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丹
從20世紀90年代起,“文化記憶”研究在德國蓬勃開展,并被視為新興文化學的“核心概念”?!霸诖丝蚣苤畠龋粌H各種研討會和論壇如火如荼,產生并且繼續產生著一系列跨學科、跨文化的研究成果,而冠以‘集體記憶’或者‘文化記憶’的記憶研究也更是日益發展成為一門顯學?!?1)馮亞琳等:《德語文學中的文化記憶與民族價值觀》,1頁,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近年來,文化記憶理論進入中國,在民俗學、民族學、文學、歷史學等領域成為學者關注的熱點。
文化記憶理論將記憶看成是和文化、歷史等范疇緊密相連的概念,它以集體起源的文化現象、與現在存在距離的歷史事件為記憶對象,解釋集體性質的文化和歷史事件存在的合理性、正當性,實現鞏固以集體為核心的主體身份認同的目的。文化記憶在傳承過程中遵循著特定形式,有屬于自己的符號系統和演述方式。德國學者阿萊達·阿斯曼就文化記憶的符號屬性進行了精辟的闡述:“作為文化記憶載體的符號首先是外部化和客觀化的。它代表一種‘不可言說’的經驗,這種經驗可以被感知和掌握,卻不能自己制造出來。其次,這意味著它在時間上的跨度并不局限于人類的壽命長度,而能在潛在中被無限延伸。文化記憶的時間跨度并非是具有有限生命的人類,而是物質上確定、制度穩固的符號。第三,文化記憶不可言說且無時間限制的內容必須不斷地與活躍的記憶產生新的結合并被其掌握。隨著在自由辨別的環境下對這一內容的吸收,個體除了個人認同和社會認同之外,也獲得了文化認同?!?2)馮亞琳、阿斯特莉特·埃爾:《文化記憶理論讀本》,44-45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也就是說,文化記憶理論強調傳統經驗的“外部化”和“客觀化”,具有跨越個體生命長度并在民眾生活中不斷被喚醒、被創新的能動性;強調文化記憶在傳承過程中作用于個人、社會和文化的認同本質特性。
中國傳統節日十分豐富,每一個傳統節日包含了系統性符號元素,具有外部化、客觀化以及“不可言說”的經驗在民眾生活中被感知、被傳承,卻又在不同時代生成新的記憶,由此獲得并強化了傳統節日主體性的文化認同。本文從文化記憶理論的視角,從傳統節日的“起源”“建構”和“傳承”三個維度展開討論,尋求中國傳統節日研究新的闡釋路徑。
任何人都有記憶,人在任何時候都在記憶,以集體為核心的傳統節日在文化記憶作用下代代傳續,并不斷得到創新發展。傳統節日研究中,節日起源是熱點,也是難點。長期以來,傳統節日起源研究出現節日起源時間的確定性、起源地域的唯一性和起源事件的專屬性等觀點,這些觀點均是從歷史出發來看待傳統節日。事實上,每個傳統節日都應該有起源的時間和地點,考察傳統節日起源理所當然成為學者研究的重要問題,但是,筆者以為,傳統節日起源無法找到具體、明確的時間和地點,在民眾長期的生活實踐和口頭傳承中,傳統節日起源已經轉化成文化記憶的歷史。
傳統節日是民眾的生活,它的形態是生活的發展狀態,這就決定了傳統節日并非是將過去傳統原樣保留下來,而是在生活作用下獲得傳統節日主體的實踐、認同和詮釋。從文化記憶的維度來看,傳統節日起源的時間“重要的不是有據可查的歷史,而只是被回憶的歷史。我們也可以這么說,在文化記憶中,基于事實的歷史被轉化為回憶中的歷史,從而變成了神話。神話是具有奠基意義的歷史,這段歷史被講述,是因為可以以起源時期為依據對當下進行闡釋”(3)揚·阿斯曼:《文化記憶:早期高級文化中的文字、回憶和政治身份》,46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當代傳統節日起源解釋帶有情感性、區域性特點,充滿著神話式或者文學化的想象,因此,從文化記憶的角度講,傳統節日的起源并不是“有據可查的歷史”。在民眾看來,他們對于傳統節日起源的解釋是有意義的歷史,而且成為他們以傳統節日為中心的社會文化行動。
