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 芳,鄭 迎
(湖北工業大學藝術設計學院,湖北 武漢430068)
法蘭克福學派,為當代西方馬克思主義流派,是以德國法蘭克福大學“社會研究中心”為中心所形成的哲學家、社會學家、文藝理論家學術群體.這一學派以馬克思對西方資本主義的批判理論為主要來源,借鑒十九世紀哲學思潮各類成果,將哲學、社會學的思考與歷史文化研究相關聯,對西方現當代社會現實與文化現象的研究提供了一種新的分析系統、評判的路徑,推動了社會研究與批判理論的時代進步.
西奧多?阿多諾(1903-1969),為法蘭克福學派一代宗師,著名的西方馬克思主義哲學家、美學家與社會學家.作為代表人物之一,阿多諾的藝術評論建立在其哲學、美學思想之上.其從馬克思主義的內在思想邏輯出發,推演出藝術的理論根基、原則與方法,進一步挖掘、揭示社會了實踐與藝術之間深刻的關聯.尤其在人類進入工業社會,甚至是信息社會之后,藝術與社會之間產生的復雜、深徹的關系如何形成、如何呈現,矛盾如何解決,用阿多諾的理論能作出精深透徹的解析.《音樂社會學導論》[1]一書,即從生產力、生產關系、社會結構、意識形態、大眾接受的視角切入對藝術現象的評判與分析,揭示音樂層次與工業社會階層之間復雜關聯,以對工業社會的文化批判,在我們這個時代尋找藝術延續的真理.
與黑格爾主張同一性總體性(即傾向肯定的辨證法)不同,阿多諾提出否定的辨證法,主張個體性、差異性的確認與辨析.在這一認識論基礎上,藝術代表著對現實否定性的認識,是對于尚不存在的追求.[1]1工業文明的現實造成了傳統藝術的危機,工業化的社會環境,大眾階層的興起,其包含的局限性與藝術形成了隔離與互斥.他認為在這一時期,真正的經典藝術則構成對現實的批判與否定.
在《音樂社會學導論》中,阿多諾肯定經典文化,首先肯定了音樂與社會、物質產品之間的界限與差異.音樂是抽象與非客觀的,與外在世界并無明確的同一性.偉大的音樂對于社會而言具有無用性與否定性.相對于大眾文化,它是人類社會的評判的某種標準,“有關音樂的社會學發現越是確實可靠,這些發現就離音樂本身越遠,對于音樂本身就越顯得是外在的東西.另一方面,這些發現越是深入特殊的音樂關系,它們作為社會性的東西就會有變得更貧乏、更抽象的危險.”[1]234
從藝術發展歷史看來,藝術一方面具有審美的功能,一方面具有社會教化的功能.春秋時代,儒家《論語》中有“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禮記》中有“禮為異,樂為同”.“禮”劃分出階層的差異,而“樂”則能將人心重新融合,彌補社會的分裂,突出藝術,尤其是音樂具有和諧人心,團結群體的功能.魏晉時代的音樂理論家嵇康在《聲無哀樂論》中則從道家思想出發,認為最高妙的音樂具有超越哀樂等社會特質的功能,以道家“無為”思想為本源,宣告了藝術的獨立地位.以上學說從兩個不同的方面成為阿多諾的否定式辨證法不同層面的先聲.
但是,在進入工業社會之后,這一觀念與現象呈現出更為復雜的表現.而以阿多諾為代表的西方馬克思主義的建立者,從唯物實踐觀出發,依據時代特征,將社會學的研究成果與文化研究相契合,更進一步從社會科學的視角,分析藝術的相對獨立性與特殊性.在《音樂社會學導論》中,阿多諾以深刻清醒的反思厘清社會與藝術之間虛假的直接性,最大限度地拉開音樂與社會之間的距離,堅持音樂作為藝術的獨立性,批判以音樂迎合社會而帶來的落后與遲滯,探索在新時代如何維護和繼續創造新的高雅文化的可能與契機.
這一理論,對于處在現代化建設時期的中國具有積極的借鑒意義,對分析、處理當代文化的多樣性具有科學的指導作用.由阿多諾的理論所觸及的工業社會特征出發,從社會學層面確立藝術精神創造與社會物質創造二者的相對獨立性質,在中華文明已有的藝術經驗的基礎上,將傳統與當代社會科學相融合,能夠更加深入更恢弘地發掘隱藏于兩個領域之間的勞動過程、深層結構.
通過這種挖掘、對照與建構,追求新時代人與社會真正的和諧,在尊重個性獨立的基礎上,追求“天人再合一”的民族與時代理想,“呈現與其在古代語境中的原有面貌并不完全相同卻又息息相通的嶄新意境”[2],從而建立一種新的將藝術技術與社會學統一起來的藝術史,更為完備地建立藝術與社會評價機制,成就當代藝術社會學思想.
