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瑤
朱東潤(1896—1988),著名傳記文學作家、文藝批評家、文學史家、教育家、書法家。他在抗戰期間撰寫的《張居正大傳》聞名遐邇。
朱東潤是江蘇泰興人。抗戰勝利后,泰興曾經三次解放。第一次是1945年9月11日,第二次是1946年7月13日,第三次是1949年1月21日。第一、第二次都經過戰斗。第三次是在淮海戰役勝利后,國民黨軍兵敗如山倒,從泰興商家勒索一批錢財后逃跑。泰興最后一次解放沒有經過戰斗。首戰泰興時,朱東潤還在重慶中央大學任教。
新四軍首戰泰興
首戰泰興的部隊是新1旅,屬新四軍蘇中軍區第三分區,成立于1945年8月,旅部機關由三分區機關兼,三分區司令員陳玉生兼任旅長,三分區副政委李干輝兼任旅副政委和政治部主任,三分區參謀長杜屏兼任旅參謀長。下轄第11至第14團。
新1旅成立后,首先攻打泰興縣城。
守泰興縣城的是偽第2方面軍第19師。師長叫蔡鑫元,泰興人,是汪精衛的親信。日軍投降后,他拒不向新四軍投降,等待國民黨軍前來接收,并迎接國民黨的縣長和縣黨部書記長進入泰興縣城。于是,新1旅決定攻打泰興縣城。戰斗于9月8日打響。
泰興城東面和北面面向解放區,碉堡工事堅固,外圍據點密集。西面和南面已基本偽化,防守比較薄弱。針對這一情況,新1旅決定重點進攻防守相對薄弱的西面和南面,由第13團掃清城南和西南的外圍據點,同時準備阻擊由口岸來犯之敵,監視天星之敵。以第11團主攻大西門,第12團和第14團分別在南門、北門助攻。東門由民兵負責圍困和監視。9月8日拂曉,戰斗打響。10日晚,完成對縣城的包圍,旅指揮部即向蔡鑫元發出最后通牒,限其在24小時內投降,同時做好強攻準備。
蔡鑫元拒不投降,并乞求增援。
9月11日上午,蔡鑫元派其主力顧鳳山團兩個營,在號稱“虎將”的副團長肖志剛率領下突出北門水關,向新1旅第14團反撲。第14團予以迎頭痛擊,并擊斃肖志剛,殘敵倉皇退入城內。
9月11日午夜,新1旅發起總攻。第11團1營突擊隊首先從大西門南側登上城樓,主力隨之突進城內。接著,第14、第12團也相繼突破北門、南門。經激戰,3個團在十字街頭勝利會師。被分割的偽軍紛紛繳械投降,俘虜團長顧鳳山、陳正才以下4000余人。蔡鑫元化裝潛逃,被捕獲。
杜屏回憶:“在泰興戰斗中,人民群眾扛著紅旗,帶著刀、矛、地雷、手榴彈等,潮水般地擁到前線,聲勢浩大,氣壯山河。支前民兵送茶送飯,搶抬傷員,一直深入到前沿陣地,有的還直接參加圍攻據點的戰斗。泰興攻城戰的勝利,譜寫了一曲人民戰爭的壯麗凱歌。”
朱東潤創作《我從泰興來》
現在回過頭來再說朱東潤。全國抗戰爆發后,他雖然到了大后方,但是他的夫人鄒蓮舫和子女仍然留在泰興。
當時,朱東潤許多同事的家眷也留在被日軍侵占的家鄉。這些同事中有一些人耐不住長期的寂寞,在大后方又另組家庭。白楊主演的影片《一江春水向東流》,就反映了戰亂時代的這一情節。但朱東潤不然,他和鄒蓮舫伉儷情深,經常互相通信。