湖南省資興縣茶坪村瑤族盤王節,又稱“還盤王愿”,是為祭祀、追憶瑤族祖先盤王而設立的。盤王來自哪里?茶坪村師公念誦的經文里記載,盤王是西天的神仙,當地瑤族還認為盤王從福江大廟而來。盤王是否真實的歷史人物,不同支系的瑤族有自己的解釋,但是,盤王的來歷以及圍繞盤王誕生的盤王節是歷史的,這些歷史究竟始于何時、何地并不確定,其間貫穿了瑤族民眾選擇性的文化記憶。
傳統節日起源的文化記憶不斷被文獻記錄,由此成為正典化、經典化和儀式化的被確認為傳統節日起源的可靠性依據。比如端午節食粽子習俗最早出現在南朝吳均《續齊諧記》中,后來又被諸多文獻轉錄記述,于是,人們依據《續齊諧記》的記錄,肯定端午節及食粽子習俗起源的明確時間。然而,文獻記錄的記憶只是確定端午節食粽子習俗在南朝已經出現,但并不意味著它在這一時期才誕生。也就是說,文獻記錄端午節食粽子習俗要比民間傳承的習俗起源晚一些,不過,就目前看到的文獻來說,人們并不懷疑《續齊諧記》是記錄端午節食粽子習俗最早源頭的可靠性。
傳統節日多樣化習俗按照一定邏輯構成井然有序的生活行為和文化譜系,但是,傳統節日中的每一項習俗來源并非同一時間,這就為科學上確認傳統節日起源增加了難度。究竟傳統節日的哪一種要素出現標志著該節日的起源?傳統節日的諸種要素如何在不同時代、不同地點嵌入節日生活之中?這些都涉及傳統節日起源的時間問題。這就導致傳統節日的起源在民間社會出現了不同的時間系統,這些傳統節日起源解釋的文化記憶均是在特定情境之下得以完成,具有生活需要意義上的科學性。因此,以文字記錄出現的傳統節日的文化記憶與口頭傳統生活的交往記憶之間形成互補、互融的關系。文化記憶將節日傳統起源定型化,卻并未具體化,并且在文獻中以某種邏輯將傳統節日習俗譜系化,從而存儲了傳統節日起源的歷史記憶。
從發生學角度觀察,傳統節日的最初形態是生活節奏在時間上的切分,且以儀式為核心形成民眾生產生活秩序的結構化。不過,這種結構化的循環生活在歷史延續中不斷融入神話、傳說及習俗,在內容上是“發生在絕對的過去”,在形式上具有“高度成型”的慶典儀式性的社會交往和節日,媒介是以文字、圖像、舞蹈等進行的傳統的、象征性的編碼及展演。(4)揚·阿斯曼:《文化記憶:早期高級文化中的文字、回憶和政治身份》,51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也就是說,文化記憶需要通過特定的節日活動、儀式行為和舞蹈動作等相關的物質性的或象征性的符號呈現或重現民眾生活歷史。因此,文化記憶理論視角下的傳統節日起源無論是遙遠的過去,還是近期的過去,均無法確認其起源的具體時間,但傳統節日的起源確實是有時間的,文化記憶能夠很好地將有時間與無時間的“時間”結合在一起,構成有意義的傳統節日起源的神話、傳說和習俗實踐。
傳統節日的起源及其活動既是民眾感知時間、生活節奏的表達性符號,又使民眾生活具有“日常性”與“神圣性”區分。在傳統節日期間,民眾與神靈、祖先共同存在于同一空間,并且進入“共時域”。日常生活中缺席的不在場的神靈、祖先,因為傳統節日與民眾共存一處,實現無障礙的共同生活,那些生活世界中遭遇壓抑、潛隱或邊緣化的往昔記憶再次被激活、被喚醒,并在傳統節日儀式作用下實施建構。在民族社會發展以及共同體意識形成過程中出現的祖先英雄行動、開山立業壯舉等重新得以展現,在時間和空間特殊力量的交織中,恰如其分地將傳統節日起源過程中的關鍵性人物、事件和場景構建成為當代生活的景致。在文化記憶作用下,傳統節日的儀式、事件把民眾頭腦中與傳統節日起源及相關的文化想象、自然地理空間凝固為具體的生活傳統,不同時代的文字記錄關于傳統節日起源的解釋成為心照不宣的共識,許多確認民族、地域認同和強化身份的知識得以在傳統節日活動中不斷鞏固,實現傳統節日文化的傳承發展和再生產。
