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贊勞動與勞動者
——讀路遙《平凡的世界》

艾 云

(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廣東 廣州 510635)

2019年下半年，廣州市作家協(xié)會的“悅讀經(jīng)典”活動特意提出讓我講一下路遙《平凡的世界》。這部三卷本的大部頭長篇小說，過去我真還沒有認真、系統(tǒng)地閱讀過。為了講述，我特意從圖書館借來這套書。

一旦進入，就放不下了。

我進入到路遙的創(chuàng)作文本，也進入到路遙的精神世界。我知道他在挖掘那卑微者的掙扎與奮斗。我總是望見那渺小的樹葉正穿越田塍、陌地、溝壑，穿越柴扉、窯洞、山梁，穿越黑井、隧道、礦燈，直至進入無限的宇宙與永恒。

我在講路遙《平凡的世界》時，有讀者提問：該怎樣看待陳忠實《白鹿原》和路遙《平凡的世界》？后者的分量是否比不上前者？

1992年下半年我從一本雜志上讀到陳忠實《白鹿原》，一下子被吸引住，整整看了一夜。我被陳忠實嫻熟的敘事筆法、史詩般的故事情節(jié)震撼了。寫那個大時代，不帶有意識形態(tài)偏見，對族群、故里的人，以及風(fēng)云激蕩的民眾群像進行如此細膩深刻的摹狀，唯大手筆者可為。中國的當代文學(xué)作品，很多都可能會被淹沒在歷史的風(fēng)塵之中，不能留下幾本，但《白鹿原》可以留下,路遙《平凡的世界》也可以留下。

初讀路遙的作品，你會覺得那緩慢的、略顯拙笨的現(xiàn)實主義表現(xiàn)手法無甚新奇；可讀下去，你會覺察到在素樸、平實的敘事中，有真實、穩(wěn)健的生活細節(jié)支撐；又同時帶著浪漫的筆調(diào)。深諳下層民眾生活真相的路遙，手拿真實刻刀，刻鑿出真正的底層敘事。路遙是最早涉及底層敘事、打工文學(xué)的作家，是對窮人命運近距離也可以說是零距離的追蹤、摹狀者。

什么是底層敘事？這就是欲從貧困中走出，不任性、不怨恨，總是懂得爭取，學(xué)習(xí)更文明的生活方式；同時懂得柔韌、隱忍、勤勞、報恩。這一切是中華民族中潛在的古風(fēng)，也給寫作者帶來敘事的亢奮與推動。這部著作以基石般的穩(wěn)定感，必將留在中國文學(xué)那深邃浩瀚的史牘之中。

路遙的書，厚重如斯。我只想選出形象最為豐滿、貫穿全書的主人公孫少平，截取書中幾個片段和細節(jié)進行品讀，試著說出我對路遙的理解與敬重。

一、閱讀:抬高了他的心性和擇偶標準

“他突然感覺到，在他們?nèi)荷桨鼑碾p水村外邊，有一個遼闊的大世界。而更重要的是，他現(xiàn)在朦朧地意識到，不管什么樣的人，或者說不管人在什么樣的境況下，都可以活得多么好啊！在那一瞬間，生活的詩意充滿了他十六歲的胸膛。他的眼前不時浮現(xiàn)出保爾瘦削的臉頰和他生機勃勃的身姿。他那雙眼睛沒有失明，永遠藍瑩瑩地在遙遠的地方兄弟般望著他。當然，他也永遠不能忘記可愛的富人的女兒冬妮婭。她真好。她曾經(jīng)那樣地?zé)釔鄹F人的兒子保爾。”[1]11

路遙在開篇幾頁就寫到少平的閱讀。少平周日放學(xué)，躲在打麥場的麥秸垛旁看《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他忘記了周圍的一切，直到聽到家人的呼喊，看到父兄責(zé)備的目光，端起冰涼的高粱稀飯時，才回到他生活的冷酷現(xiàn)實中。

2019年10月，《花城》雜志創(chuàng)刊40周年的紀念晚會上，朗誦藝術(shù)家馬莉聲情并茂地朗誦了這一段。當她朗誦到“她真好。她曾經(jīng)那樣地?zé)釔鄹F人家的兒子保爾”時，臺下分外寂靜，每個人都被帶到了那曠遠的、幽廣的鄉(xiāng)野，帶到了窮人的兒子保爾和富人的女兒冬妮婭那純凈得讓人心碎的情愫之中。

路遙與《花城》有緣。當他寫完第一部投稿時，仍是不順。有的刊物覺得路遙文筆陳舊、敘事拖沓。那是個風(fēng)行現(xiàn)代和先鋒的時代。可《花城》正是現(xiàn)代、先鋒的倡導(dǎo)者，它則刊發(fā)了路遙《平凡的世界》第一部，這為路遙后來第二部、第三部的順利發(fā)表，并結(jié)集出版，出版以后引發(fā)讀者歡迎，隨后又獲茅盾文學(xué)獎等等，帶來了契機與好運。

人們聽著路遙的小說片段，無不沉入濃郁的鄉(xiāng)愁和繽紛落葉的回憶中。

西北塬上的路遙，家里太窮。兄弟姐妹太多養(yǎng)不活，父母將他過繼給了大伯。大伯家的日子也好不了多少。《平凡的世界》仿佛就是他的自畫像。

上高中的少平在學(xué)校打午飯。直等到大家都打完飯了，才見一個臉色黃瘦穿著打了補丁衣衫的高個男子踽踽踱步，到空曠的院壩北頭去拿他的兩個黑高粱面窩頭，然后用勺子舀上空蕩蕩菜盆里的一點殘湯剩水。他看著饃筐里剩下的最后兩個黑面窩頭，不知道這正是和他一樣貧窮的同班同學(xué)郝紅梅的。

如此貧困中的人借助于閱讀走出了低矮的屋檐。他想象了一個高地，一個比自己現(xiàn)在的生活高出很多的理想之境，他插上雙翼，開始了自由的飛翔。

人在少年時期確定的奮斗目標和為之奮斗的動力，一開始并不都是宏偉崇高，往往是一些很具體的事件，比如為掙脫貧瘠困窘的卑微環(huán)境，為改變自己壓抑的受歧視的地位。少平的奮斗動力自然也包括了這些物質(zhì)性需求，對于一個敏感的人來說，他豐富的內(nèi)心在感應(yīng)著物的喚醒，比如當他看到一個身穿雪白的襯衫、一個習(xí)慣于早晨刷牙之人，一個講究清潔爽適的外表，甚至一個人某種慵懶虛無的神情，這些細節(jié)都會是對他的喚醒。若是其中還包括男女之間那朦朧的愛，這更是從高處射來的光芒，把自己整個地照亮。冬妮婭之于保爾，她是如此良善、純凈；她是冬天的暖陽，山崗上的迎春花，是歸途中那盞橘黃色的燈盞，也是灰暗絕望生活中的希望。

躲在麥秸垛閱讀的少平，像被電擊一樣有種震顫。他開始疏離著一個現(xiàn)實的世界，重新打量自己的生存。他對新的場景和可能性懷抱了期待，期待脫離平淡乏味、陰暗粗鄙日子的掌控。一個人，通過閱讀有了領(lǐng)會，這個人就有了力量，有了前程，也有了新的擇偶標準。

有人說，一個男子在初年對異性的向往、對配偶的選擇，足以看出他心性的高低。有的男子對異性的要求是低標準的、俯瞰的，他希望尋找比自己不如的女性，對教育程度、職業(yè)角色、秉性條件都降格以求。他以為這樣的女性才可以對他俯首帖耳。孰不知，當生活拉開煩冗殘酷的幕布才發(fā)現(xiàn)，那低層次的女子更難對付。她們有太多難以擺脫的心理陰影，會因想不開而陷入煩躁暴怒之中；她們因無法運用理性分析和判斷會將事情搞砸，生活成為一團糟；再則，她們因受教育程度低下，不可能躋身很好的工作崗位。岌岌可危的生存壓力，職業(yè)恐慌時時襲來，這讓她們很難保持安之若素的好脾性。向來，女人是家庭、婚姻中的掌舵者和領(lǐng)航人，決定家庭的氛圍，也決定男人的發(fā)展；甚至男人的健康也在她的手里。一個聰慧、高素質(zhì)的女人，才是男人和家庭的福星、守護神。

