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德老何

□董兆林

噩耗的降臨總是令人猝不及防。

2020年的一二月間，因新冠病毒肺炎引起的疫情肆虐。在這為了疫情早日結束而封門閉戶的日日夜夜里，微信幾乎成為人們唯一與外界聯系的紐帶。可2月21日臨近傍晚的這個微信，則讓我一下子怔住了，不敢相信手機上的這條信息。石家莊的朋友告知：剛才得到消息，何申去世了。

不由得一驚！待稍稍緩過神來，我急忙把電話打回去再仔細詢問。我多么希望這個消息不是真的。然而，朋友也是一語凝噎。在那個瞬間，我腦子里一片空白……

1994年7月，我去承德參加一個青年編輯培訓班。承德向往已久，不僅因其享有避暑勝地的美譽，也是因為與承德的作家何申在稿子上打過交道，選發過他的中篇小說《七品縣令和辦公室主任》。這是我當時所在的《小說月報》刊發的他的第一篇小說。在此之前，我們只是通過電話，未曾謀面，因此也想借機看看這位天津老鄉。

對，何申是天津人，準確地說是一位天津知青。1969年，何申到承德青龍縣的大烏蘭村插隊，1973年以全縣第一考取了河北大學中文系，1976年畢業后轉為干部，就落戶在了承德。何申，本名叫何興身。后來據他說，有一次給編輯部投稿，編輯打來長途電話問他姓名，也許是電話雜音太重，電波飄忽，他拼了命對著話筒喊自己的名字，結果對方只聽個一頭一尾，就順手寫下了“何申”二字。豈料這個名字伴隨著他一系列反映鄉鎮干部的小說而走紅，他索性就以此為筆名了。

在承德培訓的那年七月，“勝地”二字已與“避暑”無關，我們趕上了承德歷史上氣溫最高的一年。那天下午，何申風塵仆仆，騎著自行車，自行車的后衣架上還綁著一個西瓜，來到了我們賓館所在地“老虎溝”。老虎溝在承德市區的邊緣，這么熱的天，騎了這么遠，他滿臉的汗水，襯衣也都濕透了。在賓館一見面，何申就直抱怨：“太熱了，承德這些年從來沒這么熱過。”我說：“是不是我們來鬧的？”他大笑。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沒有任何陌生感，沒有隔閡，一切都很自然地相通相知了。何申身上那股子天津人特有的質樸豪爽、謙和厚道，見到家鄉人的親切，以及談話時愉快的氣氛，難以忘懷。第二天承德落了場小雨，煞了煞暑氣。

從那以后，陸續又選發了他一系列的小說：《村民組長》《窮縣》《信訪辦主任》《年前年后》《窮人》《鄉間往事六題》等等，佳作“排炮般密集”（雷達語）式爆發，鄉鎮干部全新的形象，為上世紀九十年代的中國文壇帶來了一股鮮活之風。也就在這個時期，何申的“鄉鎮干部”系列小說、談歌以《大廠》為代表的反映國有大中型企業困境突圍的作品、關仁山的“雪蓮灣風情”及鄉土系列小說等，在文壇引起廣泛關注，被譽為河北文壇的“三駕馬車”；這個稱謂也成為何申、談歌、關仁山創作的重要符號。

他們的作品反響越來越大，但有些遺憾的是，三人還沒有作品集出版，這為廣大讀者和評論界、學術界帶來諸多不便。何申有一次來信說，有的讀者來信里夾帶著錢要買書，這讓他很為難。我當時所供職的百花文藝出版社，向有為青年作家出版第一本小說集或散文集的傳統，于是，1996年年底，我和同事王俊石便策劃，將他們的作品結集出版，冠之以“三駕馬車”叢書。在和他們溝通后，大家一拍即合，叢書的編輯工作也開始緊鑼密鼓地進行。他們每人精選出自己最滿意的中篇小說八篇結集，何申的取名《年前年后》，談歌的取名《大廠》，關仁山的取名《大雪無鄉》，三部書稿很快匯集案頭。翻檢出當年的編輯札記，我在何申的書稿意見中有幾句話是這樣寫的：作者的創作，向以貼近生活、貼近時代為宗旨，他的作品敏銳地體察、感悟著現實和人生，視角廣闊，從城鎮到鄉村，從縣委書記到普通百姓，無不體現出九十年代特有的社會面貌和世態風情。作者將所熟悉的鄉鎮生活，栩栩如生、揮灑自如地展現在讀者面前，反映出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條件下，特定時代人們的精神風貌，顯示出現實主義文學的永恒魅力。

“三駕馬車”叢書的出版很順利。為了擴大這套叢書的影響，我們決定和河北省作協共同搞一次作者簽名贈書活動。1997年9月5日，我們拉著剛剛出版的新書，從天津驅車直奔石家莊。在華北制藥廠114車間、石家莊市郊的柳辛莊、解放軍駐鹿泉市某部一連的營房，何申、談歌、關仁山在還散發著墨香的新著上簽名贈書，分別和工人、農民、部隊官兵座談，受到大家的熱烈歡迎。在柳辛莊，何申看到農村發生的巨大變化，感慨地說：“我是寫農村題材的，寫過《窮鄉》《窮村》，也寫過富村，但在這里我才感到富裕的農村是什么樣子。這是改革開放帶來的成果。作家要永遠開闊自己的視野，才能有眼光地把握生活，反映時代的律動。”何申的口才很好，說話幽默風趣，我們一路同行，常常被他講的笑話逗得前仰后合。