傳統節日起源于民眾集體性的儀式活動,這些活動將生活固化在記憶里,并且年復一年地重復上演,所以,每次節日活動的傳統就是對于節日起源及其相關人物、事件的文化記憶的“重復”,由此,傳統節日習俗獲得活力,并強化與具有共同歷史起源、共同生活傳統的民眾的聯系?!袄眠^去并將其固化在社會記憶里,這種做法的另一個動機是致敬。我們把它理解為所有為了塑造集體認同的象征性表達形式。在宗教領域,這與構建集體有關,這種集體構建通過共同的回憶得到傳播,并通過儀式和節日重新獲得活力。節日‘鞏固’了與共同歷史基礎的聯系。”(5)馮亞琳、阿斯特莉特·埃爾:《文化記憶理論讀本》,30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
從起源論角度講,傳統節日的文化記憶由特殊生態環境和民族特殊歷史發展塑造,是民眾在特定自然生態和社會生態中生存、延續創造和傳承的文化積淀;從記憶論角度講,傳統節日將民眾生產、生活系統地記錄和保存下來,形成傳統節日文化記憶的基本內容。在傳統節日特殊性的文化記憶中,其主體特殊性的歷史經歷成為建構他們生活史和文化史的重要內容。
傳統節日的文化記憶是區域性生活的傳承實踐,節日儀式與群體活動記錄人的生活和文化傳統。比如侗族農歷三月十五摔跤節只有在貴州省黎平縣雙江鎮四寨村和寨高村舉行。摔跤節期間,兩個兄弟村寨的人要“祭薩歲”。所有人在鼓樓前集合,參與節日活動的牛也被裝扮一新。小伙子們摔跤較量后就要斗牛。這種以“斗”為主的傳統節日成為兩個村寨的特殊歷史,侗族人在解釋摔跤節起源的時候包含了村落、村民的豐富的文化記憶。
傳統節日起源記憶呈現交融、多元的特質,成為民族、地方歷史的根脈和文化誕生的原點。也就是說,傳統節日起源的文化記憶具有根基性。比如瑤族的“祭盤王”、彝族的“火把節”、苗族的“四月八”、侗族的“祭薩歲”、布依族的“六月六”,等等,這些傳統節日起源中出現的人物、事件成為關鍵性內容,既是傳統節日中心思想的來源,又是民族基本生活傳統和核心文化元素的表達,他們在傳統節日活動過程中被清晰地記憶,并且出現在民眾的生活里,發揮著凝聚人心的作用。
傳統節日起源立足當下,回溯過去,對于傳統節日所在社區的主體及其結構來講需要“過去”,他們借傳統節日及節日起源的關鍵性人物、事件自我定義?!爸挥惺惯^去復活,一個民族才能存活?!?6)揚·阿斯曼:《文化記憶:早期高級文化中的文字、回憶和政治身份》,136、46-47、35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從這個意義上說,傳統節日起源的解釋作為集體想象,依賴于可以追溯到起源時間的連續性的想象,傳統節日起源的文化記憶不在于翔實的歷史事實,而在于傳續、弘揚傳統社會的價值。從這個角度講,傳統節日起源就不是空幻的文化想象,而是基于共同體認同的文化信仰。
傳統節日起源帶有信仰的儀式感,傳承到現代民眾生活中需要闡釋,其包含的信仰價值需要建立在現代生活基礎上的確認,它的信仰意義需要現代性的記憶加以鞏固和豐富,民眾根據生活需要對傳統節日起源的根基性元素在文化記憶框架內部填充新的內容。這些記憶框架的填充不是隨意性的添加,不是個體性的融入,而是與過去、現在和未來緊密聯系在一起的?!坝洃浀募w框架也不是依循個體記憶的簡單加總原則而建構起來的;它們不是一個空洞的形式,由來自別處的記憶填充進去。相反,集體框架恰恰就是一些工具,集體記憶可用以重建關于過去的意象,在每一個時代,這個意象都是與社會的主導思想相一致的。”(7)莫里斯·哈布瓦赫:《論集體記憶》,71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民眾在對傳統節日起源的闡釋中,并沒有與傳統分離,而是在“過去的意象”中,依憑活躍的時代思想不斷建構,依據鮮活的現代生活日益豐富起來。