中外藝術中,藝術層次與社會階層之間的矛盾由來已久,中國文藝自古有“陽春白雪”“下里巴人”的劃分.但是,這種矛盾在工業化背景下更為尖銳,并呈現出更復雜的新特點.
在《導論》這一音樂社會學的開山之作中,阿多諾深刻揭示了音樂的藝術特性,以及與社會學批判之間復雜辨證、抽象與不協調的關聯.“音樂是無意識的意識形態”[1]52.工業社會中文化批量生產的標準化、現實性,與藝術的個體性、超越性難以兼容.“音樂引起的快樂是多人的快樂,而社會排斥著個人又緊緊地控制著個人”[1]52.資本的力量、意識形態與人類的精神需求之間形成了多重難以調和的悖論.同時,音樂本身,內部隱藏著客觀的社會層次結構,最深層的社會基礎形成腦力與體力勞動的差異,構成高雅與低俗藝術之分.真正的藝術具有異在性、不確定性、難解性等特質,而娛樂藝術盲目從眾,阻礙了人們反思改造自身與世界,藝術淪為固化社會的粘合劑,淪為最貧乏的持久的狂歡.在這一矛盾的社會關系與背景下,藝術的創作者為商業化需要,力圖模糊被操控的大眾文化與藝術之間的差異,制造和諧假象,抹殺二者之間真實的矛盾,形成藝術對現實的又一重掩蓋與蒙蔽.
在這一條件下,藝術脫離現實,遠離深邃的思考,成為資本操縱的對象.大多數文化水平一般的欣賞者則以消費的動力控制市場,令娛樂性與程式化的作品大行其道,形成對經典的遮蔽,造成繼承與向前發展的阻礙.一方面藝術失去個性與品質,另一方面令人們在無節制的滿足當中喪失深層的判斷與認知、滿足自身水準現狀,放棄更為神圣的提升與追求.
阿多諾拓展了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思想,通過音樂構成與形式規律,揭示出其深層細胞之中交織的社會問題,以及時代、市場與階級的束縛,認為藝術只有超越于階層關系之上,才能真正與階層發生關聯,“最高境界的音樂只能寄希望于更好的社會組織機構,不能寄希望于消費服務,作為意識形態的音樂的終結有待于對抗性社會的終結”[1]81.這一具有前瞻性的藝術理想,與馬克思的共產主義社會構想相溝通.馬克思認為在理想的社會狀態下,個體才得以絕對地發展創造性潛力……以人類的全部力量的發展作為它自己的目的[3],“美好的生活,也就是自由的生活,是全面實現人的能力”[4]藝術矛盾的解決,有賴于社會結構的發展與完善,在與政治經濟的優化與提升.
在建設具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階段,中國走向工業化的過程中,同樣存在著類似文化分層,以及抵制低俗、確立高雅文化,復興優秀傳統文化的任務.尤其是當今大眾文化與經典文化之間的界限日趨模糊,這一研究對于真正經典文化、先進文化的創造極具理論價值.借鑒阿多諾的思想與分析,通過否定性辨證思維,將有助于在現實的基礎之上,科學合理地厘清文化類別,發掘并確認文化的多樣性.在社會主義體制之下,文化建設將一定程度上遏制資本的控制與局限,跨越階級分層,從而從現實社會經濟與意識形態出發,在滿足大眾需要的基礎上,立足社會結構與多維視角,將市場動力與文化引領相結合,弘揚真善美,繼承民族文化、倡導先進文化,創建經典文化,綜合引導民眾提升文化素養,提高國民素質.
“人的全面而自由的發展”[5]是從古希臘到馬克思的人類理想目標,如何立足新的歷史基礎,合理借鑒、批判繼承以阿多諾為代表的藝術社會學思想,將為中國當前市場經濟條件下面臨的藝術與資本、階層的各類矛盾,探索一條讓每個人在新的社會基礎上真正徹底地實現自己的路徑.可見合理運用、融合這一西方馬克思主義認識論成果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
高雅藝術是一個時代美的精華,是在紛繁蕪雜、混亂瑣碎的世俗土壤中誕生而出的精神之花,藝術之花.經典藝術家們更是猶如一顆顆明星,照亮了人類歷史文化的長河.
