的專門法,如《水土保持法》(1991年通過)、《煤炭法》(1996年通過)、《礦產資源法》(1996年修訂)、《森林法》(1998年修訂)、《草原法》(2002年修訂)、《水法》(2002年修訂)、《土地管理法》(2004年修訂)、《漁業法》(2004年修訂)等。在亞洲金融危機以來,中國的國家經濟安全的保障機制建設明顯加快了進度。在金融安全領域,先后成立了證監會(1992年10月)、保監會(1998年11月)、銀監會(2003年4月)、國務院金融穩定發展委員會(2017年7月)、中國銀行保險監督管理委員會(2018年3月)。在戰略性資源領域,為了防范石油短缺,中國于2005年開始實施戰略石油儲備計劃,新《國家安全法》第21條對戰略資源的保障機制建設工作做了明確的規定。在投資領域,2019年3月15日通過的《外商投資法》成為中國第一部外商投資領域統一的基礎性法律。在一些特殊領域,主要通過相關的政策法規來應對短期應急性的國家經濟安全風險,例如,針對跨國公司并購中國裝備制造業骨干企業引發的產業安全問題,出臺了《國務院關于加快振興裝備制造業的若干意見》等。(34)王梓薇:《國家經濟安全研究回顧與展望》,載《生產力研究》,2008(23)。
雖然我國的國家經濟安全保障機制整體運行狀況良好,但是與維護國家經濟安全的緊迫任務相比,在加強保障機制的集中統一、提升決策的專業水平、建立統籌的咨詢體系、健全法治基礎、提高危機的管理能力等方面還有大量的任務沒有完成,在以下幾個方面尤其突出:
1.相關立法欠缺
一方面,當前中國還沒有專門關于國家經濟安全的具有系統性與權威性的上位法,雖然我國在農業、能源、金融等經濟領域已經有了比較詳盡的法律規定,但這些法律規定不是以調整全國經濟安全為整體目標,沒有形成維護國家經濟安全的法律服務網絡,不足以從整體上保障中國國家經濟安全。另一方面,對新形勢下出現的可能危及國家經濟安全的領域缺少相應的法律規定。以中國對外直接投資(OFDI)方面的法律為例,法律法規建設明顯落后于中國OFDI高速增長的現實,現有法律體系中關于境外投資的條款與國際法律不協調,缺少解決由國內外相關法律不同而造成矛盾的法律規定。
2.機構協調較弱
在防范國家經濟安全風險的過程中,往往存在“合成謬誤”(35)劉尚希、傅志華、李成威:《妥善應對復雜國際形勢對經濟安全的沖擊》,載《經濟日報》,2019-07-03。,而避免風險管理“合成謬誤”的關鍵在于提升機構的協調能力。當前中國國家經濟安全保障機制中的管理模式以行業管理為主。這種模式可以比較專業地處理一些行業特色鮮明的問題,但不太適應事關全局性國計民生的重大經濟安全問題。尤其是隨著中國經濟的市場化程度的日益提高,幾乎任何一個經濟領域的不安全因素,都具有跨行業的聯動性甚至是流動性特征,原有的各自為政、缺少協調的管理機制顯然對此力不從心。以汽車行業為例,從能源安全的角度出發,需限制汽車生產尤其是產能相對落后能耗相對較大的國產汽車的發展;但從產業安全的角度來說,這種做法必然會導致作為我國支柱產業之一的汽車行業在面對進口汽車時競爭力不足。
3.評估指標缺失
國家經濟安全評估指標體系是分析國家經濟安全的特征、評判國家經濟安全的態勢和制定國家經濟安全政策的技術基礎。通過科學選取相應的指標,構建起國家經濟安全評估指標體系并動態調整,才有可能比較準確地捕捉住動態發展的國家經濟安全的真實情況。當前我國國家經濟安全研究成果中關于指標體系的設計雖然各擅勝場,但總體來看,可操作性仍有待提高,所以一直停留在學界研究層面,還沒有上升到政策制定層面。以利比亞戰爭為例,2011年的利比亞戰爭使中國國家經濟利益嚴重受損,不計算固定資產損失、未收回的應收賬款損失、回國人員安置費用、三角債問題等,僅直接涉及工程項目合同額就高達188億美元。(36)王金巖:《利比亞變局對中國海外經濟利益的影響》,載《阿拉伯世界研究》,2012(02)。如果投資前中國國家經濟安全評估指標體系是完整的話,必然會對戰前利比亞的宏觀環境性風險發出警示。根據戰前資料,利比亞既不是1958年《紐約公約》(37)1958年《紐約公約》,即聯合國關于國際商事仲裁的《承認及執行外國仲裁裁決公約》。在該公約下,在任何一個締約國做出的仲裁裁決,在任何一個締約國均應得到承認和執行。目前,包括中國在內,共有156個國家加入該公約。成員國,也不是1965年《華盛頓公約》(38)1965年《華盛頓公約》,即《關于解決國家和他國國民之間投資爭端公約》,由世界銀行創議設立,旨在為參加該公約的各締約國和其他締約國國民之間的投資爭端提供調停和仲裁便利,以排除政治干預和外交干涉,改善投資氛圍。目前,包括中國在內,共有161個國家加入該公約。但需要特別注意的是:在“一帶一路”沿線國家中,尚未加入該公約或加入但未生效的國家有:泰國、老撾、緬甸、不丹、印度、馬爾代夫、吉爾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伊朗、巴勒斯坦、波蘭、俄羅斯,這12個國家都是中國對外投資的重點國家。成員國,與中國之間也沒有雙邊投資保護協定。根據這三個方面來看利比亞的宏觀環境性風險,利比亞完全可以定性為不適合大規模投資的高危區域。