鄒蓮舫一人在泰興操持家務,撫育子女,備嘗艱辛。抗戰后期,她還讓大女兒朱清淤拎了一桶她熬的蟹油千里迢迢去重慶看望朱東潤。蟹油在長江下游十分珍貴,到了重慶,那就更加稀有了。這一桶蟹油飽含了鄒蓮舫對丈夫的深情。
1946年6月,朱東潤和中央大學師生返回南京。朱東潤急切地返回家鄉同鄒蓮舫和子女團聚。他從妻子和親友那里聽說了新四軍打蔡鑫元、解放泰興的故事,于是便寫了一篇《我從泰興來》,發表在1946年10月5日出版的《觀察》第6期上。他寫道:
本來新四軍的最大部分是貧苦的農民,而對方的最大部分何嘗不是貧苦的農民?貧農和貧農的中間,最容易造成情感的共鳴。一旦情感共鳴而后,那還打什么仗呢?去年九月間新四軍消滅偽軍,就是用的這種戰略。那時偽軍師長蔡鑫元把十九師的部隊,完全收到城里,聚集了三個月以上的糧草,在泰興城里巷頭巷腦筑了無數的碉堡,在準備和新四軍決戰,但是他也確實認定新四軍無從破城。在新四軍攻城郊的時候,有些長官還在開懷打牌,認為這個不成問題。城頭、城下稀疏歷落的槍炮聲,襯著竹牌的聲音,更加來得清脆。可是新四軍有新四軍的策略,大隊的軍隊留在后面,拼命地嚷著“殺啊、殺啊,沖啊、沖啊”,近城邊的卻是大隊大隊的鄉下老太婆。她們喊著城上守衛的軍隊:“乖乖乖乖肉格家去吧,我們是為著躲公糧才當兵的,不是來替蔡鑫元拼命打仗的啊!跟媽媽家去吧,新四軍不殺你們,他們是來殺蔡鑫元的啊!”
朱東潤所寫“鄉下老太婆”實際上就是偽軍士兵的母親。她們在對偽軍士兵喊話,發動瓦解敵軍的政治攻勢。在抗日戰爭時期,八路軍、新四軍都非常注意做偽軍家屬的工作。在山東抗日根據地曾經開展與此類似的“索夫喚子運動”。
此事應發生在城東、城北民兵圍城的地段。朱東潤所寫“大隊的軍隊留在后面,拼命地嚷著‘殺啊、殺啊,沖啊、沖啊”實際上就是民兵在虛張聲勢。那些偽軍士兵的母親所說“乖乖乖乖肉格”是當地方言,相當于“心肝寶貝兒”的意思。“家去”就是“回家”的意思。
朱東潤接著寫道:
真的,偽軍的士兵,只是些躲避公糧的貧農;經不起這一陣陣威脅與叫喚,他們終于把槍支放下,不打仗了。他們一個個回家,只剩得蔡鑫元和他的僚屬償還人生的血債。唐人說:“回樂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還鄉。”
朱東潤所引唐詩是李益的七絕《夜上受降城聞笛》。唐代有回樂縣,是靈州治所,在今寧夏回族自治區靈武縣西南。回樂峰即當地的山峰,一作“回樂烽”,指回樂縣附近的烽火臺。貞觀二十年(646年)秋,唐太宗曾到靈州受敕勒諸部降,故名受降城。原詩最后一句是“一夜征人盡望鄉”。顯然,在回樂峰前的征人只能“望鄉”,是無法一夜盡還鄉的。朱東潤把“望”字改為“還”字,是記錯了還是故意這么改的,就不清楚了。還需指出的是,經過偽軍士兵母親的呼喚,在城頭守衛的偽軍士兵已經喪失斗志,但他們不可能“一個個回家”,因為他們還有長官管著。只有新四軍攻進城以后,他們才能順利繳槍乃至協助新四軍對付那些頑抗的長官。
至于蔡鑫元,由于其怙惡不悛,1946年1月22日,泰興縣民主政府在黃橋舉行公審大會,將其處決。
國民黨“難免最后的崩潰”