在遇到曉霞之前，少平還曾有過短暫的戀情。

少平在同病相憐的境況中萌動了對郝紅梅的初戀。他為她面龐與體態(tài)的漂亮強烈吸引。他們是最后取黑面窩頭的兩個人，因為惺惺相惜而靠攏。他們一起打籃球、投籃兒，那青春的笑聲爽朗清脆。

可紅梅卻要為自己的生計未來著想，她不能嫁給窮人的兒子少平。紅梅出身不好，貧窮又受盡歧視，她早熟，知道自己不幸的人生擔當著一家人的使命。她和少平命運太過相似，他們在貧困的淵藪里掙扎，看不到出頭的那天。她不是富人的女兒，她沒有那么奢侈。若是一個公主從皇宮逃出，逃到民間，她走到一個打鐵鋪前，會為那個一身膂力、赤膊捶打的年輕鐵匠所吸引。她望著那棱角分明的面龐，那筋骨結(jié)實、肌肉緊致的胸膛，那青春荷爾蒙膨脹的性感，她會為這個男人所入迷。公主不會考慮物質(zhì)需求，因為她不匱缺，她缺的正是讓她身心為之戰(zhàn)栗的年輕蓬勃、富于力量之美的男人。女人只有走到這一步，才可能聽從性別的沉迷。而紅梅不是。于是，少平承受著紅梅的離開，紅梅和各方面條件都很優(yōu)越的顧養(yǎng)民好了。雖然后來她與顧養(yǎng)民也是分道揚鑣。

少平說他不想像哥哥那樣找個農(nóng)村姑娘匆匆忙忙結(jié)婚。他的哥哥少安是另一類型，他現(xiàn)實、隨遇而安。原來他與潤葉相親相愛。潤葉的父親阻撓女兒嫁給這個窮小子，迫于無奈，潤葉嫁給了吃商品糧、有公職的李向前。潤葉不愛李向前，兩個人長期生活在有名無實的婚姻形式中。

年輕的窮人總得找自己的活頭。他們比別人更渴望異性的擁攬，那溫?zé)岬目活^和等待的窯洞燈盞。當少安得知秀蓮是個不要彩禮的女子，他尋了去。這一見，他們就彼此喜歡上了。秀蓮當即收拾了小包袱就隨了少安而去。少安也一下子相中了這個體態(tài)勻稱、面孔紅潤、感情火辣的女子。他似乎嗅到了如地母般沉厚的土香，如山澗巖畔野菊花的植物的芬芳。他們牽手而走，像極了高亢的信天游所唱的：“刀架在脖子上也不悔。”窮人的男女相愛，是一件愉快而奢侈的事情。日子在一個賢良勤儉的女人操持下，男人更有奔頭，日子開始紅紅火火地過起來。

少平應(yīng)該感謝紅梅的不戀，這讓他終于遇到他的心上人田曉霞。

這是如冬妮婭一般的女子。曉霞與少平也是高中同學(xué)，但一開始他們很少交集。少平的文學(xué)細胞和藝術(shù)天分在他參加學(xué)校的演出《奪鞭》時已有嶄露。后來，少平和曉霞作為學(xué)校選派的代表，參加地區(qū)舉辦的革命故事調(diào)演。他們兩個來到縣城，在二所待了七天，與有名的賈冰詩人見面，看到了很多稀罕的東西。而后，他們又替學(xué)校拿到了二等獎。這些天讓他們找到天性浪漫的自由表達機會，他們彼此讀懂了對方。

他們總是借書、還書，交流讀書體會，漸漸地，兩顆年輕的心逐漸靠近了。如果過去說“書中自有顏如玉”，指的是科舉高中以后的男子娶進嬌妻美妾，現(xiàn)在，兩個年輕人通過書本和閱讀，讓他們的幻想如悅耳的風(fēng)鈴，回響在漫山遍野和天地之間。通過閱讀，他們青春洋溢的生命通體發(fā)光。一天，少平對曉霞背誦了《熱妮婭·魯勉采娃》一書中的片段，他們被那優(yōu)美的詞句、曠遠的情境深深打動了。他們情不自禁地擁攬在一起，內(nèi)心起著終生終世永不分離的盟約。通過閱讀，他們猶如兩只放飛的蒼鷹，跳出現(xiàn)實的沉重藩籬，致高于清遠無限的天空。

曉霞是少平頭頂?shù)某迹九c她是不相匹配的。良好的家世背景和條件，讓曉霞上了大學(xué)，并成為報社記者。而少平即使脫離了黃土地，也僅僅成了個不見天日的煤黑子。曉霞卻是對少平如此依戀。她說她無法想象今后與她同床共枕的男人不是少平而是別人，那樣她受不了。她覺得依他們目前的情形，基本的生活是有保障的，舍此，她只想和心愛的人在一起，在梨花飄飛的時節(jié)，他們?nèi)A一個生死相依的誓盟。

曉霞作為報社記者來到少平的礦上采訪，她不回避與少平的親密關(guān)系。少平心里也有一些小得意：看我的女友是什么樣的人。

曉霞對少平的胸襟、情懷、抱負都是那么理解。雖然他們眼下的社會地位、生活道路都那么懸殊。她相信他不是久困之人，但也不會給他功利性地要求什么。她愛這個自尊、帥氣的男人。愛他，連同愛他的貧窮與奮斗。

曉霞愛得恣意而奔放，她在日記里寫道：“時時想念我那‘掏炭的男人’。這想念像甘甜的美酒一樣令人沉醉。愛情對我雖是‘初見端倪’，但已使我一洗塵泥，飄飄欲仙了。我放縱我的天性，相信愛情能給予人創(chuàng)造的力量。我為我的‘掏炭丈夫’感到驕傲。是的，真正的愛情不應(yīng)該是利己的，是心甘情愿地與愛人一起奮斗并不斷地自我更新的過程；是融合在一起，完全融合在一起的是共同奮斗！你有沒有為他而付出自己最大的犧牲，這是衡量是不是真正愛情的標準，否則就是被自己的感情所欺騙。”[2]247-248

那時的男人女人都那么純粹，他們的愛，帶著古典主義情懷。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少有如此浪漫的感情以及帶有自我犧牲的愛了。現(xiàn)代人討論的是需要，是對忠誠與自由的詰問，是帶著不安與歉疚上路。

衡量一個作家對女性形象的刻畫，往往能透視到這個作家的精神旨趣和仁慈寬厚的態(tài)度。路遙對女人是敬重而欽慕的，他寫她們身上的好品質(zhì)，即使有些認為不怎么樣的，他也寫出是基于無奈。好女人一直是帶領(lǐng)著男人飛升。這幾乎和路遙的婚戀經(jīng)歷很相似。

他一個土生土長的西北鄉(xiāng)下孩子，長大以后卻找到了西北下鄉(xiāng)的北京知青做妻子。即使日后他的婚姻破裂，但仍然可以看出他的選擇是向上眺望而不是向下俯身。他膽大無畏，全無自卑。少平對曉霞亦是如此。

令人嘆惜的是，曉霞在一次抗洪搶險中，為救一個小女孩犧牲了。少平眼前的霞光湮滅了。

這是路遙的悲劇性詩學(xué)之敘事。

何謂悲劇？悲劇就是將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曉霞從此不在這個世界上了，少平的孤單、悲愴、哀慟可以說是無以言表。他幾乎垮了，走不出來了。

