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成君,趙睿才
日本學者內田誠一的王維研究
于成君1,趙睿才2
( 1.山東中醫藥大學 中醫文獻與文化研究院,山東 濟南 250355;2.山東大學 儒學高等研究院,山東 濟南 250100)
日本學者內田誠一在王維研究上作出了重要貢獻。一方面他承襲前輩小林太市郎、入谷仙介、伊藤正文“文獻學研究”的研究方式,以一手資料為依據,通過按照時間縱軸研究的方式,輔以嚴密的邏輯推理論證自己的觀點。另一方面他又開拓了王維研究的新局面,在王維佛教思想的探研和研究方式的探索上進行了全面發展,通過維摩詰的思想反觀王維的一生,將西方研究方法融解于中國古典文化研究中,又體現了極大的創造性,通過實地調研取證,為王維研究注入了活力。
內田誠一; 王維研究; 文獻學研究; 佛教思想; 研究方法
日本的奈良時代(710—794)和平安時代(794—1185),大量的遣唐使留學中國,以空海、圓仁、最澄為代表的“入唐八大家”更是先后將大量唐朝詩文集帶回日本,在促進中日文化交流方面作出了卓越貢獻。王維的詩文很可能早在他所生活的時代就已經傳入日本,王維本人亦有與玄宗時期遣唐使阿倍仲麻呂的送行詩傳世,《送秘書晁監還日本國并序》長達600多字的序文表達了對日本友人的依依不舍的真摯情感。王維詩歌在日本流傳的具體時間已不可考,據江戶時代日本著名的詩評家廣瀨淡窗的《淡窗詩話》記載:平安時代的日本漢詩家們將模仿白居易作品作為時尚,而將李杜王孟之作束之高閣無人問津。這直接可以證明王維的詩歌在平安時代就流傳到日本了。
日本學者以其嚴密的邏輯考據和多樣的研究方法,彌補了王維研究上的大量空缺。20世紀前半葉,小林太市郎著的《王維的生涯和藝術》(1944年12月,大阪全國書房刊),20世紀后半葉至今,入谷仙介的《王維研究》(1975年5月,東京創文社刊行)和伊藤正文的《審美詩人——王維》(1983年5月,東京集英社刊行)在日本的王維研究史上都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日本學者內田誠一是現代日本學界重要的王維研究學家,他師從日本漢學家松浦友久和我國教育家、畫家啟功先生,在唐代文學研究領域深耕三十多年,專攻王維研究,筆耕不輟,發表了大量的研究成果:《王維的自戀——裝扮的詩人的夢和孤獨》(早稻田大學中國文學會,《中國文學研究》第 31 期,2005 年 12 月)、《王維寄乘如禪師詩及其周邊》(中國詩文研究會,《中國詩文論叢》第 25 - 27 集,2006年12月、2017年12月、2008 年 12 月)、《關于有位專家推測為王維作品的<阿彌陀佛造像記>》(中國詩文研究會,《中國詩文論叢》第 30 集,2011 年 12 月)、《關于王維的維摩詰的生活——以半官半隱的思想為中心》(《中國詩文論從》第7集,東京中國詩文研究會)、《〈安禪制毒龍〉考——關于王維佛教詩的實踐性》(《中國詩文論從》第10集)。內田誠一的研究傳承前輩小林太市郎、入谷仙介和伊藤正文的王維研究方法,即日本傳統的“文獻學研究法”,并在此基礎上不斷創新,以其自身在文學、藝術和禪佛研究領域的多方面探索,賦予王維研究新的時代意義。筆者曾于2014年至2015年留學日本,在翻譯和閱讀大量日本學者研究王維的著作的同時,不斷地學習唐代文化和比較文學的相關理論知識,意圖總結日本學者在王維研究領域的成果,文章中所有日語均為筆者自譯。
