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美高校本科教育中的美育觀念與實踐及其對中國高等教育的啟示

李 牧

(南京大學 藝術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3)

一、何謂“審美教育”？

美育，即審美教育(aesthetic education)，作為德智體美勞“五育”中的一環，在實現全面提升人口素質目標中的重要作用和關鍵地位不容忽視。如今，在高等教育逐漸普及的情勢之下，如何在大學本科階段開展和實施有效的審美教育，一直以來都是學界關注的焦點。目前，中國高等教育界關于本科教育階段美育的認識及相關的教學實踐，主要有兩種傾向：一是將審美教育等同于藝術教育(art education)，在教學中主要傳授有關藝術的史論知識、創作技法和賞析方式，重點在于提升受教者的專業知識和藝術素養；二是將審美教育形而上學化，以作為哲學分支的美學為美育的中心，強調理論性和思辨性。在一般的專業藝術院校及綜合性大學所開設的藝術類專業課或通識類課程中，上述第一種傾向較為突出。例如，在筆者本科(2001—2005)(1)筆者以下所引述的課程，均為自己本科階段所選修或旁聽的課程。曾就讀的北京大學，通識課“西方藝術史”(朱青生授)和“中國歷代裝飾藝術”(翁劍青授)即注重史論知識，“貝多芬專題”(嚴寶瑜授)是教導學生如何欣賞大師作品，而“中國書法藝術技法”(高譯授)則是一門完全意義上的臨摹實踐課。而在一些哲學傳統較為深厚的學術機構中，第二種傾向也十分明顯，并由于“藝術學理論”一級學科的正式設立，而逐漸在綜合性院校中成為主流。例如，自蔡元培提出以“美育代宗教”的理念以來，后有葉朗倡導美學美育，因此“藝術哲學”(劉東授)等課程在北京大學本科美育教學中，亦占據較為重要的地位。

然而，在一定程度上，以上兩種傾向均與審美教育的核心價值存在一定的偏離。實際上，“審美”一詞源自古希臘語詞aisthanomai，意為通過各種感官進行感知。在這個意義上，“審美”的重心在于“審”，即感官的運用，而非僅限于“美”，即作為認知和經驗對象的“藝術”。因此，審美教育的核心并非上述所言之“藝術教育”，因為藝術只是這一認知活動的媒介或者路徑。同時，由于審美過程注重經驗性的、直接的感性和感官活動，審美教育也并非形而上的思辨行為。審美的本質是個體主觀的知覺經驗與客觀外部對象之間，在情感上的藝術性互動，其產生的實際效應是主體知覺經驗的豐富與知覺能力的提升，從而在直觀上達到一種知覺現象學意義上的[1]、對于客觀外部世界和內心主觀世界的把握和理解，確立和塑造了個體的主體身份和存在感，以及建構了自身與自我和世界的各種關聯。這便是本雅明所強調的對于個體感知自我生命存在與世界本質極其重要的、即時的“經驗”或“經歷”(experience)[2]。審美的這一獨特本質，使得審美教育的內涵和目的成為依托于感性經驗和對象的一種對于主體感覺和認知能力的全面訓練和提高。[3]即是說，審美教育的核心并非旨在提高和豐富個體具體的藝術經驗，而在于通過對于藝術經驗的感知，達到個人整體直覺能力的拓展和完善，關注人作為知覺和感性存在的具體性和可能性。由此可見，美育不同于作為純粹感性體驗的體育與勞育，亦不同于強調精神性的德育和智育，而是作為溝通和聯結感性經驗與知性思考的橋梁，將“五育”整合為培養完全之人的有效路徑和必經之途。

由于現今中國高等教育對于審美教育本質的認識有一定的偏離，本文將試圖通過考察歐美主要高等學府的審美教育理念與實踐，為中國本科教學中的審美教育實踐提供新的認識論范式和方法論框架，以期最終實現審美教育在中國的進一步擴大和發展。需要說明的是，本文所考察的歐美主要高等學校，是依據數年來美國新聞(US News)(2)參見US News College Rankings。和英國《泰晤士報》(TheTimes)(3)參見Good University Guide 。的大學排名，進行綜合考量后選取的世界前十高校。它們分別為：哈佛大學、耶魯大學、斯坦福大學、哥倫比亞大學、麻省理工學院、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劍橋大學和牛津大學。同時，本文也將依據筆者的調研情況，論及某些具有特色審美教育項目的高校，如斯德哥爾摩大學等。

