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約自殺為哪般？(下)

紀萍

本案被告人黃寧寧因與他人相約自殺涉嫌故意殺人罪，他說此前在大學四年因為學習成績極差，經常挨批，被校方警告，對學習越來越提不起精神，不跟任何人交流，不參加任何集體活動，每天都在煎熬，本該美好的大學生活卻如同地獄一般。他要逃離，卻又不知所措，那時候就有自殺的念頭。

初戀女友 內心深處的一塊綠地

在黃寧寧荒蕪的內心深處還留有一塊綠地，那是屬于他和高中女同學芳菲的。黃寧寧一米八的大高個子，白白凈凈，濃眉大眼，硬朗的五官與他柔弱的內心形成鮮明的反差。那會兒他成績好，低調沉默，很招女生待見，高二開始，他和芳菲確定了戀愛關系。初戀是昏暗隧道里的一束光，給黃寧寧帶來了清新氣息和人生希望。高中畢業，芳菲考取另一所大學，他們保持聯系，直到大三。

很快大三學期結束了，黃偉強收到校方發來的對黃寧寧的勸退通知書，明確黃寧寧將無法畢業，拿不到本科畢業證書，憤怒的虎爸拳腳伺候。暑假后開學了，黃寧寧蔫頭耷腦地回到大學校園，得知芳菲父母親反對他倆戀愛，拿不到畢業文憑就難找到合適的工作，怎么給芳菲一個美好的未來？他有自知之明，不如就此打住吧。與芳菲分手后他一身輕松，無牽無掛，可沒多久，又深切地感到無比孤獨，生活極其乏味，沒有任何事情能調動他的熱情。乏味是抑郁致命的情緒，它把你的每一天抹上灰暗的顏色，削弱你生活的動力。他自我封閉，整日愁眉不展，不言不語，這個時候，他已經是嚴重抑郁癥患者了。

姐姐小麗先弟弟一年大學畢業了。到上海討生活，拿到第一個月工資就給弟弟買了臺筆記本電腦。黃寧寧懷抱著日盼夜想的電腦無聲地流淚：來不及了，一切都晚了，荒廢三年的學業已經無法挽回。

不知不覺大四結束了，沒拿到畢業證書的黃寧寧回到老家，媽媽終于發現了兒子的異常，夏天還穿著冬天的衣服，邋里邋遢，不修邊幅，呆坐呆立默不作聲。她帶兒子去了醫院，醫生明確告知說你兒子是抑郁癥，必須吃藥調理，密切注意動向，以免發生不測。遺憾的是，全家上下包括黃寧寧自己都沒把抑郁癥太當回事，因為都不具備這方面的常識，媽媽沒叮囑兒子按時服藥，黃寧寧也沒把吃藥當回事，遠在千里之外的姐姐不知詳情，近在咫尺的奶奶更不可能關注。

黃寧寧先后找過幾個工作，都不順心，加劇了他的自我否定，“自己沒有能力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這個世上沒有他想要做的事和能做的事，更沒有他牽掛的人。他想到了自殺，只是并沒具體實施，家人也就都不知道。

溫暖“新”家 他并沒有感到幸福

虎爸黃偉強要對兒子將來負責，黃寧寧大學畢業后被父親接到江蘇常州，他和現任妻子陳秀及他倆的女兒小希定居在此。夫妻聯手搞物流，辛苦打拼，黃偉強發誓要打翻身仗，要讓全家過上城里人的好日子。

2017年年初，黃寧寧來到新家，繼母陳秀善良溫和，對黃寧寧視如己出，寵愛程度不亞于對親生女兒小希，這點很難得。小希也對哥哥親親熱熱很是暖心，黃偉強夫妻搞物流早出晚歸，黃寧寧擔當大哥的角色料理妹妹飲食起居，新家的生活很溫馨，他是幸運的。

黃偉強把兒子安頓在一家高科技企業，工作與其所學專業對口，從事牙齒造型軟件設計，黃寧寧完全勝任這份不太累且收入不低的工作。生活安定，工作穩定，黃寧寧應該能走出心理陰影。問題來了，在新家，父子零距離面對面機會多了，這就加劇了黃寧寧的緊張、畏懼、糾結和郁悶……

