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輝
(溫州大學 人文學院,浙江 溫州 325035)
《專題:溫州民俗研究》編者按 民俗文化是溫州地方文化中最有特色最為基礎的部分,值得進行持續、深入的調查研究。本期專題的3篇論文由溫州大學“浙江省非物質文化研究基地”主任、人文學院教授黃濤主持,在田野調查的基礎上探討了具有代表性的幾種溫州民俗事象。士紳與文化空間、景觀的建設研究,以堪稱溫州文化名片的劉伯溫文化為研究對象,以民國時期劉伯溫故里南田鎮著名士紳劉耀東的個人日記為主要材料來源,考察了傳統士紳主導建設鄉村文化空間和人文景觀的過程,討論了宗族文化背景下士紳鄉賢在地方社會文化運行中發揮重要作用的機制。溫州端午參龍詞的創作程式、溫州元宵參龍儀式及其唱詞的類型與創作程式等研究,則分別運用口頭程式理論研討了溫州地區元宵節參旱龍習俗和端午節參水龍習俗,重點分析了其中的參龍詞唱誦活動。參龍儀式是溫州地區在元宵節和端午節期間舉行祭祀神靈、祈福迎祥、唱誦詩歌、巡游展演等活動的古老習俗,是具有濃郁地方特色的珍稀的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有著極其豐富的內在文化價值,對當地的精神文化建設具有重要的意義。
宋代以后,隨著儒家文化深入民間,士紳作為地方社會的知識和權力精英,成為維護社會秩序、進行風俗教化的主體。他們的治理理論與實踐,或偏重于地緣、宗族組織建設,如“義莊”“義田”的建設;或偏重于儒家禮制的鄉里實踐,如《朱子家禮》等民間禮制的興起。其中,文化空間與人文景觀的建設,是士紳的價值觀念和社會角色的體現,也是地方文化建設的重要組成部分。
浙江省文成縣南田鎮(民國時屬青田縣)的劉氏宗族,自南宋遷入以來,逐漸發展為南田地區的重要宗族力量。特別是元末明初,劉基因輔佐朱元璋而成為明朝開國元勛,遂使劉氏宗族在南田地區的影響力更為擴大。明清及民國時期,劉氏宗族的士紳所主導的文化空間與人文景觀的建構實踐,是地方文化治理的重要組成部分。其中,民國時期,在士紳劉耀東等人的帶領下,南田地區重修劉基廟,建設辭嶺亭、九九亭、啟后亭等文化空間。向云駒從非遺保護的角度辨析“文化空間”這一概念,認為它不僅僅指自然與物質空間,更重要的是體現了人類的時間觀念、歲時傳統等的在場[1]。需要指出的是,本文所論及的文化空間,僅指一般意義上的含有各種文化符號的空間與場所。它們可能符合非遺保護領域的“文化空間”概念,如舉行“太公祭”的劉基廟,也可能不符合,如辭嶺亭。本文擬通過考察劉耀東的文化空間與人文景觀建設實踐,探討士紳進行文化空間、人文景觀的建設時的內在動力機制。
劉耀東(1877—1951),字祝群,別號疚庼居士、啟后亭長,浙江文成縣(原青田縣)南田鎮九都村人。他十九歲舉邑庠,未幾補為郡廩,后拜于瑞安學者孫詒讓門下。1904年東渡日本,入日本法政大學讀書,與胡漢民、朱大符、汪兆銘、楊度等人交游。回國后參與浙南地區的教育事業,后被選為浙江省咨議局議員。辛亥革命后,他歷任松陽、鄞縣等縣知事,后轉任江蘇鎮江海關統捐局局長。1920年秋,他棄官歸田。此后的三十年里,他積極參與南田地區的宗族、地方公共設施建設,如集資重修劉基廟,興建辭嶺亭、啟后亭等。在鄉邦文獻整理方面,他編纂了《括蒼叢書》《石門題詠錄》,著有《韓湘巖年譜》 《劉文成公年譜》《南田山志》 《疚庼日記》等。劉耀東的文化空間與人文景觀的建構實踐,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