朱東潤回泰興時,正值粟裕指揮蘇中七戰七捷的第一仗結束。這一仗新四軍第1、第6師各以五倍于敵的兵力于9月13日分別進攻泰興和泰興西北方向的宣家堡。除駐守泰興城里慶云寺的一個營部外,共殲滅國民黨軍美械裝備的第83師第19旅第56、第57團和旅屬山炮營3000余人。然后轉兵東進,準備在如皋以南打第二仗。
為給敵人造成主力仍在泰興的假象,新四軍還留了一支小部隊在泰興城內繼續佯攻慶云寺。第83師師長李天霞向上級第一綏靖區主任李默庵報告,籠統地說19旅兩個團吃了虧,但建制還在。因為新四軍佯攻慶云寺的部隊撤走,李天霞就稱,擊退了新四軍。朱東潤寫道:
新四軍經過擊退以后,重新回到鄉間,而守衛縣城的,不是那些偽軍,而是從抗戰初期,就和敵人作戰,飽受戰事訓練的軍隊;但是這個老太婆叫城的故事,隨時憧憬到軍事長官的心目之中。他們認為自己的軍隊不會遇到同樣的遭際,但是誰能保證一定不會這樣呢!兵士們固然是疆場百戰的健兒,究竟和偽軍本地的兵士不同,不易受到當地的誘惑,但是即使在這百戰健兒的隊伍中,也曾因為傷亡遷調的關系,補充了不少當地的人士,那么萬一有一天老太婆們又喊起“跟媽媽家去吧”,那又怎么辦?何況即使隊伍中沒有泰興的土著,兵士們只是貧農出身,在貧農和貧農之間究竟容易引起情感的共鳴。
朱東潤是傳記文學作家,中央大學的教授,對軍事是門外漢,對國共內戰是局外人。當時正是國民黨軍氣勢洶洶地向解放區進攻,不斷攻城略地的時候。他不知道新四軍首戰宣家堡、泰興之后還有六戰六捷,更很難料到國民黨軍三年后會一敗涂地,逃往臺灣。但是他看出了一點:國共雙方的士兵都是貧苦農民,容易引起感情的共鳴。
這一點至關重要。解放軍瓦解敵軍和優待俘虜政策便由此而來。在戰場上不斷出現類似“老太婆叫城”的場景。對俘虜由優待到吸收一直發展到即俘即補即戰,使有些解放軍部隊中的大部分士兵均為歷年的俘虜。在西北戰場出現了“用胡宗南的兵打胡宗南”,在淮海戰場出現了“用共產黨指揮的國民黨軍打國民黨軍”的戰爭奇觀。
在文章的最后,朱東潤寫道:
在工商業無從推展的今天,當地民眾每人平均只得一畝五分耕地,這是無法使人維持最低生活的。泰興如此,阜寧、鹽城、東臺、如皋、江都、泰縣、興化、南通、靖江等縣情形,大體也差不多。
需要指出的是“一畝五分耕地”是包括地主、富農、中農、貧雇農在內的每人平均數,實際上地主、富農占地多而貧雇農占地少甚至無立錐之地。
當時,朱東潤和國民黨統治區的一些無黨派的自由知識分子都視國民黨政府為政府,而國民黨反動派將八路軍、新四軍的活動稱為“大禍”。順著這種口吻,朱東潤寫道:“即使眼前的大禍,居然可以彌縫過去,將來的災難真是使人不免言之色變了。唯一的希望,只有政治改進,才能轉移現在的局勢,穩度這個驚風駭浪的難關。但是,政治方面所能給我們的希望太少了。腐爛的霉菌,一經侵蝕到核心,便難免最后的崩潰。是不是還有最后的解救呢?讓我們在這里誠懇的祈禱!”
“腐爛的霉菌”已侵入國民黨的核心,“難免最后的崩潰”,此話在當時人們看來已十分觸目驚心。因此所謂的“祈禱”,挽救不了國民黨的覆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