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發照見來時路

明前茶

還沒有到過年，小魏媽媽就在糾結要不要去參加畢業35周年的同學會。這一屆同學好友都已經有五十七八歲，就像奔流的江水進入了下游的淺灘，江底那些久未晾曬的青春往事，像礁石一樣帶著蒼苔味和水銹氣，露頭了。

要不要去重見當年較勁過的人，暗戀過的人，嫉妒過的人？這已經成為小魏媽媽反復躊躇的事。

小魏鼓勵媽媽：去啊，你擔心什么？歲月并不會饒過誰。再說，我敢肯定，你依舊是身材最好的女神一名。

媽媽不聽她的蠱惑，低下頭來讓女兒看自己的頂心：“瞧瞧，發稀見頭皮，兩邊的側發遮不住耳朵，就算再去染黑，出來的效果也是很蒼涼的。”

小魏的心就是一緊，她沒有想到35年的歲月就像一場場不緊不慢的雪，給媽媽帶來如此蒼蒼暮暮的心境。從那個時候起，小魏的年貨清單里，就加上了“兩頂假發”。

到了假發市場，小魏才知道這里早就今非昔比。玩Cosplay和穿洛麗塔的年輕女孩，甚至為了把假發戴出逼真效果，將真發大幅度削薄削短，乃至改成寸頭。戴假發對她們而言，不僅不會勾起任何傷春悲秋之情，反而是“一秒入戲”的華麗變身。一個女孩告訴小魏：我也不是很理解亦舒師太為什么說，兩個中年女人最好的友誼，就是有膽揭下假發來互戴，以及互相打量。換頂假發，不就是像換頂帽子一樣自然么？

而小魏的挑選不免充滿了躊躇。她借著試假發，前所未有地認真打量自己的臉。母親遺傳給她的淡眉毛、垮眼角，以及整個鵝蛋臉上的虛靜謙和之氣，都在棕紅色假發下逐一浮現。甚至，顴骨上淡淡的色斑，形狀與母親也如出一轍。多少年前，小魏曾經立下的要成為與母親完全不同的人的fIag，都被今天這張假發下殊途同歸的臉推翻了。

小魏攥著那頂假發陷入沉思。她記起當年，向來節儉的外婆，執意要買一頂昂貴的假發，戴著去上最后一節課。那一天，從教41年的外婆要從服務了一輩子的小學退休了。在那兒，她從一名19歲的大辮子師范畢業生，做到教導主任、校長。她的部下說“柔軟這個詞在韓老師（外婆）心中不存在”。但在她職業生涯的最后一天，“柔軟”這個詞突然出現了，外婆戴上華麗麗的微鬈假發，上了她的最后一節課，主持了她最后一次教師大會。在宣布她退休的掌聲中，她取下假發，向她的后輩們鞠躬。她手上的那頂濃密假發與她的真實形象造成了突兀的對比，令每個送別她的人都淚濕眼角。一位曾頂撞過外婆的女教師，摟抱著昔日的領導，摩挲她的后背，將言語無法訴說的一切，都安放在這一抱中。接著，女教師替外婆戴上假發，仔細整理好壓扁的發綹與鬢角，叮囑說：“戴上暖和些，昨晚寒潮已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