劉基廟建于明代天順三年(1459年),是南田地區著名的文化空間。在劉耀東等士紳的主持下,劉基廟于1927年開始重修,“乃鳩工飭材,於是年十一月初十日重建前庭。明年修兩廡,又明年建后寢,庚午七月建前門、崇周垣,今歲飾以丹雘,歷五載而工乃竣,煥然光輝,視昔增麗。”[2]其中,劉基像的重塑、追遠祠的興建等,都體現了劉耀東“禮失求諸野”的文化觀念。
(1)重塑劉基像。原廟內舊劉基像兩旁的侍立者為兩位閹人,劉耀東將其改為捧《春秋》、寶劍的兩位侍者。“兩旁侍者二像,前為閹人,余謂為不宜,易為左捧書,余題書跗以“春秋”二字。以先公由《春秋》之學成進士,生平功業根本。素王題此二字,極為愜當。其右捧劍,較為雅觀。然當日有議余非是者,甚矣此不讀書之故,不足與言也。”[3]412
(2)修建追遠祠。自明代天順年間敕造劉基廟以后,南田劉氏宗族民眾奉劉基為始祖。而劉基以上七祖的神主侍立于劉基神主的兩側。劉耀東認為:“惟七世未建祠堂,神主列于寢側。洪容齋所謂父侍子側,神靈有知,其何能安者也?”[3]253按儒家的觀念來看,這種“父侍子側”的做法,失長幼尊卑之序。因而,他號召族人,按孔廟內崇圣祠之例,于劉基廟正殿后面修建了追遠祠,以供奉自宋代劉延慶到元代劉爚的劉基上七世先祖。
劉耀東參與重修、修建的亭主要有三座:九九亭、辭嶺亭、啟后亭。它們既有供路人休憩的實用功能,也承載著修建者的文化觀念。
(1)九九亭。1924年,劉耀東與其他八位南田士紳,一同成立九九修亭會。入會者每年每人捐出兩元,用于南田地區路亭的修葺。1932年,修亭會開始在店嶺村修建九九亭,供路人往來休憩。九九亭于1938年完工。
(2)辭嶺亭。1922年春,為紀念劉基次子劉璟,劉耀東與族人在華蓋山與天耳山間的山坳建辭嶺亭。相傳明初“靖難之役”時,劉璟反對燕王朱棣篡位。朱棣篡位成功后,將劉璟逮捕,從南田押送金陵。北赴金陵前,劉璟曾在此處辭別父老。在京見到朱棣后,他堅持不跪,不稱對方為陛下而稱殿下,叱責其謀逆篡位,難逃“篡”字。隨后他被朱棣關進大牢,最終自殺而死。清乾隆四十一年,朝廷追謚其為“忠節”。辭嶺亭的建設,是為了紀念劉璟的忠烈精神。劉耀東擬定的辭嶺亭的匾額為“高山仰止”。又從《易齋集》中集成一聯:“此日登臨重感慨;至今人事幾興亡。”又自題兩聯:“亭建于五百廿年后;我忝為一十九世孫。”“到此者應抗心懷古;坐定后試放眼看山。”[3]132此外,亭內還掛有其他稱頌劉璟的對聯,精彩的如青田知縣魏在田撰寫的對聯:“熱淚灑西風高處寒多慨撫頭顱辭故里,孤身投朔雪望中人遠獨留面目見先王。”
(3)啟后亭。1932年冬,劉耀東開始在南田大水口處建設啟后亭。啟后亭為兩層小樓,每層五間。一樓為過往行人的住所、看亭人的住所、大廳、廚房,二樓為劉耀東自己的書房。他曾將南田名勝、人物等整理成《南田山談》,寫在一樓大廳內的墻上,以供往來過客瀏覽。亭外有石砌院墻,院旁有買來的山林和田地,用來支持看亭人生活和亭子的開銷。1938年,劉耀東又買亭前田租五石,以供施茶費用。啟后亭同時具有生活空間、文化空間和信仰空間的作用。除為路人提供住宿之外,啟后亭也是劉耀東和朋友散心之處。此外,啟后亭內供奉著儒釋道三圣牌位及觀音像,承擔著南田地區的信仰空間的功能。功能的多元性,是作為傳統士紳的劉耀東的多重身份與文化觀念的表達。1958年,為修南田水庫,民眾將啟后亭拆毀。