二、歐美大學本科審美教育的五個模式

在上述大學中，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審美教育體系最為完整和悠久，其教育實踐的理念和方法已為全美甚至全世界大多數高等教育實施機構所借鑒和推行。下文將以哥倫比亞大學的美育理念和實踐為起始，分別論述歐美主要大學本科的五種審美教育模式。

(一)通識教育模式——哥倫比亞大學、芝加哥大學

通識教育模式，是指大學為本科學生設置必修的美育通識課程，以提高學生的綜合素質為目的的審美教育模式。實行通識教育模式的代表性大學，包括哥倫比亞大學和芝加哥大學。

與許多美國大學相類，哥倫比亞大學的本科教育和管理主要由一個單一的學院負責，即哥倫比亞學院(the Columbia College)。此學院為哥倫比亞大學的所有本科生設置了核心必修課程(core curriculum)(4)關于哥倫比亞大學核心課程的詳細介紹，可參見Timothy P. Cross, An Oasis of Order: The Core Curriculum at Columbia College, The Office of the Dean, Columbia College, 1995。，從根本目標而言，核心課程的目的不是教導學生掌握某一類具體的知識，而是引導和培養他們形成一種能夠進行自我反思(self-reflection)、謹言慎行(deliberative action)以及崇尚自由的人生態度，并具備獲得如此生活的、作為“人”的基本能力，即希望學生們在其未來的人生中，對復雜人間事務具有一種理性判斷的能力。[4]具體說來，除外語、體育和全球參與(global core requirement)等要求外，哥倫比亞大學的核心必修課程還包括六大板塊：文學人文(literature humanities)、現代文明(contemporary civilization)、大學論文寫作(university writing)、藝術人文(art humanities)、音樂人文(music humanities)和前沿科學(frontiers of science)?？梢姡宋乃囆g類在這六大板塊中占據了六分之五的比重，體現了植根于課程體系深處的人文主義關懷，而其中的純藝術類課程又達到了人文藝術類課程總量的40%。

在哥倫比亞大學的歷史上，有關人文修養的要求從1880年關于掌握古代希臘語或拉丁語的規定中便已開始體現。(5)以下關于哥倫比亞大學核心課程的歷史，可參見“History of the Core”, https://www.college.columbia.edu/core/timeline。1934年，歐文·艾德曼(Irwin Edman)提出關于大學教育以文學、音樂和視覺藝術為基礎的人文教育理念(liberal education)，他提議設置一門獨立于具體專業之外的、兩年為期的通識課程。1941年，原定為一門的課程分列為三門，即之后確定的“文學人文”“藝術人文”和“音樂人文”，并由每周一次增加為每門課程每周三次，從大班講授轉變為小班討論。其中，“藝術人文”課程被冠名為“西方藝術經典”(課程編號為Humanities UN121，又作Humanities W1121: Masterpieces of Western Art)，而“音樂人文”課程則定為“西方音樂經典”(Humanities UN1123: Masterpieces of Western Music)。以“西方藝術經典”課程為例，從1947年開始便成為所有在哥倫比亞大學就讀的本科學生的必修課。這門課程由哥倫比亞大學藝術史及考古系(Department of Art History and Archaeology)負責開設，它并非西方藝術歷史的概述，而是對精選的藝術作品和藝術家的深入分析和解讀(6)根據課程大綱，此課程主要考察的藝術作品和藝術家包括：帕臺農神廟(the Parthenon)、亞眠大教堂(Amiens Cathedral)以及拉斐爾、米開朗琪羅、布魯蓋爾、貝爾尼尼、倫勃朗、戈雅、莫奈、畢加索、賴特、勒·柯布西耶、波洛克和沃霍爾。，目的是教授學生如何觀看，如何思考和如何參與具有深度和思辨性的討論。每班學生人數控制在22人以內，課堂主要以討論班形式進行。此課程的突出特點之一，是積極大量地利用地處紐約的優勢，經常組織學生參觀博物館(如大都會博物館和現代美術館)、經典建筑和紀念碑。(7)關于審美教育與當地社會文化環境(紐約)的關系，可參見Heidi Upton , “Aesthetic Education and Discover NewYork: Inquiry, the Arts and Civic Engagement”, In Inquiry-Based Learning for the Arts,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A Conceptual and Practical Resource for Educators (Innovations in Higher Education Teaching and Learning, Volume 2), edited by Patrick Blessinger, Emerald Group Publishing Limited,2014,pp.325 - 343。同樣，在“音樂人文”課程中，學生所習得的也并非關于西方音樂的歷史描述，而是在教師的積極引導下進行關于音樂作品和音樂家的闡釋性話語的建構和表述，并通過深入參與紐約當地豐富的音樂生活，形成自我關于傳統文化與當下社會的知性思考?？偟恼f來，哥倫比亞大學的審美教育理念與實踐，注重對象文本的經典性和原典性，強調教師與學生互動的深入性和有效性，以及提高學生認知歷史和經驗現實的積極性和參與性，其最終目的是以藝術作為一種特殊的認知媒介，培養和提高學生通過其他路徑較難獲得的能力，即如在哥倫比亞大學任教的著名美育家格林(Maxine Greene)所言的洞察力、想象力、創造性，以及自我釋放和解壓的能力，以適應未來的學習、工作和生活。(8)參見格林的論著，如Releasing the Imagination: Essays on Education, the Arts and Social Changes; Variations on a Blue Guitar: the Lincoln Center Lectures on Aesthetic Education等。