傳統節日起源的歷史并非有據可查的歷史,只是被回憶的歷史?!俺霭<笆且陨腥说钠鹪瓷裨?,這與它是否具有歷史真實性毫無關系:在逾越節上它被當作起源神話,它已進入到這個民族的文化記憶之中。通過回憶,歷史變成了神話。由此,歷史不是變得不真實了,恰恰相反,只有這樣,歷史才擁有了可持續的規范性和定型性力量,從這個意義上講,也才變得真實。”(8)揚·阿斯曼:《文化記憶:早期高級文化中的文字、回憶和政治身份》,136、46-47、35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因此,從文化記憶視角討論傳統節日起源,不在于傳統節日起源的歷史真實性,而是強調傳統節日起源的文化記憶如何轉變成傳統節日主體生活中有意義的歷史,如何發揮“規范性和定型性力量”,這才是傳統節日起源解釋層面上的真實意圖。
傳統節日是歷史性的,也是建構性的,是以現實生活為根本的實踐與重構,“傳統這個觀念本身就是現代性的產物”(9)安東尼·吉登斯:《失控的世界》,36頁,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1。。傳統節日包含傳統要素與現代生活的相互作用,卻又存在張力,傳統既在現實生活中,又與過去的文化記憶關聯。
傳統節日的文化記憶不是原版刻錄式的記憶,其記憶具有能動性和建構性,傳統節日是在以民眾為中心生活的基礎上實現文化記憶的重現?!坝洃洸粩嘟洑v著重構。過去在記憶中不能保留其本來面目,持續向前的當下生產出不斷變化的參照框架,過去在此框架中被不斷重新組織。即使是新的東西,也只能以被重構的過去的形式出現?!?10)揚·阿斯曼:《文化記憶:早期高級文化中的文字、回憶和政治身份》,136、46-47、35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傳統節日的文化記憶早已存在于社會歷史和民眾生活中,并且持續地發揮著作用,不過,民眾并不因循守舊,并非照搬沿襲,而是在傳承發展、詮釋研究過程中,傳統節日的文化記憶以當下社會環境、生活需要以及個人興趣和利益為根本出發點和落腳點。在這個意義上,過去的傳統生活、文化延續下來,不是為保留而保留采取措施,而是將“現在”作為參照體系進行重新建構。“集體記憶的作用范圍包含兩個方向:向后和向前。記憶不僅重構過去,而且組織著當下和未來的經驗?!?11)揚·阿斯曼:《文化記憶:早期高級文化中的文字、回憶和政治身份》,35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傳統節日的文化記憶特性和內容除了“向后和向前”以外,更多的是“朝向當下”,是基于當下情境的傳統節日建構行為。
端午節期間,各地民眾要食粽子、劃龍舟、插艾草和菖蒲等,這些傳統習俗在現今的端午節里有所變化,比如粽子的食材更適合人們多樣化的口味;有些地方還將端午節的節俗豐富擴充,將當代人的生活訴求付諸節日活動,這些建構的內容成為端午節的傳統生活。
節日在傳統基礎上重塑和建構,帶有個性化的傾向在所難免,有的時候,我們強調,“我”的記憶是真實的、精確的、唯一的,然而,這種真實性、精確性和唯一性仍然受制于社會框架的影響,受制于個人生活的需求?!氨M管我們確信自己的記憶是精確無誤的,但社會卻不時地要求人們不能只是在思想中再現他們生活中以前的事件,而且還要潤飾它們,削減它們,或者完善它們,乃至我們賦予了它們一種現實都不曾擁有的魅力?!?12)傳統節日的魅力源于文化記憶在時代作用下顯示的生活的豐富性和建構性,這里面包含了對于過去生活選擇性的記憶、對于當下建構性的文化組織、對于未來生活的無限想象。