此外,劉耀東對南田文化空間與人文景觀建設的努力,也體現在開發百丈漈、爭取將章太炎遺骨葬在劉基墓旁等事件中。
1934年,旅行家蔣叔南來百丈漈旅游、拍攝照片,激起了劉耀東開發百丈漈的熱情。次年,劉耀東開始推動百丈漈摩崖石刻、修筑景區道路等工作。
1936年,章太炎去世后,劉耀東積極與章氏家人接洽,爭取將章太炎葬在南田劉基墓旁。民國初年,章太炎被袁世凱軟禁于北京時,自料難以活命,就籌劃其身后事。他托人找到劉耀東,請求南田劉氏宗族許他葬于劉基墓旁。得到同意后,他預先寫下了碑文:“民國駟年,鄉有下武,曰章炳麟,瞻仰括蒼,吊文成君。于鑠先生,功除羯戎,嚴以疾惡,剛以勅中,如何明哲,而不考終。去之五百,景行相從。千秋萬歲,同茲曶冡。”[3]342然而,因國民政府明令章氏家人在杭州擇葬地,因而劉耀東的努力沒有成功。
以劉耀東為代表的浙南士紳,在社會身份和知識結構等方面,具有雙重面向:一方面,他們是地方祭祀、信仰和治理活動的主導者,是地方文化治理領域的權威。他們通過宗族建設、公共事業建設等,致力于地方社會的長治久安、良風善俗。另一方面,他們往往受過儒家經典的影響,不但具有士人的審美品位和價值觀念,而且能自覺地用儒家禮制來審視地方文化,是儒學“大傳統”在鄉里社會的踐習者。正因如此,士紳往往能從宗族文化、士紳的文化網絡、士紳個體的文化觀念三個角度,來聚合資源,進行地方社會的文化空間、人文景觀建設。
劉氏宗族從宋代遷入南田地區以來,經過長期的繁衍,形成了較大規模的聚居人口和穩固的宗族文化傳統。由此,宗族組織與制度、崇宗敬祖的文化觀念也就構成維護地方社會秩序、慰藉民眾個體心靈的重要文化資源。以劉耀東為代表的士紳,在進行文化空間的重構時,往往借助在民眾生活中具有合法性的宗族文化傳統。這主要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首先,劉耀東等人通過修建辭嶺亭,將南田地區打上劉氏宗族歷史文化的烙印。辭嶺亭在空間上、景觀上具象化了明初劉璟在靖難之役后去南京赴死前的歷史情境。從宗族歷史建構的角度而言,辭嶺亭的建設,先祖“忠貞死節”精神的彰顯,使得宗族歷史與“大傳統”書寫的宏大歷史相勾連,從而更確認了劉氏宗族的存在意義。對南田地區而言,辭嶺亭的建構,使南田的自然景觀留下了劉氏宗族的烙印。這種宗族歷史的景觀化、空間化,將南田納入劉氏宗族史的話語中,使南田因是宗族世代生息繁衍之地而具有意義。
其次,在進行景觀與空間建構時,劉耀東保持著“禮失求諸野”的保守文化觀念。面對新舊思潮交鋒影響下的地方社會動蕩,劉耀東認為需要實踐傳統禮制。因而,他確立了“禮失求諸野”的信念,即在偏僻的南田鄉野,保存被現代文明沖刷下岌岌可危的傳統禮制。
這種文化立場,體現在他對劉基廟重修中“父侍子側”現象的關注。“父侍子側”在劉基廟存在近五百年之久,沒有引起民眾、士紳的重視。然而,在以“禮失求諸野”為己任的劉耀東看來,糾正世系源流上的長幼尊卑之序,就太過重要。士紳治理之所以能夠達成,主要取決于兩點:一是士紳—民眾的二元權力關系。作為地方文化精英的士紳,與普通民眾之間,有一定的知識和權力的落差。這種士紳—民眾的二元權力結構,促使士紳秉持儒家的禮儀觀念,對宗族文化空間進行修正,從而促進宗族文化傳統完全、細致地在民眾生活和文化空間中貫徹。民眾對士紳的知識和權威的認可,基于宗族文化傳統在地方社會中的正當性。他們可能不太懂得祭祀的某些細節的文化內涵,但出于崇宗敬祖的宗族情懷,愿意跟隨士紳的引導,積極展開實踐。二是士紳治理的文化資源。士紳在糾正地方文化中的不合理部分時,往往有明確、清晰的文化觀念,有豐富的、可以借鑒的文化資源。孔廟崇圣祠較好地解決了神主的“父侍子側”這一有悖禮制的問題,從而啟發了劉耀東修建追遠祠的行動。