芝加哥大學的審美教育模式與哥倫比亞大學的模式較為相似。在芝加哥大學，審美教育同樣歸屬于為全體學生所設置的核心課程的一部分。自20世紀20年代末具有里程碑意義的通識教育改革“新計劃”(New Plan)提出和施行以來，芝加哥大學設立核心課程的目的，便在于從多個學科的視角出發，教導學生如何思考和解決問題，以形成他們自己關于世界的認識和行動策略。[5]其中，藝術類的核心課程(共19門)，如“視覺語言”系列(Visual Language: On Images/Objects/Time and Space)和“媒體藝術和設計實踐”課程(Media Art and Design Practice)等，旨在通過考察精選出的大師作品或學生自身的藝術實踐，檢視藝術作品的形式語言、以及這些語言被用來表達意義的方式，為學生提供如何分析、理解和欣賞不同藝術對象的基本方法。[6]

(二)專業輔助教育模式——哈佛大學、耶魯大學、麻省理工學院

專業輔助教育模式，是指高校為促進學生進行專業課程的學習，在培養方案中設置的、輔助學生進行有效專業學習的非本專業美育課程的教育模式。具有代表性的高校，包括哈佛大學、耶魯大學和麻省理工學院。

哥倫比亞大學的審美教育理念，即以小班教學優化師生比，注重原典，強調學生的深度參與，并以提高能力而非灌輸知識為目的的綜合全面素質教育思想，已然被歐美主要高等學府廣泛接受。例如，哈佛大學從1914年起，便開始實施跨學科的通識教育(whole education/general education)，主要是面向全體學生進行人文主義教育(liberal arts education)。2016年《哈佛大學通識教育評價委員會調研結項報告》(GeneralEducationReviewCommitteeFinalReport)指出，目前，哈佛大學通識教育課程的目標，是培養能夠在不斷變化的世界情勢中保持責任感和倫理道德的學生。[7]這一理念其實在1945年便已寫入哈佛大學關于通識教育的調查報告和隨后的教學大綱之中。[8]基于這一最終目標，哈佛大學的通識教育課程主要分為四大板塊：一、審美、文化和闡釋(aesthetics, culture, interpretation)；二、歷史、社會及個人(histories, societies, individuals)；三、社會中的科學技術(science and technology in society)；四、倫理與公民教育(ethics and civics)。[7]從課程列表(course catalog)中可以看到，第一板塊又分為兩個亞板塊，即“審美認識與理論解讀”(aesthetic and interpretive understanding)和“文化與信仰”(culture and belief)，約占所有通識類課程的三分之一強。[9]“審美認識與理論解讀”類課程共有44門，包括“聆聽的藝術”(The Art of Listening)、“調式音樂基礎”(Foundation of Tonal Music)、“威權與發明：中世紀藝術與建筑”(Authority and Invention: Medieval Art and Architecture)及“真與善”(The True and the Good)等。與哥倫比亞大學指定必修課程不同，哈佛大學的通識課程會順應情勢的發展不斷改變，學生也可以根據自己的興趣在大類中選修課程。目前的通識教育課程在2019年秋季出現變化，學生獲得更多選課自由，以提升自己想要重點發展的能力。[10]