國家經濟安全保障機制建設領域通常包括民主科學的決策機制、及時系統的監測機制、堅決迅速的落實機制、戰略資源的儲備制度、關鍵產業的準入制度、重大危機的管控機制等。根據當前我國國家經濟安全保障機制存在的主要不足,我們認為,今后應重點加強以下三個方面的工作:
1.在政治層面,加強黨對國家經濟安全工作的領導
2019年10月31日十九屆四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堅持和完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簡稱《決定》)指出,中國共產黨領導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最本質的特征,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的最大優勢,黨是最高政治領導力量。必須堅持黨政軍民學、東西南北中,黨是領導一切的,堅決維護黨中央權威,健全總攬全局、協調各方的黨的領導制度體系,把黨的領導落實到國家治理各領域各方面各環節。根據《決定》要求,我國的國家經濟安全保障機制建設也要旗幟鮮明地加強黨的領導。
中央國安委是黨中央關于國家安全工作的決策和議事協調機構,從這個定位來說,由國安委對國家經濟安全進行科學統籌無疑是做好工作的關鍵。建議在國安委下設關于國家經濟安全事務的專門管理機構,由該機構負責統籌協調目前相對分散的關于國家經濟安全的管理職能;確定國家經濟安全管理的總體目標;組織各級機構設置及其職責方案;負責國家經濟安全相關政策的訂立與執行;評價國家經濟安全的管理狀況和管理能力;組織建設全國國家經濟安全管理信息系統等。
2.在法律層面,完善關于中國國家經濟安全的法律法規
國家經濟安全保障機制建設的目的在于通過相關法律的建設和國際規則制定的參與,打通國內國際兩個市場,綜合配置國內國外兩種資源,減少國家在國際經濟相互依存體系中過高的脆弱性和敏感性。鑒于國家經濟安全的重要性,把國家經濟安全立法提上日程是全面推進依法治國的重要舉措。為了保障中國經濟的發展擁有良好的法律環境,應發揮好中國的制度優勢,本著維護經濟主權原則、適度國家干預原則和促進經濟發展的原則,盡快制定一部關于國家經濟安全的統一法。在短期內不能實現統一立法的情況下,應盡快補充和完善行業的法律法規。
3.在技術層面,優化中國國家經濟安全評估指標體系
建立實操性較強的國家經濟安全評估指標體系并盡快付諸應用,應成為下一個階段關于中國國家經濟安全機制建設的重點。以近年來中國迅速增長并一度影響到國家金融安全的中國對外直接投資(OFDI)為例,今后在設計國家經濟安全評估指標體系時,應充分考慮對中國國家經濟安全可能產生重大影響的相關指標,如反映OFDI規模的流量、存量指標;反映OFDI速度的流量增長率、存量增長率指標;反映OFDI效益的OFDI績效指數和反映環境性風險的OFDI環境指數,等等。
國外的國家經濟安全研究主流的方法是把經濟安全放在國家安全的整體框架下進行研究,呈現出三個特點:從研究領域來看,從傳統安全向非傳統安全過渡;從研究視角來看,從政治視角向經濟視角拓展;從指導思想來看,形成了各具特色的國家經濟安全觀。
與國外的國家經濟安全研究相比,我國的國家經濟安全研究帶有比較明顯的“邊干邊研”的特色。在梳理關于國家經濟安全研究主要脈絡的基礎上,我們將中國國家經濟安全研究的發展歷程分為五個階段:熱點關注階段、漸成體系階段、入世應對階段、頂層設計階段,以及正在進入的以制度建設為中心的規范發展階段。
在考察分析當前我國國家經濟安全研究現狀的基礎上,我們注意到當前中國國家經濟安全研究存在的四個主要不足:從研究層面來看,戰略性有待強調;從研究內容來看,系統性有待完善;從研究深度來看,規范性有待加強;從研究成果來看,應用性有待提高。
隨著中國改革開放的深入,中國的國家經濟安全問題越來越突出,這些問題來自巨量貶值的對外資產,來自升值的對外負債,來自中外貿易爭端,也來自經濟全球化的內在矛盾,但歸根結底,還是來自影響國家經濟安全的制度因素。在分析當前我國國家經濟安全保障機制存在的主要不足的基礎上,我們認為:今后我國的國家經濟安全保障機制建設應重點加強以下三個方面的工作:(1)在政治層面,加強黨對國家經濟安全工作的領導;(2)在法律層面,完善國家經濟安全的相關法律;(3)在技術層面,優化國家經濟安全評估指標體系。
我國從事國家經濟安全研究的工作者,應根據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關于制度建設的精神,把相關的制度研究作為今后一段時期內國家經濟安全研究工作的重中之重,為建設中國國家經濟安全保障機制提供更為堅實的理論基礎和更具可操作性的政策建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