劉氏宗族雖然占據南田地區的中心地區,卻沒有完全覆蓋南田地區。出于對宗族文化的認同,劉氏宗族的民眾在參與興建與宗族有關的公共設施時,有很高的熱情,因此劉耀東等士紳能夠在宗族組織內動員、號召民眾。然而,在興建與劉氏宗族關聯不大的公共設施時,劉耀東等人則很難通過宗族組織發動民眾進行募捐。由此可見,宗族與地方之間的罅隙,在某種程度上影響著地方社會的文化空間與人文景觀的建設。對此,劉耀東等士紳主要從以下兩個途徑增進建設的動力。
一是集合志同道合的士紳一同建設。九九修亭會的建立,體現了劉耀東等士紳基于共同的治理理念進行建設的努力。以“九九”命名修亭會,除了指此會由九人共同發起之外,還有幾種寓意。如“九”諧音為“久”,寓意修亭會“期其久遠”,以及“歲修一亭,亭得久存”[3]137;推及到政治組織方面,“更進而縣之會、省之會、國之會,莫不群策群力,以修明政事,若斯會之修亭然。雖我國今日遍地荊棘,民無寧息,如破亭之無以避風雨,然一經修理,將百廢俱舉”[3]137;最后,“由冬而春,九九寒消,凡我黎民,歌詠太平,固前途所有之希望也。”[3]137以九九寒消,冬去春來的季節轉換,來祝愿美好的國家前途。總而言之,體現了士紳個體對國家、地方社會未來的情懷。
然而,這種依靠士紳個體的情懷而建立的組織,有明顯的脆弱性。首先,參與者少,參與力度較小。修亭會內共有九人,每人每年出資兩元助修路亭。然而,1938年,九九亭開工時,修亭會才積攢了七十元。由于資金有缺口,會員每人又另各捐十五元。此外,具體主持修亭事務的劉衛群、劉卓群兩人又墊付一百四十元。可見,修亭會歷年的積蓄都不夠用來新建一個路亭。其次,修亭會效率低下。由修亭會發起的九九亭的建設,歷時六年才得以完工。最后,有退出機制。參與者因對地方社會、國家的情懷而團結在一起。時過境遷,參與者很可能因理想破滅等原因退出。隨著地方社會的日益困苦,20世紀30年代末時,像劉耀東這樣的士紳,往往對地方與國家前途較為失望,再難有修亭會剛成立時的情懷。1937年,隨著一位會員的退會,引起了連鎖效應,于是修亭會解散。
九九修亭會的出現,是南田地方文化治理困境的體現。南田地方宗族文化傳統發達,而關涉到地方社會文化、交通設施這些不僅僅是一族一姓之事時,缺乏宗族的號召能力。只能依賴士紳個人的文化觀念和公益情懷。修亭會的成立,一定程度上彌補了以上的缺點。然而,亭會組織本身的脆弱性導致其很難真正地長期運轉下去,更遑論對南田文化治理產生更大的影響了。
二是借助士紳的文化網絡,帶動南田地區的景觀建設。劉耀東諳熟士人的審美趣味和文化心理,在與他們接洽時,著意于促進地方的景觀建設。1935年,為了開發百丈漈,劉耀東邀請陳叔通、丁輔之等六人來南田游覽劉基廟、百丈漈等景點。意興濃時,他們詩歌唱和,賓主盡歡。回去后,陳叔通等人利用其關系網絡,宣傳百丈漈的勝景,積極為百丈漈的修路、摩崖等工程建設籌集資金。劉耀東也答應將籌款人的名字刻在百丈漈的摩崖上,成為自然景觀和地方歷史記憶的一部分。