筆者在調研中發現，哈佛大學美育工作的特色之一，是將美育與各個學科的切實需要相結合，突出藝術等審美活動的應用性價值和功能。例如，哈佛大學醫學院所開設的非臨床類課程“訓練雙眼：提升醫療診斷技術”(Training the Eye: Improving the Art of Physical Diagnosis)，便是旨在通過藝術提升醫護人員的視覺診斷技術和與病人之間溝通交流能力。[11]這一課程的重要組成部分是學生將多次前往波士頓美術館(Museum of Fine Arts, Boston)參觀，學習如何研究和描述藝術作品、理解有關藝術的概念，并參加繪畫工作坊；同時，教師會引導學生將這些通過藝術培養的技能與醫學實踐相結合，達到提升他們觀察和描述醫學現象的能力的目的。需要說明的是，哈佛大學醫學院的跨學科嘗試，并非來自通識教育支持者的外部推動，而來自醫學界內部關于自身問題的反思。[12]研究者發現，在醫學界所面臨的眾多危機中，最為緊迫的困境之一，是大多數醫學院的學生及醫院醫護人員普遍缺乏憐憫之心，而僅將醫學理解為一種沒有溫度的技術，但是，醫學的核心其實是給予關愛。[13]因此，醫學教育的主要目的是教導學生有關醫療的“倫理與人文情懷”(ethics and humanities)。[14]

耶魯大學同樣秉承人文主義的教育傳統，鼓勵學生進行跨學科嘗試，以充分發揮和拓展他們的潛力，獲得所有未來職業所需要的批判性和獨立思考的能力，以及理性且有效溝通的能力。然而，與之前所述之哥倫比亞大學和哈佛大學不同，耶魯大學并沒有專門的通識教育課程，但是要求學生除了深入學習自身所選擇的專業以外，還需要兼修一定數量的人文學科(the humanities and arts)、自然科學(the sciences)和社會科學(the social sciences)三個領域的課程；同時，學生們還被要求掌握三門實際技能，即寫作技能、定量分析和推理的技能(quantitative reasoning)和外語。[15]由于全美醫學院的困境與發展趨勢使然，耶魯大學醫學院同樣開設了醫學人文課程(the Program for the Humanities in Medicine)，尤其注重培養和提高醫學院學生的觀察能力。耶魯大學的醫學人文課程涉及藝術(視覺藝術)、音樂、文學、戲劇、寫作、哲學和歷史等，目的是幫助學生理解不同于自我的成見和固有觀念，更多地關心社區事務與醫學界之間的互動。在四年的培養方案中，第一年的課程尤其注重學生在藝術領域的參與和實踐，包括博物館參觀和藝術實踐工作坊等。[16]

作為傳統的理工科學校，麻省理工學院將自身定義如下：“整個麻省理工學院都被一個共同的理念所激勵：通過教育、科研和創新來創造一個更美好的世界。我們快樂、反應敏捷、精英但不是精英主義、持久創新而且充滿藝術氣息?！盵17]可見，麻省理工學院并未因為自身的理工科優勢而放棄自我審美氣質的塑造。另外，尤其值得指出的是，麻省理工學院所恪守和奉行的是“唯有動手，始獲真知”(learning by doing)的原則，要求每一位學生在專任教師的帶領和指導下進行相應的學術研究。這一原則從本質上呼應了前述審美的本質屬性，即通過感官進行感知，以形成對于自我、社會與外部世界的認識。在筆者看來，由于這種基礎觀念的共有本質屬性，麻省理工學院的課程在廣義上均可視為“審美教育”類課程?？v觀該校的專業設置，有兩個特色專業可代表麻省理工學院審美教育的具體情況，其一是“人文學與工程學本科(理學學士學位)”(Bachelor of Science in Humanities and Engineering)，其二是“人文學與理學本科(理學學士學位)”(Bachelor of Science in Humanities and Science)。攻讀“人文學與工程學”專業的學生，除了需要完成工程學的本科課程外，還必須在麻省理工學院所設置的人文學科專業中，選擇一個主要的研究方向，由一名來自人文學科的教師擔任導師，進行較為深入的學術研究。[18]同樣，攻讀“人文學與理學”專業的學生，則必須在完成理學課程之外，在人文學科導師的指導下，進行所選人文專業的深入學習。[19]麻省理工學院的人文專業主要有：美國研究、古典與中世紀研究、人類學、亞洲及亞洲移民研究、比較媒介學研究、全球研究和外國語(法語、德育或西班牙語)、歷史、在美拉美裔及拉丁美洲研究、文學、音樂、俄語和歐亞研究、科學、技術與社會、劇場藝術、女性及性別研究以及寫作。在列表中，與審美活動直接有關的領域包括：文學、音樂、劇場藝術等，占總量的五分之一強。在麻省理工學院的教育者看來，人文學科，特別是藝術類課程教學，能有效激發學校理工科學生的創造性思維和批判性思考，有利于他們在科學研究領域的開拓創新和倫理自覺。