傳統節日是空間場景作用下的知識生產,某個場景和空間的“重現”在任何時候都在延續傳統,同時增添新的要素,形成新的結構,“這些新的要素是從當前所考慮的這一場景之前或之后的不同時期轉借而來的”(13)。傳統節日的文化記憶,是我們曾經經歷過、聽說過的人、事、物,民眾依據當下的觀念、價值及認知、理解等來描述和書寫?!跋扔?過去的)某個事件、人物的那些事件和人物已經孕育了它們,正如它們也已經孕育了那些隨后將會出現的事件和人物一樣。每當我們回溯到這些事件和人物,并對它們加以反思的時候,它們就吸納了更多的現實性,而不是變得簡單化。這是因為,人們不斷進行反思,而這些事件和人物就處在這些反思的交匯點上?!?14)莫里斯·哈布瓦赫:《論集體記憶》,91、106、107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傳統節日文化記憶并非記憶過去,而是將過去的傳統節日儀式在當下生活的框架中喚醒、延續、激活,并且不斷豐富與傳統節日有關的事件和人物,使其鮮活起來。
傳統節日的文化記憶是以集體為核心、以儀式為根本的累積性記憶,由此構成傳統節日的生活建構。“記憶的集體性框架不只是由年代、名字和公式構成的,它還展示了思維和經驗的洪流。在這股洪流中我們只能重新找到我們的過去,因為它們貫穿了我們的過去?!?15)馮亞琳、阿斯特莉特·埃爾:《文化記憶理論讀本》,77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這就是說,傳統節日的文化記憶是從過去延展而來,節日的當代建構依賴于傳統儀式的文化記憶。比如,春節習俗不僅在于彰顯春節記憶的多樣性,而且呈現了以春節儀式為中心的當代生活的多樣性。在現代化進程中,人們對文化的多元需求是傳統春節儀式不斷被建構的動力,以微信方式發紅包是春節傳統中“壓歲錢”儀式行為的延續。20世紀80年代后出現的“春運”“春晚”等均是傳統春節儀式當代化的建構行動,由此誕生了與之相適應的春節儀式基礎上的春節文化。
傳統節日是民族性的,也是區域性的,伴隨人口流動,社會融合加強,傳統節日活動將“民族性”與“區域性”有機結合,成為當代傳統節日發展的潮流。但是,傳統節日作為民族和區域共同文化的身份屬性沒有改變,成為民族性、區域性的文化記憶沒有改變。20世紀50年代以前,我國很多民族傳統節日活動大多局限于民族內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隨著各民族之間通婚日益增多,許多人由于婚姻關系從身份上獲得了參加其他民族傳統節日的資格,原來純屬民族內部的傳統節日活動逐漸演變成了區域或社區內所有成員的事情,原來傳統節日展示民族文化的功能又增加和復合了展示區域或社區文化的功能。于是傳統節日的“熟人”世界逐漸將“非熟人”世界變化為“熟人”世界,其文化的融合就是從“熟人”到“非熟人”再到“熟人”的演變過程,傳統節日具有私密性質的小范圍傳統文化變成了更廣大范圍被更多民眾享用的公共文化,其文化記憶便更加多元化、多樣化。也就是說,傳統節日在早期文化記憶基礎上,不斷融合多民族傳統、多地域傳統,從而實現傳統節日儀式的融合式建構。
作為傳統的節日,流動性交織著繼承與創新以及選擇性的建構,特別是在當代中國現代化背景下,“當社會的迅速轉型削弱甚或摧毀了那些與‘舊’傳統相適宜的社會模式,并產生了舊傳統已不再能適應的新社會模式時;當這些舊傳統和它們的機構載體與傳播者不再具有充分的適應性和靈活性,或是已被消除時;總之,當需求方或供應方發生了相當大且迅速的變化時”(16)E.霍布斯鮑姆、T.蘭格:《傳統的發明》,5頁,南京,譯林出版社,2004。,傳統節日適應時代的建構行動會更加頻繁,更為多樣,也更為復雜。