黃偉強這輩子如同一只旋轉的陀螺，沒片刻停下腳步，他拼盡氣力掙錢，養活著上下三代七口人。父親死得早，老母親由他贍養；與前妻的一雙兒女都培養到大學畢業；小女兒小希剛上初中；還要償還北漂時欠下的巨額債務……他不敢喘氣，也不讓長大成人的一雙兒女喘氣，大女兒小麗剛剛大學畢業找到工作，虎爸要求小麗每月承擔上大學的弟弟部分生活費用，還要求小麗寄錢給無能窮困的生母；虎爸花數萬元為兒子獲取補考機會，黃寧寧終于拿到大學本科畢業證書，這為科技企業招聘他鋪墊了條件?；终J為兒子成人了，得承擔家庭責任，他收繳了兒子的工資卡，每月5000元左右的工資中只給500元零花錢，其余積攢起來給他討老婆生娃?；謱ψ约和瑯涌量?，沒有任何嗜好，不亂花一分錢，他就是一臺取款機，不停地為這個家輸出人民幣。這樣的父親，我們還能指責他什么呢？！

案發時黃寧寧24歲，據他交代：“上高中的時候，爸媽離婚，特別不開心。上了大學幾門課都不及格，拿不到學位證書，壓力很大。高中談的女友四年了，她家庭反對只能分手，那會兒就有自殺的想法，但是沒有去做。大學畢業后找了幾份工作都不順意，我爸生意上失敗欠了好多錢，希望我盡快掙錢，還要我趕快找老婆結婚。我網貸了幾筆款用于網絡賭博，本想贏點錢好給我爸，結果一輸再輸，欠了8萬多。反正一切都不順心，覺得過不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就決心自殺?！?/p>

網絡帶給我們的負面影響無處不在，需要青少年具有自我防范意識，自覺遠離，而不是自投羅網。但是很遺憾，現實中，很多大學生為了滿足過度消費而陷入“套路貸”和網絡賭博，越走越偏離正常軌道，除了社會及家庭原因，自身素質是最主要的原因。

法律規定 相約自殺得負刑事責任

案件審查中，犯罪嫌疑人黃寧寧始終對因被害人陳凱自殺身亡而追究其刑事責任很抵觸。他認為：“陳凱是自己要死，還從浙江趕到常州來找死，又不是我要他死，怎么我就成了殺人犯了呢？！”

鑒于案發時黃寧寧患抑郁癥，系限定刑事責任能力人，根據相關法律規定，常州市鐘樓區法律援助中心為黃寧寧提供法律援助，辯護人立即與黃寧寧及父親見面溝通，化解他們對案件處理的抵觸情緒。

2019年5月9日，承辦人錢永峰副檢察長再次傳喚黃寧寧到本院進行訊問，因黃寧寧屬于限制行為能力人，遂要求其法定代理人黃偉強全程在場，筆者也參與了訊問。錢永峰幾次耐心疏導，追根尋源，診斷病根，讓黃寧寧感受到了法律的溫度。他精神狀態有了明顯轉變，終于對自己的行為供認不諱，意識到自己約他人共同自殺是犯罪行為，愿意接受法律的懲處。錢永峰贈送書籍《阿甘正傳》《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鼓勵黃寧寧勇敢面對生活挫折，希望其在承擔刑事責任的同時，珍視生命。

筆者發現，整個訊問過程中，黃偉強不時為兒子搶答提問，其強勢態度致使黃寧寧不敢正面回答提問。錢永峰對黃偉強及時嚴肅勸阻，告知法定代理人不能代替被代理人做陳述，阻礙被代理人的真實意思表達。訊問結束后，筆者與黃寧寧繼續交談，有了以下對話：

筆者：你現在還想自殺嗎？

黃寧寧點點頭：感覺人醒過來更痛苦。

筆者：一家人都愛你，爸爸雖然對你比較嚴厲，但是他內心是愛你的。還有姐姐，她說過你再自殺，她也死。為什么還想自殺呢？

黃寧寧：因為我達不到爸爸的要求，還拖累全家，感覺活著很累。

筆者：現在爸爸對你有什么要求你做不到呢？

黃寧寧：他給我介紹對象要我馬上結婚生孩子，我不愿意。我想等工作穩定了，有了積蓄再考慮。

筆者問一旁的爸爸：黃寧寧才25歲，你為什么急于要他談戀愛結婚呢？

黃偉強：現在指望他也指望不了什么了，就能指望他傳宗接代唄。

筆者：可是你沒有考慮他的需要，他現在不需要戀愛結婚。他需要情緒穩定，生活工作穩定，才能走出抑郁癥的陰影。老黃，你過于強勢固執，兒子走到這一步，你有責任啊。

黃偉強：我肯定有責任，現在對他態度好許多了，不信你問問他，不打不罵的，還要咋樣？

筆者：他是一個獨立的有血有肉的人，不是任你擺布的機器人，要尊重他的人格，凡事跟他耐心商量著來。

黃偉強點了點頭……

同時，錢永峰副檢察長通過電話與被害人陳凱的父親溝通，陳父表示兒子是到了常州死亡的，黃寧寧應當承擔責任，希望司法機關依法處理。之后，錢永峰與被害人的胞姐當面溝通，認真聽取被害人親屬對該案處理意見，耐心說服、消除雙方家屬心中疑慮，引導雙方通過合法合理途徑向司法機關表達訴求，并告知黃偉強應當主動與被害人家屬聯系，爭取對方諒解，為黃寧寧的從輕處罰打下基礎，但是遭到黃偉強的斷然拒絕。