在日本從事文學研究的學者們大多偏好“文獻學的研究”而忽視“文學的研究”,這與日本的民族文化有深刻的關聯。哲學根基的匱乏使得文學理論的研究得不到重視,而“日本文學最早的詩文批評的概念與理論,是在中國文學推動下誕生的,有的甚至是完全的借用。”[1]109正如賴肖爾在《日本人》中所指出的:“日本的文字、詞匯、藝術和許多傳統的價值觀念都來源于中國。中國是他們的希臘、羅馬。”[2]但是,來自中國的文學理論對于日本人來說“不是分析性話語,而是指導性話語。換言之,文學理論不是用以對文學作品的分析和闡釋,而是用于指導作品的創作,衡量作品結構的合理性。”[1]110在中國文學研究中,國內學者多重視“文學的研究”也是深深植根于傳統文化的。中國文學理論批評從先秦至明清乃至近代有著清晰的發展史,歷史悠久,內容豐富,富有傳統的中國民族特色,并由此產生了相適應的理論體系、概念范疇和名詞術語。[3]劉勰的《文心雕龍》、鐘嶸的《詩品》都是舉世聞名的著作。涉及王維詩歌的研究就有方東樹的《昭昧詹言》,方回的《瀛奎律髓》,鐘惺、譚元春的《唐詩歸》,胡仔的《苕溪漁隱叢話》等著作。
除了傳統哲學根基的匱乏,西方文藝思潮的深入也是日本研究界偏重“文獻學研究”的原因。明治維新后,中國文化在日本的主導地位逐漸被歐美文化取代,日本學界的研究方法也逐漸西化。西式的研究擅長運用定量分析和統計、中西比較等實證性研究方法。實際上,這與清代桐城派姚鼐所堅持的“義理”“辭章”“考據”三位一體研究中的“考據”是異曲同工的。二者都是強調用證據和材料來說話,有幾份證據說幾分話,不可妄自揣斷,斷章取義。內田誠一深諳“文獻學的研究”是對前輩們研究的繼承,也是對日本學界研究方式的繼承。
“文獻學的研究”離不開對文獻的積累,原始文獻資料更是研究的第一手資料。日本王維研究學者對王維相關文獻的參考包括現存各版本的王維詩文集、王維傳世畫作以及唐代及后世歷代學者們對王維研究的成果。正如清人張之洞在《輶軒語·語學·論讀書宜有門徑》中所言:“泛濫無歸,終身無得。得門而入,事半功倍。”日本學者們深諳文獻學是打開文獻寶庫的鑰匙,文獻修養為他們的著作注入源源不斷的營養。
王維的詩歌在天寶年間已“十不存一”(《舊唐書·王維傳》),后世流傳有建昌本和蜀本等版本,經過歷代學者們的輯佚和辨偽,存世資料豐厚。日本東京靜嘉堂文庫所藏的南宋麻沙宋本十卷,是現存王維集的最早版本,被公認為“世界孤本”[4]。伊藤正文在《審美詩人——王維》序文中有對這一“孤本”的詳細介紹。入谷仙介的《王維研究》詳細說明了對宋代劉辰翁編《須溪先生校本唐王右丞集》、明代顧起經編《類箋唐王右丞詩集》、明代顧可久編《唐王右丞詩集》的參考和引用,伊藤正文在此基礎上還參考了《文苑英華》《全唐詩》以及清代乾隆元年刊行的趙殿成編的《王右丞集箋注》。小林太市郎在《王維的生涯和藝術》中對王維畫作的研究參考了大阪市立美術館藏本——萬歷石本《輞川圖》和大英博物館收藏的明代畫作《輞川圖》。內田誠一顯然繼承了前輩們的研究方式,除了對日語文獻如吉川幸次郎、三好達治《新唐詩選》,戶崎允明《唐詩選箋注》,松浦友久《唐詩解釋辭典》,服部南郭《唐詩選國字解》的參考,還在其作品中參考了上述中文文獻。
按照時間的邏輯敘述,發生在每個節點上的歷史脈絡便清晰可見。時間縱軸的敘述方式也是日本王維研究學者們“文獻學研究”方式的重要體現。小林太市郎在研究王維生涯時,分為“青春”“三十代”“天寶亂世”“安祿山的叛亂和之后”“晚年”五個章節。伊藤正文則是將王維的一生順序分為“青春”“挫折、流浪”“右拾遺”“涼州和塞外”“宮廷和輞川莊”“天下大亂”“晚年”7個歷史階段。入谷仙介的研究更為細致地將王維的生平劃分為“幼少年時代”“王維的樂府”“濟州”“放浪時代”“右拾遺”“涼州和開元末年”“宮廷的人”“王維的不遇感”“送別”“周邊的人”“王維和佛教”“自然”“輞川”“晚年的王維”14章14個歷史階段。三位學者雖然對王維生平各歷史階段的認識有差異,但不約而同地都按照時間的邏輯順序來展開研究。
內田誠一在其作品中雖未明顯地將王維生平按照時間順序一一羅列,但草蛇灰線,這一特點仍清晰可見。如在《關于王維的維摩詰的生活——以半官半隱的思想為中心》中,對于王維佛教信仰的心路歷程,內田誠一從王維進士及第、被貶濟州、隱居淇上、隱居嵩山、任職涼州、晚年半官半隱等不同歷史階段的詩文作品展開敘述,闡述了王維從淺層信仰佛教到篤信佛教再到以佛教來實現救贖的完整的人生軌跡。