傳統節日的象征符號是歷史,是傳統,是歷史記憶和文化記憶的對象,是源于生活的事象。在人們的記憶里,傳統節日總是依賴作為文化的象征工具、象征符號傳遞情感,記憶生活,這也就是說傳統節日的象征符號離不開社會、文化、群體的集體記憶,離不開公共性的民眾活動,并且在周期性的生產生活節律中得以傳續,不斷建構新的文化生活,進而使傳統節日的符號象征更加具有穿透力和生命力。
在當代社會發展中,傳統節日進入資本市場,多以文化消費、文化品牌形式出現。傳統節日逐漸發展為區域性質的節慶文化,這是傳統節日的轉向,也是傳統節日記憶方式的轉向。從傳統節日到節慶文化的轉變,以市場為先導,以文化品牌建設為先導,其間包含了多種人文因素。節慶文化是傳統節日現代性建構的表現,盡管它并非涵蓋傳統節日的全部。比如中秋節、火把節等傳統節日,不同民族、不同區域以不同方式爭奪相應的記憶資源,試圖從學理上將這些傳統節日由多民族、多區域的共享記憶轉化成某個民族或者某一區域專屬性的記憶。顯然,傳統節日記憶資源的爭奪包括了社會權利、社會利益和社會關系,傳統節日的現代性建構在記憶與反記憶中交互關聯以及融合、拒斥、對抗、妥協的現象,在還原傳統節日文化記憶的民族性、區域性或者被認為“正當性”的傳統記憶中得以建構性地傳承。
隨著時代的發展,傳統節日需要賦予新的社會內涵,需要展現與時代相適應的形式和內容。政府、民眾要以先進的思想觀念、開放的文化價值、現代的管理理念開展傳統節日活動,以多種方式、方法使傳統節日與地方文化建設、經濟發展結合起來,努力追求傳統節日活動在生活實踐、經濟發展中效益的最大化、品質的最優化,從而驅動并實現傳統節日文化記憶的再建構。
無論傳統節日在現代社會怎樣變化,何種力量介入傳統節日,傳統節日受到現代生活的影響不可避免,傳統節日以多樣化方式存在合情合理。以傳統節日儀式為中心彰顯的文化記憶是有機的、建構的整體,這些傳統儀式不斷被喚醒、重建和解釋。傳統節日的文化記憶重要的是時間上的連續性,它從當下出發,通過回憶方式把儲存的儀式記憶喚醒回來,并且在民眾生活基礎上組織、重建,賦予傳統節日文化記憶更多的能動性和解釋空間。
傳統節日是歷史的,也是現在和未來的。傳統節日的文化記憶絕非單一,而是在地域作用下,在民眾生活需求下,融匯、交織和凝聚著歷史與現實的多元關系,也是在各類生活關系推動下,傳統節日以儀式為中心建構的文化記憶得到傳承發展。
傳統節日儀式匯聚了各類個體生活構成的區域、民族共同體關系,并且在這些共同體內得到傳承和延續。傳統節日儀式由特定傳承人操持,他們是傳統節日文化記憶的主要角色?!拔幕洃浭冀K擁有專職承載者負責其傳承。這些承載者包括薩滿、游吟詩人、格里奧,以及祭司、教師、藝術家、抄寫員、學者、官員等,這些人都掌握了(關于文化記憶的)知識。文化記憶所保留的那些意義具有非日常性,與此相應的是,文化記憶的承載者也具有某種日常生活和日常義務中抽離的特質?!?17)揚·阿斯曼:《文化記憶:早期高級文化中的文字、回憶和政治身份》,48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主持傳統節日儀式的傳承人是經過傳統標準特別認定的人選,他們和參與傳統節日儀式活動的人們共享傳統節日,共同成為傳承、建構傳統節日儀式的主體,他們在區域、民族中的生活關系以及在此關系上擁有的節日生活成為傳統節日文化記憶生產的內容和動力。
傳統節日活躍于集體交流關系中,決定了傳統節日在歷史與現代不斷被豐富,民眾以某一人物、某件物品或者某類事件,以及講述的與之相關的“故事”,在生活關系、社會關系作用下實現傳統記憶與現代文化的交流、祖先生活與當代人實踐的互融。