從曉霞父親家出來，“他立在黃河老橋的水泥欄桿旁邊，抬起頭來久久凝望著古塔山。山仍然是往日的山，九塔山?jīng)]高也沒低，像巨人一樣矗立在那里，可他心中的山脈和高塔卻陷落了，剩下的只是一丘黃土和一片瓦礫。但是愛情將永存在那片黃土和瓦礫上，會長出兩顆合歡樹，那綠色的樹枝和粉色的花容將在藍天下?lián)胶显谝黄穑┌椎南生Q會在其間成雙成對飛翔。我的親人，明天我將如約走到那個地方，我也相信你會從另外一個世界走來和我相會”。

從寫作敘事來講，路遙還沒有完全擺脫過去常用的某種浪漫抒情。他寫下的并不是特別機智的表達，但那質(zhì)樸中攜帶的濃郁，打動人心，讀得令人淚流滿面。若干年里，我們經(jīng)歷了西化的訓(xùn)練背景，文字總顯得疙疙瘩瘩，我們卻不一定能寫出內(nèi)心深處這么動人心扉的文字。

少平那么年輕，他肯定得從悲傷中走出來。曉霞死后，他又將經(jīng)歷怎樣的情感過程？金秀——少平眼中那個小妹妹般的女孩成了女人，她主動向他表白了心跡。可少平難以習(xí)慣從兄妹一樣的純潔情感轉(zhuǎn)化為男女之間的性愛。這是不能轉(zhuǎn)換的心理制約。他好言拒絕了秀。

那么，他會回到礦上與師傅的遺孀惠英嫂在一起生活嗎？

一切都是未知。

少平的日子仍然要過，他過得總是那樣艱辛而又那樣自省。

二、自省：他所具有的文化素養(yǎng)讓他意識到他的行為是野蠻的

“他舅他妗子對他的殷勤照料沒有表現(xiàn)出什么好感來；也許他們認為，一個攬工小子就應(yīng)該在他們的白眼中見活就干。

少平懷著一種難言的痛苦來到溝底的水井上。絞水的時候，由于他一只手有傷，沒把握住，轆轤把一下子脫手而飛，把他的另一只手也打破了！他顧不得擦手上的血，先拼命把兩桶水提上來。

手上的疼痛使他心中涌起了一股憤怒的情緒。為了止血，他竟忍不住把那只流血的手猛一下插進一桶水中。

爬到半坡上時，少平感覺自己太過分了。他所具有的文化素養(yǎng)使他意識到他的行為是野蠻的。”[3]540

讀到小說的這個段落時，我的心咯噔了一下。這一段讓我格外動容也格外留意，這是考察少平未來發(fā)展前途和精神走向的一個重要伏筆。小說的結(jié)尾是開放性結(jié)構(gòu)，我們似乎也可以揣測到少平今后的奮斗成功有幾分把握，并且有無長久性可持續(xù)性。

1977年春天少平就從原西縣高中畢業(yè)了。這個在社會底層掙扎的18歲的年輕人，開始了自己對命運左沖右撞的抗爭。他先是回到家鄉(xiāng)在雙水村學(xué)校教書。這一年底，中斷十年的全國高等學(xué)校恢復(fù)招生。但少平他們?nèi)浒窳耍驗榛A(chǔ)知識太差。

路遙把少平寫成落榜生，這是更多基層年輕人的命運。能夠考上大學(xué)，鯉魚跳龍門者，畢竟是少數(shù)。如果可以如愿考上大學(xué)，命運就將是另一種景象敘寫，是幸運者的敘寫。恰恰不是，少平是個落榜者，他掙脫低矮屋檐，改變本階級的命運更是難乎其難。

教了一年書以后的少平是一定要離開雙水村的。他離開了不一定有出路，但他若是不離開就絕對是無出路。

少平不想老死家中，他背著破爛鋪蓋卷從雙水村來到了黃原縣城。他走到東關(guān)的大橋頭，那里有許多等待被人挑走的攬工的人。在汗酸味的人群中，他發(fā)誓新生活就從大橋頭開始，他一定要在城里活下去。這有點像巴爾扎克在《人間喜劇》中塑造的外省青年拉斯蒂涅，他來到巴黎，站在山坡的高處俯瞰美不勝收的這座城市，他發(fā)誓一定要留下，打拼出另一番天地。當然，拉斯蒂涅后來的命運又是另一個話題，此處擱下暫時不表。讓我們繼續(xù)敘說少平。

一天都沒攬到工，晚上住到哪里是個大問題。外出的難題一步步到來了，少平必須開動腦筋予以解決。他驀然想到這個縣的詩人賈冰，上高中時他和田曉霞抽調(diào)到縣里參加故事比賽曾經(jīng)見過他。他認識人家，人家未必記得自己。但總是有過這檔子事情上的接觸，他必須找到這個熟人。

果然，詩人賈冰讓他在自家存放雜物的小土窯里住了一晚。次日一早，他就又去尋找遠房舅舅馬順。舅舅于是介紹他到陽溝大隊曹書記那里背石頭。三天為考察，看他能否勝任繁重的體力勞動。沉重的石頭幾乎把他擠壓到地里去。三天下來，脊背被壓爛了，如葛針一樣扎著鉆心地疼。他經(jīng)受住三天的考驗，被留下來。

書記的老婆知道他高中畢業(yè)，又曾經(jīng)教過書，有文化的人會機靈些，于是，少平又被派去干鉆炮眼兒的活計。這活兒看起來輕巧，卻危險，需醒目之人才能干得了。此時的少平，在如此卑微的境地，被人關(guān)心引起的美好的情感，簡直無法用語言來形容。業(yè)余時間，他捎帶著為主家挑一兩回水，打掃院子，給兩個娃補習(xí)功課。這就是俗話說的很有眼力頭兒。他喊他們叔叔嬸子。他認為“只要自己誠心待人，別人也才可能對自己以誠相待”。

兩個月下來結(jié)算工錢時，曹書記原本該發(fā)少平工資65元，實際發(fā)了他90元。少平硬是不要多出部分。

少平的不貪、隱忍、知恩圖報早已給曹書記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正是這好印象，日后少平的命運轉(zhuǎn)機也正緣于此。

少平離開這里，又到了一個建筑工地上背石頭。這活兒雖然也累，但不會馬上失業(yè)，可以干得時間長一點兒。在超強度的勞動中，少平和所有普通勞動者一樣，用力氣謀生。他唯一不同于一般人的是：業(yè)余時間他全部用來讀書，已開始讀偉人傳記。他和勞動者的另一種區(qū)別是：夜晚他會失眠。但年輕的身體足可以應(yīng)付次日的艱苦勞作。

少平總在找活兒干。他曾到南關(guān)柴油機廠干活，又到工地拉水泥板。然后就是，他在縣里遇到了已上黃原師院的曉霞。曹書記想為獨生女兒菊英招少平為上門女婿，他說可以將少平的戶口落到陽溝。少平不知曹書記用意。有此等貴人相助，他當然沒那么不識抬舉，自然應(yīng)承。誰知人家女兒看不上少平這個窮小子。正在這時，銅城礦務(wù)局到黃原招20名農(nóng)村戶口的年輕人到煤礦當工人，曹書記幫忙把少平推薦上了。

命運就是這樣，一漩一漩地改變著少平的現(xiàn)狀，將他一步步從低凹潮濕的背陽處，往高處有陽光的地方拽。當?shù)V工是下到更幽暗的坑道，在井下不見天日，但之于少平，卻是陽光明媚的命運轉(zhuǎn)機。這些，是偶然，卻又充滿了必然。

人出生于富庶或貧瘠家庭都不是自己可以做主的。這猶如上帝擲骰子，有的被擲到山的陽面，可以天然承受更多陽光溫煦照撫；有的則被擲陰坡，只能在陰濕濡郁中喘息。但在這種不理想的生存環(huán)境中依舊倔強活著，如山澗縫隙中的野草那樣柔韌堅強，這才是天不助人人自助。人自助最靠得住，這是改變命運原始而持久的動力。