劉耀東積極回應章太炎埋骨于劉基墓旁一事,切合了章太炎在民國初年的處境和文化心理。清末革命黨人出于反清的政治立場,推崇元末致力于“祛除胡氛”的朱元璋政治集團。劉基因是朱元璋集團中的重要策士,成為清末革命黨人話語中備受推崇的偶像。同時,劉基因“嚴以疾惡”而不得善終,其晚年的心態與悲劇命運也讓當時被袁世凱軟禁的章太炎感同身受。更重要的是,章太炎籌劃埋骨于劉基墓旁的做法,也有表明志向、進行政治宣示的原因存在。正是這些原因,使得當時的章太炎主動聯系到劉耀東,請求劉氏宗族允許他埋于劉基墓旁。對此,劉耀東給予了積極的回應。在章太炎去世后,他也爭取南田作為章太炎的葬地。雖然沒有成功,但劉耀東的努力,卻反映了為故鄉山水增添文化色彩的熱心和長遠目光。
劉耀東的士人審美趣味和對人生價值的追求,也是推動他建構南田的文化空間與人文景觀的重要動力。
作為傳統士紳,劉耀東在古典詩歌、散文方面都有較高的審美品位和創作造詣。在建構文化空間時,他也著意表達他個人的審美趣味,進而賦予地方文化生態以典雅、清麗的成分。如啟后亭除為南田地區提供公共服務之外,也是劉耀東精心營造的、充滿雅致情趣的文化空間。這明顯體現在亭內的楹聯、碑記等方面。啟后亭大門處有對聯“在山覺泉味;到處說茶香”,大廳懸有“山高水長”匾額,大廳兩旁掛有“石柱崢嶸看后啟;川流不息悟生機”的楹聯。[4]63亭右的石碑上,刻有劉耀東自撰的律詩一首:“選勝山隈又水隈,一亭門傍路邊開。足音空谷能多少,奔走長途自去來。雪后有鴻留印爪,風前得鶴守寒梅。潯陽松菊聊娛志,愛竹東園更手栽。”[4]63詩歌中抒發的隱逸情懷,有時也體現在劉耀東的日常生活中。此時的啟后亭,成為他散心或與二三友人宴客的場所。“晚餐后,走鄉校乘涼,因偕筱琴、瘦仙、悅群、志邦步月至啟后亭,散坐池井邊,舉杯邀月,吟風弄花。嘗謂吾輩中年哀感并集,如此良夜,不可多得也。歸已更闌。”[3]306這是劉耀東日常生活中最為閑適、愜意并充滿詩意的部分。
受傳統士紳價值觀念的影響,他的價值追求也體現在對宗族文化傳統的信服和皈依,以及基于士人心態對不朽的追求這兩方面。
文化空間與人文景觀的建構過程,體現并推動了他精神的蛻變過程,使他將更多精力放在宗族文化的傳承方面。20世紀20年代末,劉耀東的季子去世、長孫早夭,對他打擊極大,令他心灰意冷,無意于人世。于是,他在武陽村后山上買了一片墓地,開始為自己營造生壙。在籌劃自己墳墓的形式、朝向、墓碑上的對聯、碑記等的過程中,他也在對自己的生命歷程進行審視。相對于子孫的早夭,宗族文化卻幫助劉耀東抵抗親人死亡帶給他的精神創傷。由此,他逐漸從家庭生活的不幸中解脫出來,將個人的精力主要放在宗族與地方文獻的搜集與撰寫、文化空間與人文景觀的開發方面。這種價值觀念的轉換和個人精力的轉移,也體現在他更換齋號方面。1920年,劉耀東出于對長子自溺身亡的愧疚、自責之情,將自己的齋號起為“疚庼老人”。而30年代初,隨著他對人生意義的追求更偏向于地方、宗族文化層面,他將齋號換為“啟后亭長”。前者的含義僅限定在家庭生活領域,后者則擴大到宗族、地方層面,說明他意識到自己對劉氏宗族負有承先啟后的責任。