傳統節日傳承并非單向度的文化關系,而包含多元文化記憶關系。這種多元關系互動過程中的文化記憶在歷史上傳遞、選擇,凝聚成以儀式為中心的穩定關系,進而廣為擴布。比如,漢族過年習俗在許多民族中傳承,并且形成不同民族和地方的特色。與此同時,不少民族又保留自己的年節,諸如苗年、藏歷年、羌年等。于是,以“年”為時間節律的生活實踐規約著不同民族、區域民眾的生活,在“年”的儀式傳統關系中呈現了民族關系和地域關系。由此可見,傳統節日“和而不同”的多元共存現象是民眾生活作用下文化記憶選擇的結果。
傳統節日是周期性的,其涵括的文化記憶也在周期性的節日儀式活動中傳承積累,在民族和區域共享文化傳統的人群中產生親和力,強化民族、地域的認同感,民族與民族之間交流、交往、交融的關系使得傳統節日在文化記憶上形成擁有共同生活傳統、共同價值觀念的共同體。
傳統節日的文化記憶常常以“實物的記憶”形式呈現,這些實物成為傳統節日記憶場關系被延續和重建。傳統節日記憶場是關系,也是情感,圍繞人的活動建構以人為核心的關系系統。這些與記憶場有關的事物、事件,關涉與傳統節日有關的每個人的經歷以及他們過去的事情,過去使用過的器物、住過的房子、走過的道路,如此一來,傳統節日記憶場內的物質化的景觀延續民眾的生活關系,建構、拓展和豐富區域的歷史傳統。許多傳統節日活動場所或為古廟,或為古街,或為古橋,或為溶洞,或為河灘,或為稻場;場內或種有古樹,或砌有井泉,或為寨心等,這些成為地方社會的特殊標志物。這些器物、房子、道路以及特殊的空間均是根據人的生活和信仰建立起來,承載了久遠的文化記憶,記錄了民眾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情感。某時某地及相關的事件、物件與民族、地域或者個人生命的某個階段相關聯,沉淀為某些情感。因此,傳統節日傳承場域內的景觀就不是純粹的自然物質了,而是包含傳統節日主體的情感、信仰等內容,具有“符號”意義,記載了民族的歷史、地域的生活和人的歷程,在傳統節日作用下能喚起人的文化記憶。民族傳統節日特定空間場域內的人物、事件和景觀因為生活關系而連接成為整體,因為這些文化記憶的關系,傳統節日的文化生產、傳承變得更為流暢。
傳統節日傳承是交流性的,在交流中展現傳統節日主體的身份認同關系,“保證身份認同的知識的交際方式是儀式性的,也就是說要以成人禮的形式進行,而‘這建立在時間循環的基礎之上’:節日演示了與祖先的關系以及對死亡和重生的基本看法”(18)馮亞琳、阿斯特莉特·埃爾:《文化記憶理論讀本》,38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傳統節日的交流包含了儀式在內的各類人際交往方式。
傳統節日儀式成為定型化的文化記憶,也是藝術化的文化記憶。對于傳統節日來講,儀式遵循既定的規范“重復”展開,這些“重復”的儀式并非是簡單的現象表現,而是以嚴謹而豐富的活動“重復”地鞏固傳統節日的文化記憶,實踐傳統節日在現代生活行動中的再生產。傳統節日的符號依托在儀式之上,但又作用于儀式之外,并賦予傳統節日審美屬性,傳統節日立足于日常生活的符號系統到節日活動的表演符號系統的框架性轉換,致使其表達性元素組織成了審美的結構。比如資興的“還盤王愿”儀式是瑤族“盤王節”,無論是祭品,還是祭禮,無論是坐歌堂,還是吃老鼠肉,都創造出一種“文化美學”的展演效果。“還盤王愿”儀式的文化形象為資興瑤族耳熟能詳,它的表現風格也鮮活自由,給人以歡愉的審美體驗。瑤族民眾在愉快的儀式生活中比平時更容易傳續、鞏固和豐富盤王以及與盤王有關的文化記憶。