(三)生活浸入教育模式——斯坦福大學

生活浸入教育模式，是指學校規定的學生在日常的正式教學活動之外必須完成一定課外美育活動的審美教育模式，其代表高校是斯坦福大學。

在斯坦福大學，審美教育仍是一年級本科生必須完成的通識教育系列課程的一部分。每一位斯坦福大學的本科生，除了完成研修專業課程、寫作訓練和一年的外語學習外，還必須完成一門題為“思考為重”(Thinking Matters)的課程[20]、一門“思考之道”(Ways of Thinking)、一門“做事之道”(Ways of Doing)，并從以下八個主題中選修十一門課程：審美探尋和理論思索(aesthetic and interpretive inquiry)、定量推理應用(applied quantitative reasoning)、創造性表達(creative expression)、參與多樣性(engaging diversity)、倫理探究(ethical reasoning)、形式推理(formal reasoning)、科學方法與分析(scientific method and analysis)，以及社會調研(social inquiry)等。[21]其實，這幾門課程存在相互之間的重疊關系，例如，要得到“思考為重”等課程的學分，需要學生選修“審美探尋和理論思索”主題的兩門課程。由此可見，審美教育類課程在斯坦福大學通識教育體系中所占據的重要位置。與其他高等學府類似，這一類課程并不要求沒有藝術實踐背景的學生掌握具體的藝術知識和技能，而是希望通過討論和創作藝術，提升學生的綜合素質和人文關懷。以其中較受學生歡迎的“浸入藝術：活在文化中”(Immersion in the Arts: Living in Culture, ITALIC)課程系列為例，它旨在通過觀察、分析、理解和創作藝術作品等方式，引導學生回答諸如“藝術何為”以及藝術如何激發創造性等較為宏大的話題，培養和提高學生的感性感知能力和屬于自己的創造性表達方式。[20]斯坦福大學審美教育的重要特色之一，是駐院制的審美教育(residence-based learning)，即將課堂延伸至日常的正式教學活動之外，使藝術與學生的日常生活起居聯系起來。教師與學生的交流可以發生在宿舍的公共空間中、餐桌上、藝術實踐工作坊中，以及藝術表演活動的現場。同時，學校也會向學生提供經濟上的支持，如提供芭蕾舞、歌劇、音樂會、博物館和美術館等場所的門票和來回交通補助，使學生有很多機會接觸加利福尼亞灣區(Bay Area)的各類文化娛樂活動。在臨近秋季開學的暑期(一般為九月)，斯坦福大學還有為期三周的“藝術加強班”項目(The Arts Intensive)，也旨在通過深入學習某一藝術形式，為培養有益學生一生的創造力和想象力。[22]斯坦福大學的審美教育提供了一條新的思路，即通過非正式的課堂來達到培養學生感性能力的目的和最終效果。