接著仍然說少平給舅舅挑水的那個細節(jié)。

想起舅舅妗子對他的白眼、不待見，甚至是歧視的目光，少平那一刻把流血的手伸進水桶很是自然，這是很自然的情緒發(fā)泄。小小的報復(fù)手段，屬于人之常情。但很快少平就意識到，做這樣的事是野蠻的，他的文化素養(yǎng)不允許他這么做。終于，他將水倒掉，重又到井里打了一桶水挑回去，這樣他才找回良心上的安寧。

少平在尋找個人出路時，同時在修為自己。他得把自己這個主體侍弄好、歷練好。他不能時時懷有怨恨、憤懣、仇恨，那樣，他就無法走到外部世界，并找到希望的生活了。他首先要驅(qū)散陰暗的心理、驅(qū)趕畸形病態(tài)的心魔，只有這樣，他才可能有出路。

他在尋找出路。他明白出路和機會并不多。

路遙在借少平表述著自己的感慨：少平在農(nóng)村長大，深刻認識到這黃土地上養(yǎng)育出來的人，盡管穿戴土俗、文化粗淺，但精人、能人如同天上的星星一般稠密。在這個世界上，自有另一種復(fù)雜、另一種智慧、另一種行為的偉大。這里既有不少呆憨魯莽之徒，又有許多了不起的天才。在這厚重的土地上，既長出大多平凡的小草，也長出不少棟梁之材。

路遙這個底層敘事的前輩，深諳民間疾苦，但在他筆下，那是真實、樸質(zhì)、淡定、穩(wěn)健的情感，含蓄中有著感慨，內(nèi)斂中有著爆發(fā)，一唱三嘆。他寫人間愁緒，卻又哀而不怨。

比較后來，20世紀末21世紀初，隨著大量進城務(wù)工者的增多，興起了打工文學(xué)和底層敘事。但這里邊無可諱言充滿了一種怨恨情緒，怨恨社會不公，怨恨老板對工人剝削，怨恨自己半夜被查戶口，怨恨生產(chǎn)線上勞乏的工作，等等。代窮人發(fā)言的寫作者，披露弊端，給勞動以尊重和體貼，這是非常需要的。以此借助各級政府和媒體輿論的關(guān)注，改善勞動者的生活與生產(chǎn)環(huán)境，這都是對的。但在某些作品中，一味將打工者即底層勞動者當成天然正確及正義的化身，他們氣沖沖進城，仿佛就是來發(fā)泄情緒化的怨恨與仇富心態(tài)；這樣的底層敘事，有失偏頗。

勞資矛盾、務(wù)工者的生活待遇都應(yīng)隨時代進步有所改善，但煽動對立不應(yīng)該是目的。比如說，你可以待在自己的故鄉(xiāng)做一個安穩(wěn)的農(nóng)人；可你不甘，一定要外出闖蕩。一旦走出自己的地界，不可知的艱難都會接踵而來。問題是你要來，而不是別人非要逼著你來。作為勞動者本人，他如果是個終日牢騷的怨婦，根本不應(yīng)該走出家門。因為凡事都不會全部對你脾氣。可待在家鄉(xiāng)就安全嗎？家庭的貧困，人與人之間并不總是和諧友愛，鄉(xiāng)村同樣充滿陰謀，以強欺弱、霸道強梁之人橫行鄉(xiāng)里。鄉(xiāng)村的亞文明，更是讓法律隱匿；而城市，則自有城市的規(guī)律，那就是給你機會，尤其會給一個踏實肯干、孜孜矻矻、謙和隱忍、世事練達者以機會。

少平正是這樣一種充滿正能量的人。

少平從不任性。他知道自己沒有任性的資本。那些出身不錯的人可以任性，因為他們有接得住的支撐保障。而自己凡事都要學(xué)會妥善解決到來的一切難題。他從不奢望有更好，他把自己的眼下目標定得不高，首先是活下去；接下來就是逢山開路、過河架橋，對每一個到來的難題都妥當解決。有靈悟的窮人的孩子從來要學(xué)會的是解決難題，而不是空洞地說解脫虛無。

少平深諳人心世道，逐漸學(xué)習(xí)著與人如何打交道。他并不油滑，他質(zhì)樸而拙笨，卻知道如何化解矛盾、化險為夷。比如：少平初到黃原借住了詩人賈冰家土窯一晚，次日他去取鋪蓋卷兒時，不忘給賈冰買一盒餅干作為感謝；少平重回工地干活時，他不忘花5毛錢買一盒紙煙送給工頭；招礦工體檢時，他因心情緊張而血壓升高，他害怕失去這難得的改變命運的機會，珍惜復(fù)檢的機會，當晚他決定去女醫(yī)生家拜訪求見。他心懷忐忑，卻不忘登門時買一兜蘋果作為見面禮。開門以后，嚴肅的女醫(yī)生看他發(fā)窘而又誠懇的模樣，也一改嚴肅，面容泛出笑意，讓他進屋。女醫(yī)生實在是為這個鄉(xiāng)下青年奮力抗爭命運的努力所打動，也為這個年輕人懂禮數(shù)的質(zhì)樸心意所打動。她告訴他要心緒平靜，臨時可以喝上一點兒醋。找醋的過程又遇上他后來的師傅王世才一家，由此開啟了少平另一種命運的起承轉(zhuǎn)合。困囿于底層的人，接受也需要別人的幫助，但他絕不乞求賣慘，而是分寸得當，不卑不亢。

少平一開始并不太懂人情世故，只是他本能地揣度著人的微妙心理與思想活動。他需要別人幫助，他運用的只能是誠懇、努力，舍此，他已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他懂得按中國古訓(xùn)要求自己，比如他懂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他懂得“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他懂得“天不助人人自助”，他又懂得“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他又懂得像保爾那樣絕不荒擲自己的生命，絕不能碌碌無為活在這個世界上。少平卻因此總在關(guān)鍵時刻有貴人相助 。

他知道無論走到哪里，都要給人一個整潔、自尊、體面的形象。他內(nèi)在浪漫、自由的精神追求，一定要化為外在的氣質(zhì)養(yǎng)成。于是，他懂得早上起床刷牙。他對著窗戶玻璃抿一下自己的頭發(fā)。他到礦上工作不久，就為自己買了一身深藍色滌卡衣服。這衣服在當年是很時尚的了。路遙在某個關(guān)穴點，總會寫到少平為自己添置新衣的細節(jié)，這肯定是有意為之。書的最后，少平在井下為救人受了重傷，待他照鏡子，看到自己臉上那道可怕的傷疤從額頭的發(fā)愣起斜劈過右眼角，一直拉過顴骨直至臉頰時，這個身量高拔、面孔俊朗的年輕人幾乎崩潰了。后來，他平靜下來。他走到街上，為自己買了一副墨鏡，又為自己買了一件鐵灰色風(fēng)衣。今后，他不再用漂亮瀟灑，而是用冷峻酷帥面世于人了。

作為一個主體的個人，少平無師自通地認為各方面都要好。內(nèi)里要修為，外在形象氣質(zhì)也要良好。改變野蠻的途徑，要有渴望走出困局的意志，聰穎的心智，通透的人情世故；也要有合宜的禮數(shù)，清爽的衣著。這是路遙奮斗途中的寫照，他用藝術(shù)手法賦予到少平這一典型形象的身上。

三、血性：對安鎖子的這次暴力行動，使他無形中在礦工中提高了威信

“孫少平頭‘嗡’地響了一聲。一種無言的憤怒使他摜下鐵鍬，走過去幾拳就把那個不穿褲子的家伙打倒在了煤堆里。

安鎖子哇哇亂叫，少平只管在他的光身子上又踢又踏。所有干活的人都笑著，誰也不制止這種毆打——打架在煤礦就像是玩游戲，誰還把這當回事。

孫少平正當氣圓力壯之時，他把這個壯漢在掌子面打得亂滾亂爬。最后，他索性抓著安鎖子的兩條腿，一直把他拉到機頭那邊的漏煤眼上。

他扯著安鎖子的兩條腿，顛倒著把他懸在那個黑色深淵的口上。

煤溜子在轟隆隆地轉(zhuǎn)動著，煤流像瀑布似的從安鎖子身邊跌入了那個不見底的黑窟窿里。安鎖子嚇得殺豬般嚎叫起來——要是少平一松手，他頃刻間就會掉入那個可怕的黑色地獄之中！”[2]137