檢察機關對此案審查過程中，鑒于部分事實尚未查清，部分證據欠缺，先后兩次退回公安機關補充偵查。為進一步完善證據，2019年5月15日，錢永峰副檢察長與助理前往常州市物證鑒定所，向該案法醫請教一氧化碳中毒致死的有關專業知識，以辨明為何被害人死亡而黃寧寧卻能生還的原因，完善證據的前提下事實才能清楚，定性才能準確。

2019年6月17日，常州市公安局鐘樓分局經過補充偵查終結，重新移送鐘樓區檢察院審查起訴。黃寧寧的援助律師出具書面法律意見，認為犯罪嫌疑人黃寧寧不構成故意殺人罪。對此，錢永峰副檢察長與助手收集整理了大量案例及相關法律規定，組織員額檢察官進行探討研究。

近年來，類似本案情形在全國司法實踐中有較多判例可參照：即雙方相約共同自殺，一方為自殺提供條件，另一方利用此條件自殺而死，而提供條件的一方自殺未死或放棄了自殺行為，從性質上講，這是一種幫助自殺的行為，對提供條件的自殺未死者或放棄自殺者應當認定為故意殺人罪，但對其可以從輕或者減輕處罰。

黃寧寧與死者的微信聊天內容證實：黃寧寧在百度貼吧發帖預約他人共同自殺，死者陳凱看到帖子主動加黃寧寧微信，兩人商定到常州用燒炭法自殺，即在封閉的空間內燃燒木炭，造成一氧化碳中毒死亡。隨后，黃寧寧在網上購買了用以自殺的無煙炭10斤，陳凱在網上預定了常州一家旅店，黃寧寧給對方發送了常州碰頭地點定位及路線圖。

2018年5月24日下午，黃寧寧在家庭住址附近的“菜鳥驛站”快遞收寄點取得網購的10斤無煙炭，即趕到碰頭地點與被害人碰頭，然后一起去明都超市購買用于燒炭的鐵盆、酒精及封閉門窗縫隙有助于自殺成功的透明膠帶，出了超市被害人單獨在超市對面百貨店購買旅行箱，存放用于自殺的無煙炭等物件。

兩人前往預定的旅店，黃寧寧用自己的身份證登記入住9009房間。進了客房后，兩人確定在空間較小的衛生間內燒炭自殺，黃寧寧即用透明膠帶將衛生間上方的方形通風口封死，阻隔空氣流通，兩人一起點燃木炭，一起喝酒聊天，不多時黃寧寧感覺昏沉沉，即抱來被子鋪在衛生間地上，先躺倒在被子上，接著陳凱進來躺倒在他身邊，黃寧寧起身把衛生間的門關上，兩人迷迷糊糊等待死神的到來……后因黃寧寧父母及時報警其得到救助幸免于難，陳凱因一氧化碳中毒而身亡。

黃寧寧為相約自殺做了一系列準備，為完成共同自殺提供條件。雖然這些條件是為他自己自殺準備的，但是客觀上陳凱也是利用了黃寧寧提供的條件自殺而死，因此黃寧寧具有了剝奪他人生命的故意，也實施了剝奪他人生命的行為，構成故意殺人罪。

2019年7月26日，鐘樓區檢察院以被告人黃寧寧構成故意殺人罪向法院提起公訴。2019年9月24日，鐘樓區法院開庭受理本案，法庭上，黃寧寧平靜地供述犯罪過程?！?/p>

有調查表明，中國目前大約有抑郁癥患者3000萬，存在抑郁情緒的人高達30%，而其中只有5%的患者得到治療。美國暢銷書作家、曾經是重度抑郁癥患者的安德魯·所羅門在《抑郁》一書中寫道：“憂郁也許是人類無可逃避的惡魔，但愛、智慧與意志力的偉大力量，可以幫你走出絕望之域，那永遠是神奇的一刻，美麗得不可思議?！?/p>

抑郁癥——將在今后20年上升為全世界第二大常見的疾病。孩子的成長，最主要的不是成績不是考第幾名，而是人格的健全。當父母疲于奔命追逐物質欲望的時候，請留點神給孩子的精神家園吧，陪伴和包容是給予抑郁癥患者最有效的良藥。

發稿時，該案等待宣判。

（涉案人員為化名）

（該案承辦檢察官錢永峰、武斌對此文有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