通過嚴密的邏輯推理來證明自己的觀點也是“文獻學研究”的重要方面。考證要用證據來說話。日本學者研究中常見的邏輯推理包括通過常理來推斷、通過客觀事實推理、在文獻資料的矛盾中找擊中點三種方式。
對于王維的生卒年,學者們多有論斷,但沒有可信的內證,至今難以形成定論。入谷仙介從王維母親“師事大照禪師,三十余載”和卒于天寶九年入手,通過常理“崔氏上京遁入佛門的契機是王維進士及第、獲得大樂丞的官職后”,前推30年,王維進士及第時間約為開元七年左右,而王維作品集中青少年時期有詩十首且都注明了寫作年代,在其21歲之前,這說明:
這種特意注明年齡,意味著作為天才少年的王維的作品有它的盛傳時期。早在二十一歲前,他所受到的評價已經不是一個少年,而儼然是一位有成就的詩人,地位的變化無疑是始于他的進士及第。[5]
因此,推測王維21歲進士及第,綜合推測王維“生年在圣歷二年,享年六十三歲”。
王維在李林甫當政期間,被排擠出朝廷,到涼州為官,小林太市郎指出,此時王維的官職由右拾遺到判官、監察御史,實現了從八品到正八品有升無降的變化,推斷王維受到了當時涼州刺史崔希逸的政治庇護。[6]44在研究王維的譜系中,伊藤正文通過《舊唐書·王維傳》和王顏的《追敘十八代祖晉司空太原王公神道碑銘》所記載的矛盾①推理出王維屬于太原王氏的支流而非主流,王顏有粉飾先祖的嫌疑。[7]
內田誠一的邏輯推理體現在他多部作品中。如在《〈安禪制毒龍〉考——關于王維佛教詩的實踐性》中,對于“安禪制毒龍”一句的主語,日本學界形成了“僧人”和“作者”兩種不同觀點。內田誠一通過《過香積寺》和《登辨覺寺》尾聯“薄暮空潭曲,安禪制毒龍”“空居法云外,觀世得無生”內容和形式相通,前者出現了雙主語而后者卻只有“作者”這一主語的情況,結合音樂和繪畫的理論,推斷出“安禪制毒龍”主語為“作者”本人。②
內田誠一對中國古代文化具有濃厚的興趣,多年的中國文化學習使他在漢學研究上具有極高的素養和敏銳性,同時在“西學東漸”的過程中,他博采眾長,將西學的研究方法融入漢學研究中。在承襲前輩研究理論和研究方法的同時,內田誠一在王維研究領域多有探索,主要表現為佛教思想的開拓、研究方法的全面發展。
佛教尤其是禪宗的東漸,對日本文化影響深遠。日本的五山文學、俳句、書道、劍道、武士道都與禪宗結下了不解之緣。日本的佛教宗派林林總總,教徒眾多,有天臺宗、真言宗、凈土宗、凈土真宗和法華宗等等。目前,凈土真宗和凈土宗的信徒最多,而內田成一的曾祖父和祖父都曾經是真言宗的僧人。內田誠一本人對于佛教理論有深入的研究,佛教典籍、佛語禪言信手拈來,尤其是《維摩詰所說經》《法華經》在他的作品中多有摘引。佛教對日本社會和文化發展影響深遠,在此社會大環境和家庭環境下,內田誠一對于篤信佛教的王維的研究具有內在和外在的契機。
王維母崔氏曾拜大照禪師門下三十年。大照禪師又名普寂,是北禪宗領袖神秀座下首席弟子,王維本人也篤信佛教,與南北禪師都有交往。王維有傳世作品《為舜閣黎謝御題大通大照和尚塔額表》,“大照”指普寂,“大通”指神秀。王維所作的《能禪師碑》中也處處體現了南禪派的佛學理論,而其作《大薦福寺大德道光禪師塔銘》中記載“維十年座下,俯伏受教”,“密授頓教,得解脫知見”,可見與南禪師道光禪師的交情匪淺。王維史稱“詩佛”,從藝術角度來講,他的山水詩和佛教詩為唐詩領域的開拓作出了卓有成效的貢獻。而其很多山水詩浸透著禪語、禪趣,受佛教的影響頗深,可以說是佛教詩的一個類別。內田誠一對王維佛教思想研究的開拓,一方面是用維摩詰的思想串聯起王維的一生,另一方面是對佛教在王維人生發展不同階段的影響的研究。
1.王維的維摩詰生活