路遙是如此深入了解民間生存的真相。

在少平出外闖蕩時，他在生存過程中要與各色人等打交道。有古道熱腸給他以幫助的人，也有惡霸狠毒的挑釁之人。

安鎖子借著自己人高馬大的壯漢身體，又加上是礦上的老資格，他對初來乍到的少平不友好，總是戲弄、欺侮。書中寫道：安鎖子不知在什么地方拉了一泡屎，便哄著少平到那個地方幫他找東西，結(jié)果卻讓少平抓了一把屎。他露出大牙大笑，眾人也跟著大笑。

這么惡心齷齪的細節(jié)并不是路遙的杜撰，實際生活中就有這些無賴、人渣。

心字頭上一把刀，少平忍了。忍是他生存下去的盾牌。他內(nèi)在的文明教養(yǎng)和精神氣質(zhì)與外部粗鄙的生存環(huán)境差異很大，但少平想要端這個飯碗就要適應(yīng)。來到煤礦，是少平改變生存命運的重要一步，是他千方百計爭取到的，他必須隱忍。可這一次，少平終于不能再忍，該出手時就出手。

這一次，是安鎖子污辱了師傅王世才的遺孀和少平。

安鎖子說：王世才才死了沒多長日子，他老婆就撐不住了。有人下流地說：那你去解決一下問題吧。

安鎖子又說：輪不到咱，少平比咱年輕足勁，早就接了王世才的班了。

少平已是忍無可忍。師傅王世才正是為了救安鎖子才死掉，這個喪失人性底性的安鎖子居然能說出這種話，天地難容。于是，我們就讀到了路遙的上述描寫：少平飽揍安鎖子。

在澡堂里換衣服的時候，安鎖子卻是討好地給少平遞上一根紙煙。挨了一頓飽打之后，他就立刻服服帖帖承認了少平的“拳威”。

少平生活的煤礦，介乎于叢林社會與文明社會之間，遵循的是叢林與文明兩種不同的法則。

所謂叢林法則，是生產(chǎn)力低下時，人赤手空拳打天下，憑借的是膂力。氣拔山兮，誰有力氣，誰強悍，誰才可能獲得更多資源，其中包括食物資源與性資源。漸漸地，更嚴峻的生存到來，有身無腦、有勇無謀都不行了。膂力、武力之外的智力游戲必然到來。人類在進化演變中，文明社會到來。

所謂文明法則，智力游戲普遍為人接受。由氏族到部落，再到集團、政府，一系列的規(guī)章、法度必須建立。人開始進入教化、教育、開蒙思維的階段，社會分工開始，低層和上層的階級分野出現(xiàn)。一切先從知識說起：封建社會推行科舉制，學(xué)而優(yōu)則仕。現(xiàn)代社會全程考試，中小學(xué)考試、大學(xué)考試，然后考研考博。一路考下去，你學(xué)歷越高，越可能得到相應(yīng)的社會地位和優(yōu)渥的經(jīng)濟報酬。人借助于獲得的政治權(quán)力和經(jīng)濟權(quán)力，將比身體比生命權(quán)力得到更實惠的延伸性權(quán)力。

少平所在的煤礦呢？這里有砂石、巖土、巷道、棚架、掌子面，這里有下井挖煤攉煤、點火茬炮，這里有滲水、瓦斯爆炸、界面塌方，這里也有礦工、班長、區(qū)長、礦務(wù)局，等等。煤礦總是與原始勞動原始作業(yè)脫不了干系，它比拼的是氣力、干勁，這是狼圖騰的世界，孱弱無法行事。而且你少平得把你文明的那一面先遺忘，你必須很不文明，甚至要有幾分野蠻，才能不被吞噬掉，才能干下去、活下去。你要不懼好勇斗狠的肉搏，有出拳凌厲的剛正血性，這才是你成為真正礦工的通行證。

被猛揍的安鎖子馬上變得服帖了，工友們高看了少平許多，他的威信大大提高。帶班的副區(qū)長雷漢義正好經(jīng)過這里，他不但不勸阻，反而嘿嘿笑著說：“好！我還正愁沒人頂替王世才當班長哩！孫少平這小子能打架，就能當個好班長！”這就是叢林法則到文明社會過渡時的邏輯。

說這話的是個官兒，煤礦是個有組織有領(lǐng)導(dǎo)的現(xiàn)代機構(gòu)。但這里仍是底層，底層社會并不都是古道熱腸、體恤幫襯，底層有欺軟怕強，有笑人貧。少平遇到的不平之事，恰好發(fā)生在煤礦，他可以武力征服武力。若是放在鄉(xiāng)村，就沒那么簡單了。

路遙寫了鄉(xiāng)村，但他重點在寫鄉(xiāng)村的貧瘠艱苦，還沒過多涉及鄉(xiāng)村的黑惡勢力。但是，鄉(xiāng)村的無奈與欺人太甚，那是家常便飯。尤其當強勢者與權(quán)力者勾結(jié)時，更是強橫野蠻、無法無天。那時的鄉(xiāng)村，法律廢弛，處在亞秩序狀態(tài)下。時隔30年后，政府實行打擊黑惡勢力的舉措，正是要還百姓一個能夠有理說理、相對公道正義的生存環(huán)境。

也有長久處在亞秩序下的人們，弱勢者悄悄醞釀著日后的報復(fù)之心，待他羽毛豐滿，便以惡制惡、以暴制暴，因此發(fā)展出黑社會，比如意大利電影《教父》所揭示的。

路遙無意于對鄉(xiāng)村的亞秩序進行探究。少平生活的雙水村，相對人煙稀寥，塬坡隔膜，在小農(nóng)經(jīng)濟下，人際關(guān)系也相對不太復(fù)雜。路遙重在寫煤礦的人際法則。

少平到了煤礦，這里仍是有機構(gòu)、有組織的地方，大家來此只是單純的工作、勞動，誰好誰壞，眾人心里都有一桿秤。工友們對人的評判，除了能量，還有血性。血性在礦上仍然是為人尊重也可以說是令人敬畏的一個重要方面。

少平終于在礦上站住了腳，并且當上了班長。曾經(jīng)被少平揍過的安鎖子對他是鞍前馬后，殷勤得不行。

少平在生活的各種考驗中經(jīng)歷著一次又一次的蛻變。他會適應(yīng)環(huán)境，卻又不忘夢想，他要成為所期待的那個人。他珍惜眼下的一切，悶聲做事，不會浮夸。那質(zhì)樸而又清秀的鄉(xiāng)村青年正接近城市。他從低地向高地走去時，那結(jié)實的身影如此動人。

四、勞動：只有這樣才可能使人強大

“‘你對自己有什么打算呢？’她小聲問。

‘我準備一輩子就在這里干下去。除此之外，還能怎樣？’

‘這是理想，還是對命運的認同？’

‘我沒有考慮那么多，我面對的只是我的現(xiàn)實。無論你怎樣想入非非，但你每天都要鉆入地下去挖煤，這就是我的現(xiàn)實。一個人的命運遠不是自己想改變就能改變了的。至于所謂理想，我認為這不是職業(yè)好壞的代名詞。一個人精神是否充實，或者說活得有無意義，主要取決于他對勞動的態(tài)度。’”[2]72

這是少平領(lǐng)著曉霞在礦上轉(zhuǎn)悠時，少平與她的對話。這時候，兩人已確定了戀愛關(guān)系，曉霞希望少平去做更有前途的工作；而少平則說，唯有現(xiàn)實的勞動，才讓他感到心安踏實，否則，又能怎樣？