(四)學生自主學習模式——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劍橋大學、牛津大學

所謂學生自主學習模式，是指高校只提供教育理念與目標，學生自主制定學習計劃，并根據自己的時間安排，進行自我學習。

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亦奉行人文主義教育理念，認為人文主義教育是學生獲得道德和歷史意識、建構未來職業發展基礎的重要路徑和方法，因此在學校層面上積極通過其文理學院(College of Letters and Science)開設人文主義課程，以培養學生在不斷變化的國際形勢和環境中自主學習、獨立思考和做出符合公民要求的清晰判斷的能力。(9)https://ls.berkeley.edu/liberal_arts_education，另可參見Dirks, Nicholas B. 2015. “The Liberal Arts and The University: Tracing the Origins and Structure of Undergraduate Education in the US and at the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Research and Occasional Paper Series: CSHE 7. 15, p.7。出于對本科通識教育的重視，2007年，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高等教育研究中心(Center for Studies in Higher Education)發布了一份題名為《21世紀的通識教育：關于加州大學21世紀通識教育使命的報告》(GeneralEducationinthe21stCentury:AReportoftheUniversityofCaliforniacommissiononGeneralEducationinthe21stCentury)的文件。[23]其中著重強調和明白闡釋了通識教育與個人發展和培養合格世界公民的關系，認為研究型大學(特別是其中的公立大學)的工作重心應該在保證科研質量和積極社會服務的基礎上，向本科教育(特別是其中塑造個人能力和視野的通識教育)適當傾斜，給年輕人更多嘗試和體驗的機會，以激發和培養他們獨特的創造力和勇于擔當的責任感。在《21世紀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本科人文教育》(21stCenturyLiberalArtsUndergraduateEducationatUCBerkeley)中，學校提出要培養學生的四項能力與四種心性，即讀寫能力(literate)、數理能力(numerate)、創造性(creative)和研究能力(investigate)；開放性思維(open-minded)、世界眼光(worldly)、熱情參與感(engaged)和自律(disciplined)。[24]但是，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并沒有形成一套完整的通識教育課程體系，而是給予學生充分自主選擇的自由，通過自我興趣激勵，塑造和提升自身素質和能力。

在本科教育中，劍橋大學采用的是階梯遞進式的課程組織方式，即為低年級的本科生開設主題和內容較為寬泛的課程，而在高年級時，學校會根據不同的專業方向，增設具有專業廣度和深度的專業課和選修課。在選課時，教務管理人員或者選課系統會自動根據學生的年級，對可供他們選擇的主題和課程進行篩選，以適應不同學生的實際情況。在劍橋大學，雖然沒有十分明確的關于審美教育的表述，也沒有面向所有學生的審美教育類通識課程，但是，學校在理念上認可和鼓勵進行各種形式的審美教育及其在當今世界中的重要地位。[25]因此，這要求學生具有對于審美教育更多的認可、興趣和自覺意識。與劍橋大學十分相似，同為英國大學翹楚的牛津大學，也并未設置專門的通識教育或審美教育課程，但提出了培養具有“綜合素質”的學生的口號“developing the whole student”，鼓勵學生學會學習的技能和方法，而非專注于單一理念和固有成見。[26]關于何謂“具有綜合素質的學生”(holistic student，或稱“完整的學生”)的定義，昆蘭(Kathleen Quinlan)認為，除去必要的知識和技能之外，更重要的是，這些學生能夠建立與社會的聯系，他們是有情感、有精神深度、有道德感和自我表達能力的人。[26]2另外，昆蘭還認為，這些學生在學習和自我發展的過程中，能將思考、情感和行動結合起來，而非將智識活動與道德、情愫等割裂開來。[26]2在這個意義上，所謂“完整的學生”便是能將理性認知與感性經驗結合起來的人，即“審美”的人。目前，雖然認識到大學經歷對于學生成長的重要性，但英國的許多大學由于教育產業化、學制縮短，行之有效的教育理念缺乏、教研經費緊張等多方面問題，主要還處于以學生自主進行“美育”學習為主導和向美國同行學習取經的階段，可資借鑒的審美教育實踐較少。

(五)專業審美教育模式——斯德哥爾摩大學

專業審美教育模式，是指高校設立專門的機構和人員進行審美教育，且擁有除一般人文教育方法之外的審美教育方法的教育模式。

瑞典的斯德哥爾摩大學，與前述大學不同，擁有專業獨立的審美教育機構——審美教育研究所(The Institute for Aesthetic Education)和成熟的教學法——審美教育教學法(the didactics of aesthetics education)。斯德哥爾摩大學的美育由人文教育與社科教育系(Department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Education)負責提供，有兩個基本特點：第一，明確美育在科學研究和一般教育中的重要作用，認為所謂“藝術的方法”(method of art)不僅適用于藝術理論和藝術實踐領域的教育和學習，而是可被所有學科的教學活動所采用[27]；第二，在承認審美教育跨學科性的前提下，強調美育教學的專業性和制度性。在斯德哥爾摩大學，人文教育與社科教育系在審美教育方面的課程主要分為兩個序列：一是以視覺藝術為主要考察對象的審美教育；二是以表演藝術(尤其是戲劇表演藝術)為研究對象的戲劇教學(drama didactics)，屬藝術教育的范疇。[28]以視覺藝術為考察對象的審美教育，順應了當代社會對于理解和分析視覺文化的需要，從解釋、運用和創造圖像語言入手，去尋找現實場景是如何被圖像語言所塑造和呈現的，以及我們在不同的社會文化語境中如何組織和挪用這些對象。其最終目的是使得學生在這一過程中，認識和獲得如何有效學習和進行研究的方法，[29]因此，在斯德哥爾摩大學，審美教育被認為適合于所有學科，其能力培養方式可以使所有學生受益。同樣，戲劇藝術課程的開設目的，也不限于該藝術門類的內部探討，而是將表演及與之相關的各要素和過程作為能力培養的途徑，其核心是訓練學生在社會互動中所應該具備的想象力和領導能力(leadership)，以及批判性思維(critical thinking)、溝通能力(communication)、合作精神(collaboration)和創造性(creativity)等個人能力。(10)https://www.su.se/hsd/english/about-us/our-subjects/drama-didactics，亦可參見?sterlind, Eva and Brad Haseman,“A Lost Opportunity: A Review of Art for Art’s Sake? The Impact of Arts Education.”Research in Drama Education: The Journal of Applied Theatre and Performance，2014, vol.19, no. 4: 409-413。另外，情感(emotions)也是戲劇表演所涉及的重要內容之一，同時也是當代知識生產過程中不容忽視的重要環節和要素。[30]