維摩詰是居住在毗耶離城的一位在家大菩薩,金栗如來的化身,以居士的身份輔助佛陀攝化眾生。《維摩詰經》又稱《維摩詰所說經》,是大乘佛教的權威經典,書中闡釋了維摩詰的思想,描述了維摩詰教化眾生、成就眾生不可思議解脫的過程,展示了大乘菩薩不離世間、不樂涅槃的慈悲精神。《維摩詰經》內容豐富,思想幽深,其核心的思想表現為:不二法門、凈土思想和世間性空即是出世間[8]3。這也是內田誠一用以串聯王維生平的核心思想,集中體現在他的作品《關于王維的維摩詰的生活——以半官半隱的思想為中心》和《王維的在家信仰——以維摩詰為中心》中。
內田誠一認為維摩詰是王維的“理想像”(理想狀態),王維對維摩詰十分景仰,維摩詰對王維生活、作品的影響非常大,以至于才以“摩詰”為字,一生都在模仿維摩詰。對于王維為何留在官位,過著半官半隱的生活,伊藤正文認為“做官是中國知識分子唯一正常的職業”,也有“維持家族生計”的原因。內田誠一否定了這一說法,王維在妻子死后并未再婚,又沒有子嗣,這在中國傳統官僚中是不正常的,恰恰說明他是在模仿維摩詰。維摩詰“雖為白衣,但奉持沙門清凈律行,雖處居家,不著三界;示有妻子,常修梵行。”[8]28能夠出淤泥而不染,在凡世間生活卻能看破世間的種種誘惑,這是維摩詰“世間性空即是出世間”思想的體現。世間和出世間在本質上是不二的,無論出世還是入世都是達到解脫的方便法門。顯然,王維以實際行動踐行了這一思想。內田誠一認為,除了為官,王維在衣食起居上皆體現了對凈土思想的秉承,王維“晚年長齋,不衣文彩”,“三十年孤居一室,屏絕塵累”,“齋中無所有,唯茶鐺、藥臼、經案、繩床而已”。(《舊唐書·王維傳》)這也是維摩詰所說“心凈則佛土凈”的不思議解脫,因此“諸佛國土,亦復皆空”“以空空”。心中無塵便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內田誠一認為王維不僅在個人修養上模仿維摩詰,還在生活中不斷踐行佛教的普世佛法。王維晚年被叛軍幽禁菩提寺授偽職,陷賊中不死一直為后世所詬病,南宋朱熹在其《楚辭集注》中以及明末遺臣顧炎武在其《日知錄》中都對王維的人格提出批判,這也是王維晚年深刻懺悔的原因。“況臣夙有誠愿,伏愿陛下中興,逆賊殄滅,臣即出家修道,極其精勤,庶裨萬一。”(《謝除太子中允表》)“昔在賊地,泣血自思,一日得見圣朝,即愿出家修道。”(《責躬薦弟表》)內田誠一認為正是“業緣”思想使王維懺悔。善業是招致樂果的因緣,惡業是招致苦果的因緣,業緣即為善惡果報的因緣,因此導致了其晚年施莊、施粥(《請施莊為寺表》《請回前任司職田粟施貧人粥狀》)的普濟眾生的行為。王維找到了解脫的不二法門,即“若一切眾生得不病,則我病滅”[8]97的普濟思想。
2.佛教滲透的人生軌跡
佛教雖然對王維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但在其人生的不同階段,佛教的影響是不同的,內田誠一認為王維在佛教信仰的道路上由淺入深直至晚年篤信踐行。內田誠一認為,年少時期的王維雖然受母親影響,但并非是真誠地信仰佛教,在大肆推崇佛教的玄宗時代,王維只是把佛教當作結交上層權貴的“敲門磚”。內田誠一在《王維的在家信仰——以維摩詰為中心》中認為,由于王維母崔氏是普寂的俗家弟子,普寂是王氏的同鄉,岐王范是普寂的師傅神秀的俗家弟子,王維以此便得以在上層社會游刃有余,年十九便中進士,“寧王、薛王待之如師友”(《舊唐書·王維傳》)。此時的王維對于佛教的態度是功利的,是一名想要在仕途中有所作為的青年。內田誠一認為,在被貶濟州時,王維的崇佛思想仍是不明確的,至少是搖擺不定的。王維在《裴仆射濟州遺愛碑》中追慕了裴耀卿這位有為的政治家封建官僚。在濟州,裴耀卿是王維政治上的庇護人又是引路人,此時的王維更傾向于在為官上尋找出路。在內田誠一看來,佛教對王維影響的轉折點是其隱居嵩山期間。半生漂泊的王維,歷經官場的污濁和妻子的去世,逐漸淡去了原有的政治理想,在佛寺道觀和自然山水中消磨時光。此時王維的佛教詩也逐漸成熟。“迸水定侵香案濕,雨花應共石床平。”他的山水詩也浸透著佛理禪趣。“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內田誠一認為王維對佛教信仰的深入始于涼州時代。