重新閱讀這一段關(guān)于勞動的話語，讓我不禁感慨萬千。

路遙深諳艱辛勞動中的辛酸與煎熬，但他始終禮贊勞動與勞動者。勞動，是人的本分，是可以依峙不會倒塌的靠山；勞動，讓人珍惜一切，懂得常識，學(xué)會運籌，了解疾苦，不事浮華；勞動讓人知道該怎么解決難題，實操能力增強，說話做事妥帖穩(wěn)重……總之，勞動使人成為靠譜的人。

在少平那里，首先是勞動讓他獲得了一種物質(zhì)生活的改變。路遙絕不會諱忌因勞動所得人會改變自己的外形裝扮和生活條件，這不是俗氣和虛榮，而是正當勞動必然會帶給人的體面與尊嚴。

少平在礦上每月都有工資領(lǐng)。他除了往家里匯些錢，自己手頭也漸漸寬裕了。同宿舍的人經(jīng)濟吃緊，紛紛在變賣自己的物什，有人開價20元賣一個包著銅角的漂亮皮箱，少平要了；有人賣藍滌卡衣服只要18元，少平又添上了2元，20元成交了；又有人賣蝴蝶牌手表，那可是身份的象征，少平也買下了。少平買了他們的東西，等于幫這些請假曠工的人渡難關(guān)。此時書中寫道：“勞動帶來的充實和不勞動帶來的空虛，無情地在這孔窯洞互為輝照。”“只有勞動才能使人在生活中強大。不論什么人，最終還是要崇尚那些能用雙手創(chuàng)造生活的勞動者。”

路遙關(guān)于勞動的描述，平實中帶著深邃。多少年來，我們卻放棄了勞動，放棄了對勞動的深度理解，也對勞動的過程日漸疏遠。

是的，現(xiàn)在許多手工勞動早已被機械、電子設(shè)備所代替，這給人帶來了極大方便，也將人從煩瑣繁重的體力勞動中解放出來。比如，用手洗衣服總比不上洗衣機來得快捷，手制鞋子總比不上專門制鞋廠制作出的鞋子精美、耐穿。侍弄莊稼，從播種、田間管理，再到收割、揚場、粉碎，都有機械化承擔了大部分勞動，農(nóng)民再不用一滴汗水掉到地上摔八瓣那樣辛苦了。還有大型礦山、工廠，都因先進的科技帶給人更多的輕松和安全。這都是應(yīng)該慶幸和表彰的。即使如此，一種對勞動質(zhì)樸的認識不能遺忘，也不能扭曲。

曾幾何時，我們不再培養(yǎng)勞動能力和勞動習(xí)慣了。

先說應(yīng)試教育。所有家庭的子女，從小到大，從小學(xué)、初中、高中都是為了考上大學(xué)而奮斗。所有的家長都是望子成龍、望女成鳳。別以為給孩子很多的時間，一點也不做家務(wù)勞動是對她好；恰恰相反，這是對人的軟性折磨。人不能長久處在勞心之中，否則會生病。如今疾病的早齡化，與對學(xué)習(xí)的迷信、對身體認識的昏聵，或許有一定關(guān)聯(lián)。應(yīng)試教育中一系列的認識誤區(qū)和錯誤觀念，形成了某種合力，正在不動聲色地戕害著下一代。如過多的腦力付出，試圖通過補充更多的營養(yǎng)是誤區(qū)；而過分強調(diào)一時半刻的體力鍛煉，也是不明智的。一切應(yīng)該是平時的循序漸進，若想通過一時一刻改變羸弱，會適得其反。

對于我這個寫作者來說，許多靈感往往是在干家務(wù)勞動時迸發(fā)的。思考重大哲學(xué)問題的斯賓諾莎在海牙干著給人磨鏡片的營生，正是在慢慢磨礪的機械性勞作中，這顆智慧的大腦靈醒著，思考何為君主的職責(zé)、何為臣民的職責(zé)，思考人類的德性與幸福的關(guān)系，等等。托爾斯泰永不會放棄田野間的勞作，在麥浪滾滾中，在空曠風(fēng)聲中，他蓄存著足夠體力，以保證他可以完成那叩問靈魂、同時又鋪展史詩畫卷的鴻篇巨制。

勞心與勞力相伴隨，才可以掀起更有效率的頭腦風(fēng)暴。

借著路遙關(guān)于勞動的話題，我情不自禁地派生出很多的感慨，冒昧把它表達出來。

也許是杞人憂天，但我仍然執(zhí)拗地想把這個真相指出來：如果我們的下一代身體垮了，就什么都會垮。許多孩子一路拼殺考上大學(xué)，然后讀研、讀博。過多的讀書、案牘勞形的日子已經(jīng)耗著他的氣血。他如果有病，家人會讓他吃西藥、立竿見影地見好。殊不知西藥是大寒，在弄亂一個人身體內(nèi)部的平衡。現(xiàn)在頻發(fā)的抑郁癥疾病，并不僅僅是心理問題，也是陽氣不夠、血流不暢所致的失眠、抑郁，等等。

缺失強健體能的下一代，那形體已經(jīng)變得不是很自然了。年輕男子那結(jié)實強悍的體格，姑娘那婀娜飽滿的身姿都到哪里去了？病態(tài)、早衰、亞健康，沒幾年一次洗牌，呈現(xiàn)水落石出的真相，同時，傳來的是令人扼腕長嘆的黑色報告。我們無不痛心地看到，那為人艷羨的學(xué)霸，卻在工作不久傳來自戕、早逝的不幸消息。他們在應(yīng)該很好地報效社會的大好年華卻撒手人寰，這是家人的厄運，是時代的悲劇，是對人才最大的浪費。如果一個人從小可以健康茁壯地學(xué)習(xí)和生活，即使不讀很多書，不成為學(xué)霸，又能怎么樣？一個身心健康的人，可以更長久的貢獻于社會，這才是教育和知識的本意。但結(jié)果卻不是這樣，這逼使我們一定要追問。

這也許是極端的例子，如果關(guān)注普遍現(xiàn)象，那又是如何呢？

一直讀書，沒有勞作，很可能因匱乏動手能力顯得沒有常識。他們即使有專業(yè)技能，但走向社會卻顯得是那樣笨拙不堪，并帶來不妙的后果。

書讀得很好，但實操能力不行，這樣的人如果因文憑高而走向仕途，他面對任何棘手事情時，很可能是頭緒紊亂、措施不力。在各個階層中，若是白養(yǎng)一批無識見、無經(jīng)驗、無能力的迂闊之人，那也是令人十分擔憂的事情。

誰都知道勞動帶出的常識、經(jīng)驗的重要性，可為什么各方面都不能從根本上引起重視呢？這還是傳統(tǒng)遺留下來的陳舊觀念在其中隱伏。

中國有句老話叫：勞心者治人，勞力者被治于人。這就是說，勞動者被人管著、治著，是等而下之的；這是中國士大夫階層對勞動和勞動者的鄙視。你一直讀書，哪怕讀成身體單薄、面色蒼白、病態(tài)異常，也能輕松進入體制，在權(quán)力延伸中得到種種利益。

過去，勞動者沒有機會接受很好的教育，他謀生的唯一資源就是力氣；那么，他只有拼命干活，才能養(yǎng)活自己和家人。他干的總是最苦、最累并且是最具危險性的活計，比如種地、打鐵、搬磚、修路架橋、挖煤挖礦，或者選擇當兵打仗。有的活兒雖累，但生命還有保障，但有的活兒則充滿不可知和危險性，比如挖礦和打仗。當兵打仗，除了懷抱榮譽之人，普通百姓子弟，皆因了生存——當了兵，至少可以有飯吃了。過去的人生存需要何其低廉。