傳統節日儀式傳承在時間上循環演述確認傳統節日主體的身份,傳統節日運行中的記憶與遺忘并行不悖,哪些留下來,在生活中不斷得到表達、重建,尋求自身的合法性、合理性;哪些被遺忘掉,對于民眾生活中那些不發揮作用的傳統選擇性地失憶,是規范當下現實生活的必需行為,成為傳統節日主體性文化記憶的邊界。正如揚·阿斯曼所說:“我可以確定的是,相比較而言,對過去的興趣起初并未表現為一種對‘歷史’的特殊興趣,它首先是普遍而具體表現為對論證合法性、證明正當性、達成和解、做出改變等的興趣,而且其發揮作用的框架可以用回憶、傳承和認同來圈定。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考察歷史回憶的鎮靜作用或者刺激作用,或者說,這其中那些起到阻礙作用的成分和起到激發作用的成分。”(19)揚·阿斯曼:《文化記憶:早期高級文化中的文字、回憶和政治身份》,63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
傳統節日包括民眾在特殊時間、空間舉行的儀式和群體活動,這些儀式活動由歷史傳承演化而來,包含著眾多民眾闡釋性敘事和信仰因素,這就使傳統節日的文化記憶呈現的關系整體更為豐盈和充滿情感。可以說,傳統節日的系列活動是各類生活關系傳承基礎上文化記憶的實踐行為。
傳統節日通過典籍文獻、文藝作品、口頭傳誦、身體行為等方式和途徑代代相傳。傳統節日的歷史和文化是過去的,但也屬于未來,“過去從來都沒有死去,它甚至并未成為過去”(20)Shafer,Boyd C.Nationalism and Internationalism:Belonging in Human Experience.Malabar,FL.:Robert E.Krieger Publishing Company,1982,p.88.。傳統節日傳承過去,影響現在和未來,傳統節日的文化記憶不僅是個人的,而且是源自集體,作用于集體,它以儀式傳統的文化記憶定格過去,卻被當下民眾生活限定,并且規約著傳統節日的未來走向。傳統節日建構的“現代傳統”活躍于節日期間民眾的生活中,而且還吸納不同民族、地域多樣化的傳統記憶。從這個角度來看,當下的節日傳統不是回到過去,也不存在“原生態”“原汁原味”,而是在現代性基礎上、在多元關系中實現交流、交融和重構,在傳統節日多元生活關系作用下,凝聚成文化記憶的共同性和差異性,彰顯中國傳統節日“各美其美,美美與共”的特殊魅力。
傳統節日作為時間習俗,記錄了民眾對于自然時間的認知和文化時間的活動,形成了以時間為線索的文化記憶系統。傳統節日起源的時間、傳統節日內的時間,以及與時間關聯的記憶均包含了民眾的情感向度。
傳統節日是以“年”為周期的文化記憶。傳統節日活動周期性地發生,意義周期性地被強調。傳統節日的文化記憶具有規訓民眾言行的平等觀念與努力行動,通過儀式傳統、口頭傳統和行為教育等方式構建、塑造個人性格和地域身份。
傳統節日的集體性以區域共享傳統為根本,在此基礎上分享傳統帶來的快樂和幸福。在這里,共同性傳統記憶面對共同性的歷史認識和理解,進而發揮傳統節日認同的凝聚力量?!敖柚w記憶,借助共享的傳統,借助對共同歷史和遺產的認識,才能保持集體認同的凝聚性?!?21)戴維·莫利、凱文·羅賓斯:《認同的空間:全球媒介、電子世界景觀和文化邊界》,98頁,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1。
通過傳統節日的特定慶典儀式和生活實踐,文化記憶的歷史生活得以重現,在集體參與下,傳統節日的文化記憶得到傳承、傳播,民眾及其地域身份得到確認、強調和鞏固,從這個角度上說,傳統節日的文化記憶關聯著過去和未來,具有持久性、穩定性和建構性。
當然,我們應該尊重傳統節日主體的意愿,尊重傳統節日在當代社會發展中的多面相呈現,避免旅游等活動使傳統節日文化記憶資源過度商業化、單一化,盡可能延續傳統節日記憶場的空間性、關系性和生活基礎上的建構行為,保留傳統節日的傳統生活和文化記憶,盡量將現代性帶來的傳統節日記憶資源利用變得更加科學和合理,以此滿足所有參與傳統節日的人的愿望和訴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