王維辭去節度判官返回長安,歷任監察御史、殿中侍御后,購得輞川莊過起了半官半隱的生活。輞川莊不僅是王維踐行大乘佛教信仰的場所,也是其藝術活動的場所。這一時期,《游感化寺廟》《過香積寺》《秋夜獨坐》《謁璿上人》《山中示弟》等作品都可以看到王維佛教思想的深入。晚年安史之亂后的王維對佛法的精進已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對大乘佛教的踐行也達到癡迷的地步。上面已論述,在此不贅述。
日本文化自古以來善于吸收外來文化的有益成分,同時在借鑒基礎上表現出極大的創新創造性,在分解的基礎上又注重重構能力的培養,這表現在中國傳統文化研究上,是對本位文化排他性的摒棄,建立多元文化的開始。明治維新以后,西學東漸,西方19世紀的浪漫主義、現實主義、實證主義,20世紀的精神分析學、表現主義相繼傳入日本,為日本的中國古典文化研究注入活力。內田誠一在王維研究的研究方法上的探索是卓有成效的。他將西方研究方法融解于中國古典文化研究中,又體現了極大的創造性。入谷仙介曾經評價道:“很多研究王維的人的研究方向跟我差不多。但是內田的研究方向和方法跟我不同,而且有成就。”[9]
內田誠一在《王維的自戀——裝扮的詩人的夢和孤獨》一文中,通過“對古人的憧憬和自居”和“對容貌的執著和悲哀”來證明王維的自戀型人格。“直覺即藝術,藝術即直覺”是克羅齊在《美學原理》中提出的核心觀點,藝術是心靈主觀感應并主動賦予形式的結果。阿恩海姆的《藝術與視知覺》中通過“力”的原理指出藝術建立在知覺基礎之上。可見藝術與人的心靈是對應的,藝術作品的形成是人的心靈作用的結果,不同作家有不同的個體風格和審美特征也是心靈力量差別的表現,因此通過作品的藝術特征我們便可以推測出作者的心靈結構和人格特征。內田誠一運用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法,將王維的人格定性為“自戀”。他一方面通過對《孟城坳》《竹里館》《漆園》等作品的分析,描繪出獨坐靜修、彈琴長嘯、具有極強自我意識的王維形象,又結合阮籍、郭璞的形象,分析出王維對古人和隱者的崇敬之情以及沉浸其中的自我陶醉。另一方面,又通過《贈李頎》《敕賜百官櫻桃》《崔濮陽兄季重前山興》《嘆白發》闡釋了王維對好容顏的執著和對衰顏華發生的無奈悲哀,分析出王維以他人為鏡,過度重視在他人眼中形象的自戀情結。
與傳統古典文化“考據、義理、辭章”的研究不同,西方的研究方法更注重“回歸文本”,“首先弄清文本,文本的語言、意象、情境、情事及其由特定關系組成的結構形式,并由此發現蘊含預期的人的情感意象、心理結構狀態,由此心理結構展現人性的發展情狀。”[10]內田誠一的研究中繼承了這一方法,無論是對王維的生平還是心理或者風格研究都建立在對王維大量作品的研究上。研究王維的維摩詰生活,他從“對佛教信仰之道”入手,通過王維從少年到老年不同時期的作品研究,分析了王維生平與佛教的淵源,又結合王維的佛教詩說明王維對大乘佛教的實踐,從而推導出王維以維摩詰為理想型的人生軌跡,將研究架構在作品上,邏輯嚴謹,鞭辟入里。正是袁行霈先生所說的“將文學作為文學來研究”和“樹立以作品為中心的研究格局”。[11]
內田誠一研究的又一開拓是在研究中大量使用“實地調查”的研究方法。“實地調查法”是西方社會學中十分重要的方法,強調“情景中的觀察”,調查者要積極地、把情感移入地參與被研究者的生活,產生共情,以達到研究目的。內田誠一利用在中國游學和交流的機會走遍河南、山西、江西等地,通過自己的實地考察和調研,發表了與王維相關的大量作品。在《王維與嵩山羅漢洞——關于“深洞長松何所有”的“深洞”的所在地》一文中,內田誠一考察了“深洞長松何所有”中“深洞”的現狀。此句出自王維名作《過乘如禪師蕭居士嵩丘蘭若》,“深洞”即羅漢洞,被認為是蕭居士修行的洞窟。