那么，和平年月最危險的工作莫過于下礦挖煤了。這就是少平所從事的工作。

少平帶曉霞在礦上走著。走到一個山灣，可以看見一個墳堆連著一個墳堆。墳前立著墓碑。這大致都是在突發(fā)事故如煤層坍塌、瓦斯爆炸導(dǎo)致井下作業(yè)者的死亡。有幾座新墳，生土在陽光下顯得格外耀眼，上面飄曳著引魂幡殘破不全的紙條。

煤礦猶如戰(zhàn)場，人不傷亡是不可能的。

正是對這生死未卜命運的擔憂，曉霞才會問少平對自己的今后有什么打算。而少平的回答是：珍惜現(xiàn)在，努力勞動。少平對未來又是有所籌謀的，他說：“我準備在一兩年中一邊下井干活，一邊開始重學(xué)數(shù)學(xué)、理化，以便將來參加考試。這也許不是你說的理想，而是一個實際打算。”他打算報考煤炭技術(shù)學(xué)校，學(xué)習(xí)的專業(yè)仍然與煤礦有關(guān)。

少平的想法是一步步提升的。剛開始入礦時，誰都知道這是個危險的職業(yè)，但對于一個毫無出路的農(nóng)家子弟來說，當?shù)V工可以改變命運，可以吃商品糧，可以拿工資，這對于他就好比走向天堂而不是進入地獄。但少平又何嘗不知礦工的安全總是無從保障，報酬也不高，這是被人鄙視的工作，有能力的人不會加入它的行列。勞力者比不上勞心者的待遇和社會地位，這讓勞動無形變成負面的、受罰的代名詞。

少平想考學(xué)，當然是想尋找別的機會改變現(xiàn)狀。他不是鄙視勞動，正是勞動讓他獲得體面和尊嚴，也讓他找到進步的空間，從而向更高的目標邁進。他掌握了知識，可以為勞動者做更多有所裨益的事情。

路遙關(guān)于勞動的素樸描述發(fā)人深省。聯(lián)想現(xiàn)在，年輕一代那里當然有更多的創(chuàng)造者、奮斗者，卻也有不少躲在父母羽翼之下的啃老一族。有父母在，他們可以混吃混喝，不會想到擔當責(zé)任，至于戀愛結(jié)婚、生兒育女，更是他們要逃避的。這是被稱為“廢柴”的一種類型。過去，俄羅斯出現(xiàn)過“零余人”“多余人”，這是些耽于精神、不屑上手去做的勞心者；但是現(xiàn)在“廢柴”則是徹底廢了，靈魂沉睡、墜入深谷，無法自拔。當一個人喪失生活目標和日常秩序，被空虛、頹唐所攫住而不思改進，這真是悲哀的事情。我們在逐年老去，未來都落在下一代身上。下一代能干什么，意味著將來是什么。

實際上，當一個人無聊時，動手做家務(wù)、搞清潔，都可以讓你洗滌掉污垢，讓你振作。勞動是醫(yī)治百病的良藥。

一個消極的人，如果他可能讀到路遙的這本書，他是否可以樹立新的勞動觀，從而改變一蹶不振的消沉？希望如此吧。

五、命運：他依稀聽見一支充滿活力的贊美青春和生命的歌

“少平剛把自己負責(zé)的一茬梁掛完，猛然發(fā)現(xiàn)，不遠處未繃的碎頂上有一塊大砂石搖搖欲墜，眼看就要砸在一個協(xié)議工的頭上，而這家伙卻帶著醉意獨個兒在傻笑！他立刻箭一般躥過去，連喊一聲都來不及，便一掌把那個協(xié)議工打在了老坑里。在他自己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那塊砂石就嘩啦一聲掉了下來！他只感到臉一熱，就什么也不知道了……”[2]393

三卷本的小說已近尾聲了，可少平仍然遭遇到不幸。他救了別人，自己則倒在血泊中，生死不明。大砂石從他的右額掃過，頭骨露出。經(jīng)過搶救他活了下來，卻面部毀容。

看到這里，我心里涌出這么一句話：厄運如身后的小狗不知在追攆著誰。不知是路遙本人身體不好的病理學(xué)特征給他的某種暗示，還是他本來就是一個悲觀論者，認為悲劇人生是常態(tài)人生，總之，他在這部小說中設(shè)計了許多人的不幸，他們難逃惡魔的桎梏。

少平的哥哥少安原來和潤葉戀愛，女方家人阻撓，愛不成，他與秀蓮結(jié)了婚，兩個人過得還不錯。秀蓮為他生了一兒一女，為他發(fā)家致富沒少恓惶。少安的窯賠錢了，秀蓮也不怪他。秀蓮嘴一份手一份，為少安分擔憂愁。他們晚上依偎在一起，少安感到的是女人如火炕般的溫暖。他沉浸在這個開朗的、紅潤而健康的秀蓮給予他的男歡女愛中。你可以說少安對潤葉的愛變得太快，沒那么深沉。的確，深情需要力量、需要心智，也需要奢侈。而少安沒有這種奢侈的深情。他對一個更合適他、能跟他過普通平凡日子的秀蓮產(chǎn)生了依偎的踏實感情。

卻不曾想，當少安取得成功，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農(nóng)民企業(yè)家，在表彰大會上披紅掛彩時，秀蓮卻嘴里鮮血噴涌，身體搖晃著向地下倒去。秀蓮得了肺癌。

曾經(jīng)愛少安至深的潤葉卻無法放下少安。父母替潤葉找了一個在公家干事、在一個部門開車的李向前。他長得不錯，對潤葉也很鐘情，但他得不到潤葉的愛。李向前很痛苦，幾乎是天天喝酒，借酒澆愁。一次酒后開車出了車禍，腿殘廢了。潤葉到醫(yī)院看他，他說：“我這個樣子了，我們離婚吧。”潤葉說：“離什么離，出院以后裝個假肢。我們的日子才剛剛開始呢！”這真是有受虐情結(jié)。原本可以平靜安然地過生活，卻非要釀成如此悲劇才要安生下來。后來，潤葉給他生了兒子，李向前也從此振作，可以自謀生路了。他們似乎注定了一定要遭此劫難。人好像就是這樣，不做、不打碎了自己再重新拼接就不能往前走似的。這是人類的秉性，也是人無可逃脫的命數(shù)。

少平的師傅王世才死了，他心愛的女人、最懂他的知己曉霞死了，少平又遭此大難。這些災(zāi)難，要少平承擔，這是為什么？

路遙自己有著悲劇人生與悲劇感。他為寫這本書，從1982年到1985年在做前期準備，一稿寫兩年，1988年春到夏完成了第二稿的修繕增刪。這三卷本110萬字，路遙寫了六年。他的寫作可以用頭懸梁、錐刺股的刻苦勤奮來形容。路遙從小生活條件差，身體已是虛弱不堪，可他又承擔這樣耗神耗血的精神性勞動。他在窯洞、在招待所、在距人背后的僻處寫下那一筆又一筆。他的日常餐飯怎么解決，他的睡眠可否良好，他的心力可否夠用？沒有人知道。他是煎熬的。寫作中，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久久徘徊在腦際的暗示，每每體會到的是如火焰般焚燒的、無法吹去的厄運與悲劇的灰燼感。這一切，讓他在悲劇人物形象塑造時，在對命運與命運感的探勘中，打上了刻骨深邃的心理印痕。

在對悲劇的描述中，我同時發(fā)現(xiàn)了這樣一種情形，王世才、曉霞死于救人，少平的身負重傷也緣于救人。路遙這么處理，是他在潛意識里有著對利他主義、舍生取義的贊頌。這種非個人、非自我傾向，是路遙非常推崇的高尚價值觀。這種古典主義情懷，自始至終貫穿在路遙的創(chuàng)作中。