其實，他當知青時就是一位講故事的高手。收工之后，坐了一炕的知青聽他一個人“白話”，可能練就了他編織故事的能力。后來看他寫給我們《文學自由談》的稿子才知道，這種能力或多或少還帶有“童子功”的味道。少年時，他家最早住在天津老城東門的解元里，他在家最小，上有五個姐姐，可想而知全家人多么疼愛他。父親常帶他去“長城”“群英”“慶云”“大眾”“紅旗”這些戲園子看戲，戲園子的熱鬧和點心鋪那些美食讓他難忘。久而久之，舞臺上那些典雅、簡潔、押韻的戲文唱詞，更是吸引住了他。為了弄明白戲里的內容，上學認了些字后，就去找一些書或連環畫來看。知道了故事的原委就很得意，有時候還不免添枝加葉，把戲里的故事講給別人聽，這可能為他日后的寫作埋下了最初的種子。

大學畢業后，何申當過黨校教員，也是因為口才出眾，他的課很受學員歡迎。他很愛寫作，1981年就有作品發表。后來他當過科長、文化局長、承德地委宣傳部常務副部長，直至擔任《承德日報》社長。1998年，他的創作處于最旺盛的時期，又一部長篇小說呼之欲出。這年夏季的一天，他在社長的位置急流勇退，辭職回家專職寫作。此時，他創作頗豐，佳作滿盈，可以說在當代文學史上已占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近幾年何申開始寫書法，并不是心血來潮。少年時，父親每天逼著他寫大字，練就了基本功，二十多歲時還下大力氣研習過隸書，只是到了退休年齡，這才又重新拾起來。幾年前，有一天我給他打電話，正事說完了閑聊，就聊到了他寫書法。他給我講了一段趣事：每天寫字時，他的小外孫在外間屋，坐個小板凳，在小飯桌前也有模有樣地用毛筆涂抹。臨近春節的一天，有朋友帶著一名求字者慕名前來，何申礙于情面只好在書房里鋪紙研墨。正忙乎著，只聽小外孫在外間屋和那位叔叔說，我姥爺的字貴，我這張便宜，就十塊錢。那位叔叔忙不迭地從兜里掏出一百元，何申聞聲急忙過去阻止。那位叔叔說，大過年的，就算給孩子的壓歲錢吧。 “我心說，嘿，我這還沒寫呢，那邊孫子倒把字賣了。”說完哈哈大笑。可以想象何申在退休后含飴弄孫享受的天倫之樂。

2016年以后，和何申主要是在微信上聯系了。他給我們刊物寫稿子，也是通過微信發過來，兩三年間陸續發過不少篇。他的隨筆類文章，依然風趣俏皮，揮灑自如，不經意間就將筆觸輕點入骨，令人稱道。對于稿件在編輯加工方面的事，何申在微信里總是那幾個字：你定吧。你處理。要不就發來一個大拇指的表情。

2019年春節，我給何申發微信拜年，他回復了一首很長的五言詩，茲錄如下：

己亥初一日，春明且景和。麗陽照萬里，北上拜大佛。車流勝江鯉，香客步步挪。今朝且遙拜，改日再驅車。轉過山莊門，人臨冬熱河。碧空千里遠，群山多雄勃。關帝忠義廟，今年免煙火。清朗燭光起，春秋書篇索。合掌拜關圣，威名鎮三國。祐我眾親朋，護我好生活。二仙居邊樹，粉彩金黃多。人登虹橋上，凌化小冰河。人在正月里，春風尚幾何。昨夜春晚好，今朝笑聲多。遠望天津衛，近觀我熱河。故鄉與他鄉，皆是我的歌。城南有瀚府，那有我的窩。灤水東流去，豬年好快活！餃子端上桌，美酒暢快喝！再祝友朋好！喜事多多多！

今日翻出昔日舊語，尤其看到“遠望天津衛，近觀我熱河。故鄉與他鄉，皆是我的歌”幾句，想到何申曾經還是有機會回到天津任職，只是因為摯愛的寫作而放棄了，以及新春佳節來臨游子在外的那種心境，不免還是感到有幾分扎心。

2020年年初，新冠肺炎疫情來臨。2月9日我還和他微信聊過疫情，他最后寫道：是啊，中華民族少見的苦難呀。但我們一定會戰勝的！我回復：這是人們的共識。待我又寫了一番話，大意是疫情過后，還望老何大哥繼續給我們寫稿云云，何申沒有回復。過后再想，那時他與病魔抗爭已經到了最后時刻；說的是疫情，也許還有為自己鼓勁的毅力吧。

直到21日下午，我接到那個令人悲傷的信息。

我知道這兩年他有些消瘦，一直以為可能是有其他的病，并沒有多想。

從我認識何申那天起，就一直叫他老何，后來在微信上稱他老何大哥。念及曾經的交往，不禁悲從中來，以此遙祭：杖策塞外燕山雪，紫霞飛鶴伴君歸。我想，今天再最后叫他一聲：老何大哥，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