內田誠一結合當地文物局的石碑等歷史資料對洞窟的形狀體貌、周邊環境進行了深入詳細的調研,得出洞窟作為蕭居士修行的場所具有極大的可能性。在《關于有位專家推測為王維作品的<阿彌陀佛造像記>》中,對于部分專家推斷的位于河南省石佛灘的摩崖造像上的《阿彌陀佛造像記》是唐代王維的作品,內田誠一也對造像作了實地考察。由于年代久遠的風化作用,字跡已十分模糊,內田誠一引用《河內縣志》之中的《金石志》和《八寶室金石補正》二者比較,將原文內容進行恢復,原拓內容顯現的作者為“王惟”而非“王維”,認為作品是王維所作的可能性比較低。值得注意的是,內田誠一此類作品一以貫之地在結論中提出自己認為可能性的論斷的同時也不排除其他的可能性,他的研究作品并非是調查報告,而是以實地調研為表,以中國古典文化典籍為里的一種創造,體現出古典文化研究的嚴謹精神。
日本漢學研究學者內田誠一在王維研究上獨辟蹊徑,取得了豐碩成果。在談到王維研究的契機,他提到是因為無意中購買了在日本出版的《王維詩集》,“被王維的審美世界所吸引”,從而開啟了王維研究之旅。實際上,內田誠一一身多能,家學淵源深厚,對中國傳統文化熱愛至深、研究至深,又深諳西學,具有國際視野,他將自身書法、音樂、繪畫的多種才能貫通到王維研究中,令人耳目一新,開拓了王維研究的新格局③。王維在盛唐詩歌史上與“李杜”并稱三大家,山水田園詩創作上與孟浩然齊名,同時在佛教詩和文人畫上又有一定開創,其作品“抗行周雅,長揖楚辭”,不愧為開元詩壇的領軍人物,被代宗譽為“一代文宗”。內田誠一的王維研究有對研究對象在藝術上惺惺相惜的心靈相通。這種研究興趣是驅使內田誠一研究的內在動力,但有時也會導致研究上的偏于主觀。對于王維的性格研究,內田誠一雖定性為“自戀型人格”,但其中不乏在論據中用華麗的辭藻引入豐富的想象,將《集異記》這部傳奇小說描繪的王維形象作為王維歷史上合理形象。同時將王維塑造為踐行大乘佛教的維摩詰的化身,對其“陷賊中不死”也用佛教經典作了合理的解釋。內田誠一對于研究者的喜愛和辯護也是無可厚非的,畢竟在中國傳統文化研究中“人格”和“文格”是相對應的。王志清在《杜甫呼王維“高人”原因探析》,葉嘉瑩在《葉嘉瑩說初盛唐詩》中都對王維的人格作過辯護,小林太市郎也用“純真的氣質”[6]31來形容王維的人格品質。實際上,包括內田誠一在內的很多日本漢學研究學者對中國傳統文化懷有深厚的情感,尤其是對唐文化。從日本奈良時期最早的漢詩集《懷風藻》的編纂和風行開始,上層皇族和貴族階層開始了“自上而下”的中國文化推廣,來自中國的唐文化在日本深深扎根。即使在明治維新后唐詩影響的余波仍未停歇。迄今為止,唐文化的烙印也是難以消除的。在這種大環境的影響下,相信會有更多如內田誠一一樣的研究學者為國內傳統文化研究注入國際視野,而他們的研究內容和方式很多是值得我們反思和學習的。
①《舊唐書?王維傳》記載:“父處廉,終汾州司馬,徙家于蒲,遂為河東人。”而《追敘十八代祖晉司空太原王公神道碑銘》指出“卓字世盛,歷魏晉為河東太守,遷司空封猗氏侯。”王卓之后的王氏一直居住在河東。而非王維父親時代遷入河東。其中王顏為王維侄子。
② 受王維“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理論的影響,多數學者認為,《過香積寺》猶如一幅水墨畫,作畫的王維作為詩中的“安禪制毒龍”主人公有所不妥,應為寺中僧人。內田誠一否認了這一論斷,認為《過香積寺》和《登辨覺寺》的主語相同,都應為作者王維本人。
③ 在《王維的自戀——裝扮的詩人的夢和孤獨》運用了交響樂的理論,在《王維與嵩山羅漢洞——關于“深洞長松何所有”的“深洞”的所在地》中運用了書法的理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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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Study on Wang Wei by Japanese Scholar Uchida Seiichi