關(guān)于秀蓮的悲劇我還想多說幾句：勞動者總會攤上那猝不及防的厄運，但在其背后，勞動者個人意識稍微清醒一些，是否會多一層自我保護的可能？秀蓮嫁給少安，為改變那貧窮困頓的生活，她連明徹夜地干，她不僅生兒育女、烹調(diào)洗涮，還要養(yǎng)豬喂牛、拉犁幫套。她的元氣、精血在繁重的勞動中一天天耗散著，直到某日，她大口吐血，患上肺癌。農(nóng)村勞動婦女里外夾擊之疲累，是我們身在城市的人無法想象的。曠曠塬上，綿綿山峁，那蠕動而勞作的生靈，正不眠不休地干著。

我曾經(jīng)如此熱情地歌頌著勞動，但我現(xiàn)在仍想補充說：那過于疲憊的勞動者，一定要懂得珍攝自己，否則坐下病灶，只能自己活受罪。

如果問，一個人能從傷害自己的勞作中脫身嗎？只能答，許多普通人為生計所迫可能考慮不了那么周全，他們不太懂這其中的蹊蹺。在一個發(fā)展正常的社會，有出售勞動力的，也有購買勞動力的，正確的做法是：購買勞動力者應(yīng)該是有惻隱仁慈之心的人，應(yīng)該給出售勞動力者創(chuàng)造躲開風(fēng)險戕害的勞動環(huán)境。這樣做，正可以提高效率和財富積累，同時也讓自己良心安寧；否則，忤逆正道，是會遭天譴和報應(yīng)的。進步的社會，應(yīng)該盡可能減少普通勞動者的生存之虞。

但是，寫作者路遙，卻自覺選擇了一條自我獻祭之路。路遙原本是個有政治抱負和胸襟的人，后來，他從政治迷狂轉(zhuǎn)向?qū)懽髅钥瘢@注定了他要走一條九死而不悔的創(chuàng)作之路。他對自己夠狠的，不寫出他心中的一部大書決不罷休。他身上洋溢著古典主義的價值觀和寫作觀。

我仍然記得多年前在《南方都市報》看到一篇棉棉的訪談。她說她不可能像前輩作家那樣，以身體的殘破和某種自殺式寫作從事文學(xué)。棉棉等人為更現(xiàn)代的寫作者，她與路遙等古典主義寫作者有什么區(qū)別呢？

從價值觀方面來看，古典主義的價值觀推崇舍生取義的美德，現(xiàn)代主義的價值觀則看重好好活著的道理。

從寫作方面來說，古典主義寫作者具有普世情懷和理想主義，其寫作以殉道者之姿，欲以喚醒眾人冥頑的靈魂。而現(xiàn)代主義的寫作觀，則為個人的精神救贖提供情緒宣泄與表達渠道。

路遙不會考慮是否現(xiàn)代性，他挺著病體，哀民生之多艱，欲為中國農(nóng)民抒發(fā)那深情的奮斗之歌，寫出自己的血與淚、灰與燼。

路遙用質(zhì)樸而又恢宏之筆，敘寫著中國從1975—1985年讓人難以忘懷的、充滿歷史轉(zhuǎn)捩的十年斷代史，他涉及領(lǐng)域之廣泛開闊、人物之豐富多彩，令人敬佩。在他筆下，從鄉(xiāng)村、縣邑、省城，從農(nóng)民、礦工、基層干部、高層領(lǐng)導(dǎo)，從種地、開礦、商戰(zhàn)、致富，一幅幅生動歷史畫卷和現(xiàn)實生活徐徐展開著，那人物的表情帶著剛毅、果決。我再一次閱讀，每每愀然動容。這種敘述者不能太機巧，它一定是如山一樣的路遙用這拙拙有力的筆，鑿出那山、那巖、那樹，那迎春、那鶯尾、那柳絮，那喜、那衰、那倔的世間萬物生動紋理與表情。

少平，無疑成為中國文學(xué)人物畫廊中一個鮮活生動、留下無數(shù)可解讀性的形象。

寫到現(xiàn)在，文章該結(jié)束了，可我仍然對結(jié)尾的開放式結(jié)構(gòu)感興趣。

少平買了墨鏡和風(fēng)衣，一個又酷又帥的男人將重回礦山。今后等待少平的命運會是什么？

假定他考上了煤炭學(xué)校，他奮斗出來，當上了干部，走到了社會耀眼的位置，這樣的話，他就算奮斗成功了嗎？

奮斗是個動態(tài)過程。奮斗中的人朝氣勃勃，用各種正能量激勵自己，不懈怠、不灰心。奮斗的動力當然是要改變卑微的命運。但是能始終把握住正確的奮斗方向嗎？

假定少平所在的礦山在新形勢下關(guān)停并轉(zhuǎn)了，他能出外闖蕩再創(chuàng)新天地嗎？

少平即將趕上開放改革的重要年份，他如果經(jīng)商，能做得風(fēng)生水起嗎？前路有多少不確定性，他能始終把握商機，調(diào)整開拓，立于贏者位置嗎？又或者他在生意場輸個精光，該怎么東山再起，這對他又是新的考驗。

他如果走向仕途，在風(fēng)氣不正的年月，他能做到常在河邊走就是不濕鞋嗎？他如果把持不住，即使不貪不拿，但過多的請吃請喝，極有可能患上高血壓、糖尿病、心臟病。如果他有貪腐行為，日后雙規(guī)，或鋃鐺入獄又說不定，又或者監(jiān)獄生活讓他食簡當食物、過靜態(tài)生活，反倒收斂肚腩，改變體能，又撿了一條命也說不定。

人類的命運真是吊詭，誰能把握住自己？

相信少平是個可以把握住自己的人，從他替舅舅挑水時，他將血手插入水桶后認為自己是野蠻的那種反省，從他對勞動質(zhì)樸無華的認知態(tài)度，從他熱愛閱讀的開闊性思維里可以判定，少平在混亂昏暝時分，都可能具備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明理徹悟。少平代表著我們這一代人的命運糾纏，在他身上，我們看到自己年輕時的裂變與愈合。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倒退、在退步。我現(xiàn)在日益對高邈宏闊的概念不感興趣。我對那從事普通勞動、安靜沉著做事、偶爾抬頭微微一笑的人，充滿敬重；而對那些不諳世事、總是嫌棄、牢騷滿腹、以否定性思維贏來喝彩的人，有某種不適應(yīng)及質(zhì)疑。我愈發(fā)相信魯迅說過的話：世界是由愚人創(chuàng)造的，聰明的人絕不能支撐這個世界。因此我對勞動者深懷敬佩。

我想，我一定和少平一樣陷入對命運糾纏的反復(fù)追問里了。我們不敢任性，緣于少時的生存恐懼。譬如：如果咳嗽，我害怕肺部發(fā)炎；如果失眠，我害怕神經(jīng)衰弱；如果厭食，我害怕元氣不盈。我想把自己調(diào)整到身心舒泰、不疼不痛的狀態(tài)，為的是躲在靈魂背后，直視真相，不捏造謊言。

以咀嚼漢語為業(yè)，不可打誑言妄語，不可自欺也不可他欺。我只是想悄悄活著，不驚動他人，卻有耐心與少平、少安、金波、潤葉、向前、紅梅、潤生等人一道，在勞動與奮斗中等待有希望的日子來臨。

我們這個時代雖然變得時髦、夸張、便捷，但仍有人愿意耐下心來去讀路遙的這本大書。年輕人仍然愿意看，一茬茬的人接續(xù)著看，因為他們要為迷茫的青春尋找靈魂的坐標。迄今，路遙的這本書已發(fā)行1800萬冊，現(xiàn)在每年仍在不斷重版印刷發(fā)行。這是迄今為止中國當代作家發(fā)行數(shù)量最多、持續(xù)時間最久的一部書。路遙用他的命換了他的這部小說。他1949年出生，1988年完成110萬字的《平凡的世界》，1991年榮獲第三屆茅盾文學(xué)獎。1992年8月他得病，是肝癌；三個月之后，1992年11月去世，享年43歲。一個堅強的男人，未能逃脫病魔之手。可他留給世界一部沉甸甸的大書。

2020年4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