阿多諾從馬克思主義的實踐視域出發,認為西方現代藝術因其特有的社會形式毀滅天才,降低品質,大眾媒體助長著無知,社會意志損害著藝術的獨立、一貫與完美.資本主義社會讓各類藝術需求通過市場反映,良莠不齊,真假難辨.而為了最大地滿足需求、獲取利益,藝術作品常常不分是非,一味迎合.進入信息社會以來,資本、媒體介入文化創造,文化產業化成為重要的牟利途徑.流行文化的生產與供給一方面提供直接的快感,以保證利益獲取,同時讓人們的接受變得被動,審美同一化、程式化,妨礙甚至取消了更高更個體的精神追求,對高雅藝術的延續造成了強大的沖擊.
同時,阿多諾又指出其中存在的新的創作契機,認為在這一社會背景下,一部藝術作品更應該直面其社會存在.一名真正的藝術家應具有責任心,成為社會的代言人.在任何的時代,高端的藝術都不可能天外飛來,總是在復雜的社會與自身構成中脫穎而出.高貴文藝雖然被壓抑,潛在地存在,但仍然會以“一種合乎人類尊嚴的態度的渴望和可能性依然長久存在.”[1]21高雅藝術代表著抗爭的精神,是內在世界的舞臺,具有進步的邏輯性、對自然本性的控制與升華,她崇高,有力而超逸,同時,她又能吸收大眾藝術有生命力的要素,實現上下之間的交流,在自律中反抗市場、政治的支配.
自中國改革開放,建設小康社會以來,大眾階層作為與市場利益相關的消費群體,形成了對傳統審美活動的融入與重構,構成了文化循環的新的動力.不可否認,當代大眾文化優雅與粗鄙并存,崇高與低級同行、其功利化、感官化的消費主義與享樂主義為精英文化的捍衛者不斷批判.但是,大眾也并非封閉固化的鐵板一塊.相對西方而言,我國以民為本的社會體制,以及“文以載道”的深厚文化積淀的基礎,在以“富民”為目標的商品經濟介入之后,將能呈現出兼容并包、上下交流的文化建構形態.
隨著高等教育擴大化,民眾受教育程度的提高,媚俗重復,粗制濫造的作品終將令人厭棄,大眾需要的不僅是創新性作品,更需要能夠實現自我提升,滿足內心神圣渴望的作品.在追求市場價值的同時,在國家建設先進文化的倡導下,悠久的文化傳統積淀也將激發精英群體參與社會、啟迪民眾的責任心,“為天地立心,為生命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6]在文化建設的過程中,歷史感、使命感將激勵眾多的知識分子自覺融入到文化的改造與批判之中,“讓承載著啟蒙任務、人文精神的嚴肅文化、精英文化在新的框架中與大眾文化聯姻,從而使精英文化大眾化”.[7]在這一過程中,文化的創造者將立足國家的整體利益和長遠利益出發,弘揚優秀傳統文化,提升文化品位,抵制淺薄低俗、以深度的人文關懷,高尚的審美情操、參與創造健康、文明、向上的社會環境,優化文化良性循環的動力,建立和完善當代審美價值體系.
物資與精神的矛盾一以貫之,但每一個時代的經典并非在模仿中誕生,而是立足于時代,在文化知識多質多量的匯聚之中誕生的雅俗共賞的精品,打動著普遍的人心,實現著從大眾文化到經典層次的飛升.在中國商品經濟的文化生產場中,克服阿多諾所提出的藝術與產業的矛盾,實現天才與民眾的溝通,以其獨有的多維度張力,實現優秀大眾文化服務于世俗社會的此在性活力.由此,藝術將不再是過往的回憶以及少數天才的專利,而是應和與實踐著民眾對于神圣超越的祈盼,提升品質境界,共同成長,形成面向時代與未來的經典文化創造力.
自工業革命以來,藝術的普遍性和特殊性之間的關系變得更為晦澀錯綜,不可調和.以這一著作為代表,阿多諾將馬克思主義的世界觀與方法論創造性地加以發展、延伸,以精深的辨證思維,宏觀的社會學視角,在對立與批判中突出藝術個性,揭示了現代藝術的審美特性與時代本質.其開創的藝術批判理論成為當代藝術與社會批判的先導,深刻影響了藝術社會學、大眾文化理論,文化工業的探討.
藝術的社會學研究從認識論、方法上啟迪著我國當代文化研究以藝術批判關聯社會批判,研究藝術中的社會關系、階層結構、意識形態內容對于藝術史、藝術創作、藝術特征的影響,引導我們認識其中內在復雜、艱深的邏輯關聯等因素.由此從當代實際出發,深入探討藝術存在的歷史的、社會的、內在的條件,在各類矛盾與斷裂中直面困境、發現規律,揚長避短,尋找新時期藝術得以更新、提升的可能性,探索邁向理想社會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