總體而言，以上五種審美教育模式的最終目標，都是為了提高學生的綜合素質和能力，它們均在不同程度上，體現了審美作為感性經驗的直觀活動這一本質，它們之間的差異在于具體的實施細節和每個教育機構所能獲得的教育資源，因此，我國高等教育參與者，可依據自身所處的教育機構的實際情況，嘗試將各個模式的優勢加以吸收整合，形成適用于自身的審美教育模式。

三、關于中國高等學校審美教育模式的思考

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部在2019年4月下發了《教育部關于切實加強新時代高等學校美育工作的意見》(以下簡稱《意見》)?！兑庖姟访鞔_了美育作為“高等教育當前和今后一個時期的重要任務”的地位，并指出了當前高校美育工作的三個“不相適應”的問題，即“與當前教育改革發展的要求還不相適應，與構建德智體美勞全面培養的育人體系還不相適應，與滿足廣大青年學生對優質豐富美育資源的期盼還不相適應”?！兑庖姟芬笃胀ǜ叩葘W?！皬娀嫦蛉w學生的普及藝術教育”，其核心是公共藝術課程建設，將之“納入高校人才培養方案，納入學校教學計劃，實行學分制管理”。在具體的實施細節中，《意見》建議施行以下舉措：(一)建設美育教師隊伍；(二)深化美育教學改革；(三)推進文化傳承創新；(四)增強服務社會的能力水平，指向的分別是教學主體、教學方法、教學內容和教學目的。下文將從這四方面展開論述。

(一)教學主體

高校美育工作的教學主體是高校的專任教師。從前述歐美主要高校的情況看，除哥倫比亞大學(11)哥倫比亞大學的專任美育教師主要集中在哥倫比亞學院和教師發展學院(Teacher College)，如著名美育專家瑪克辛·格林即任教于教師發展學院。后來，教師發展學院的教師聯合成立了以美育為中心的瑪克辛美育研究所(The Maxine Institute)。和斯德哥爾摩大學外，大多數高校未設立專門的美育指導機構，它們的美育工作主要由管理本科學生的部門和特定的院系(或通過跨院系合作)完成。但是，正是由于成立了專門的美育機構，哥倫比亞大學和斯德哥爾摩大學的美育理念與實踐，相較于其他院校，更為系統、完整和成熟。因此，在中國各高校設置專門的美育機構是可行且必要的，這是全球共同的趨勢，也體現了《意見》的精神。需要注意的是，高校美育機構的工作人員或行政服務人員，應為具有教育學、特別是審美/藝術教育背景的教育專家，他們的主要工作是制定高校的美育方案、組織和協調專業授課教師，以及聯絡和配置相應的教學資源與安排具體的實踐活動等，但是，他們不承擔具體的美育教學任務，因為審美教育不是一門具體的課程，而是一種認知模式和思維方法，它需要通過一系列具體的專業性課程作為媒介。這便要求擔任美育系列課程教師角色的人員，不能僅為教育專家或者提供通識藝術教育的門類藝術指導教師，而更應是那些能夠通過對藝術對象和經驗的研習，教導學生超越具體藝術作品和創作實踐的、具有一定學術影響力和專業素養的相關領域的專職教學科研人員。也就是說，在普通高等學校中，審美教育的承擔者，可能不完全來自原來以提供藝術技能教育的公共藝術中心，而應來自文學、藝術學理論、美術學等專業的研究人員，他們可以與教授藝術知識和技能的藝術教育工作者合作，以經驗實踐為基礎，打造基于實踐又超越實踐的“審美”的教育。在這個意義上，高校在進行審美教育之前，應首先審視自身的辦學條件，完善與審美教育相關的學科體系建設，注重主要藝術類學科從業人員的專業性。另外，在篩選授課教師之后，應加強對他們任課方向之外學科知識的崗前培訓活動，在教學內容審美化的同時，使課程的體驗過程審美化。