YU Chengjun1, ZHAO Ruicai2
( 1. Institute of Traditional Chinese Medicine Literature and Culture, Shandong University of Traditional Chinese Medicine, Jinan 250355, Shandong, China;2. Advanced Institute of Confucianism, Shandong University, Jinan 250100, Shandong, China )
Uchida Seiichi, a Japanese scholar, has made an important contribution to the study on Wang Wei. On the one hand, he inherits the research method of "philology research" of his predecessors, such as Kobayashi Ooichirou,Iriya Sensuke,Itou Masafumi. Based on the first-hand data, he demonstrates his own point of view through the way of research according to the vertical axis of time, supplemented by strict logical reasoning. On the other hand, he opened up a new situation to study on Wang Wei, and made an all-round development in the exploration of Wang Wei's Buddhist thought and research methods. Through Vimalakirti's thought, he reflected Wang Wei's life and integrated Western research methods into the study of Chinese classical culture, which reflected great creativity. Through on-the-spot investigation and evidence collection, he injected vitality into the study on Wang Wei.
Uchida Seiichi, the study on Wang Wei, philology research, Buddhist thought, research methods
I206.2
A
1673-9639 (2020) 06-0114-08
2020-08-04
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唐音四變與民俗化新研究”(15bzw065)。
于成君(1989-),女,山東省萊陽人,碩士,講師,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
趙睿才(1965-),男,山東青州人,博士,教授,研究方向:古代文學。
(責任編輯 郭玲珍)(責任校對 肖 峰)(英文編輯 田興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