(二)教學方法

前述歐美著名高校的審美教育方法比較豐富，有小班研討教學、實地參觀和課外拓展、設置跨學科的專業、將學習過程融入學生的日常生活，或者提倡學生自主學習。在筆者看來，這些方法都可以運用到中國高校具體的審美實踐中。目前，中國高校藝術教育或審美教育的問題之一，是藝術教育只注重具體的知識和技術，忽略了對感性經驗的反思和提升；而單純的美學教育，則在很大程度上較少涉及具體經驗。中國新時代的審美教育應將理論與實踐相結合，在實踐中不斷超越經驗。在具體的教學法上，高?？梢詤⒄展鸫髮W、耶魯大學以及麻省理工學院的應用藝術學模式，為每個專業的學生選取與其專業相關的藝術素材，并將之整合到學生自身專業技能的學習中。另外，審美教育應考慮將教學活動的地點，從傳統的教室，逐漸拓展到博物館、美術館、音樂廳、劇院、工作室、經典建筑、風景區等校外場所，在正式和非正式教學環境中，將審美教育與日常生活進行有機結合，使學生將審美教育視為一種生活態度、視野和方式，而非傳統意義上的知識和技能。

(三)教學內容

高等學?？梢詾閷W生設置核心課程，即如哥倫比亞大學一般，規定所有學生必修諸如“西方繪畫經典”和“西方美術經典”等課程。當然，中國高校的教學內容應注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和藝術經典的學習，從體驗和感受中國傳統文學與藝術作品中，獲得超越文本與經驗的、能用于現世人生和應對未來挑戰的心智和能力。有關中國傳統書畫藝術、工藝美術和音樂藝術的內容，經過合理地調整和剪裁，都可以承擔諸如“西方藝術經典”“西方音樂經典”等課程的功能。其中的關鍵性因素是教材的編選和實踐課程內容的設定。其實，中國古代文人將藝術作為提高自身修養重要途徑的觀念，便可以作為中國式審美教育的重要方面。另外，目前高等學校培養方案中大量的人文素質修養課程，也可以根據具體需要，融入審美教育的課程體系中。

(四)教學目的

無論中外，包括審美教育在內的所有教學活動的最終目的，都是完善個人人格、提升個人在社會中的適應能力，以及參與社會各項生產性和非生產性活動的能力。由于現代學科體系中各專業之間的相互區隔，人作為知識主體的完整性在現代教育中往往難以得到實現。而審美教育的核心，是提供了一種跨學科的共通性視角，試圖重新回歸傳統的“全人”教育軌跡，實現個體在當代生活中對于異化的反抗。

結 語

本文通過所選取的十所歐美高校的審美教育模式的介紹和分析，試圖回答以下基本問題：何謂審美教育？審美教育何以重要？在當代社會，如何進行有效的審美教育？本文旨在表明，審美教育的關鍵在于調動受教者全身的感官，在實際的體驗和感受中，獲得關于對象的直接知識，在經驗直觀中提升自我的感知力和直覺。而藝術作為審美教育的重要考察對象，其根本原因并非其本身作為“美”的媒介和載體，而在于其提供的獨特的人類經驗，以及這一人類創造所指涉的有關人的某些直覺能力，如觀察力、想象力、創造力等，是構成人類已有文明和建設無限未來的重要基石。在這個意義上，審美教育所指向的，并非單純的藝術家、藝術作品和藝術經驗，而是人作為智慧生物以及人類作為相互聯結的命運和文化共同體，有關身體、生存、生活和生命的考量、反思和重建，是最終超越物質世界和生物本能的，有關倫理、道德和崇高精神的沉浸、傾慕和景仰。以上歐美各高校的審美教育模式，值得我國學者和教育家進行深入學習和借鑒，以調整和完善已有的理論、方法和觀念，培養更多符合社會發展需要的綜合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