除受宗族文化傳統的影響外,劉耀東也擁有傳統士人的價值觀念,渴望個人聲名的流芳后世。余英時從精神與人格的角度考察傳統士人,認為理想的傳統士人具有文化使命感[5]6-7,有著“全面的眼光”[5]1,是“基本精神價值的維護者”[5]1,而且富有“起而行”的實踐精神[5]10-11。通過劉耀東的案例發現,士紳的對自身價值的認定、對聲名的追求,構成其文化使命感和實踐精神的重要方面,構成其參與地方文化建設的內在動力。在對南田錢氏一族興衰的思考中,劉耀東認識到個體的“不朽”,在于從事造福地方的事業。劉耀東曾屢次在日記中提到宋代南田錢氏所造大水橋一事:“余嘗摹大水橋題名為:‘宋紹興二十九年己卯,錢仁惠造。’吾鄉錢氏,宋世甚盛。覽其殘譜,某氏某官,實繁有徒,今欲求其遺跡,一無所有,惟錢仁惠與其妻周十二娘、男大成、大聲造此橋以濟人,訖今八百年,過之者摹挲題字,想象其人。天下事長久之計,固在此而不在彼也,而況乎立德、立功者乎?”[3]217錢氏宋元時期在南田地區極為繁盛,然而,八百年間滄海桑田,真正能夠為錢氏在地方留下些許名聲的,只有當時錢氏修建的一座橋。可見,個體人生價值的實現及聲名的留存,在于從事長久地造福地方的事業。正是基于傳統士人追求“立德、立功、立言”的價值觀,劉耀東更堅定了以地方社會的福祉與個人的人生價值相結合的方式,實現個人美好聲名長久留存的價值追求。
隨著中國社會從傳統向現代的轉型,傳統士紳所依賴的儒家文化“大傳統”在現代思潮的沖擊下早已沒落,地方社會中的宗族文化傳統也面臨著衰落的命運。隨著抗戰的爆發,浙江省內的臨時聯合中學、銀行、圖書館等機構紛紛遷入南田地區。外來人員的流入,也促使了南田宗族祠堂功能的轉換。在此過程中,士紳運用話語策略維護宗族文化傳統,同時,也遭遇著“失語”的尷尬困境。
首先,劉耀東運用靈活的話語策略維護宗族文化空間。民國時期,劉氏宗族祠堂面臨著功能轉換、使用權爭端等問題。1943年3月,青田縣政府商議將縣城內的文成公祠改造成法院。劉耀東與族弟慎甫、振禾等人,呈文給縣政府,要求取消前次政策,以保護古祠。其中,劉耀東陳述的理由主要有“為明代革命元勛,功在國家,風教所系,非與其他私祠可比。……士紳等為先祠關系風教起見,凡有血氣,莫不尊崇,況在后人,何能緘默?”[3]220最終,經過劉耀東等人的據理力爭,文成公祠得以保留。
面對文成公祠被政府侵占的現實,劉耀東等人只能強調了劉基的“革命元勛”身份和對地方“風教”的影響。這種話語與目的之間的撕裂,雖是士紳靈活的策略、出色的話語能力的體現,可見宗族文化傳統的正當性,但在國家與政府層面逐漸面臨著被無視、被否認的可能。
其次,士紳在維護宗族文化時面臨著尷尬處境。1942年夏,由于浙江抗戰形勢嚴峻,浙江省立臨時聯合中學遷入山中,劉氏祠堂被移作學生宿舍。這影響了宗族的正常祭祀活動,民眾只能草草設祭,在家里舉行烹胙。對此,劉耀東則保持了沉默,或者說處于“失語”的境況。借宿期間,有兩位學生病故,南田民眾認為這是褻瀆神靈的惡報。因而,抗戰勝利學校搬回去后,民眾打掃祠堂、請僧人誦經、放焰口、施食等。對此,劉耀東認為:“事雖不經,然于尊祖敬宗之意,未可厚非也。”[3]413隱晦地表達了對祠堂移作他用的不贊同。
以上兩個案例也表明,士紳的話語策略與“失語”境況,體現了傳統士紳在現代社會中的困境。首先,士紳所倚重、珍視的宗族文化傳統在現代社會中,逐漸失去了合法性。劉耀東為了保護縣城的文成公祠,只能借用劉基的歷史身份和對“風教”的影響,來向政府表明作為宗族財產的文成公祠存在的合理性;其次,祠堂功能的轉換,是現代國家與地方宗族、民間信仰之間矛盾的體現。以劉耀東為代表的士紳一方面以維護宗族文化為己任,另一方面又持有士紳保守主義色彩的文化立場,運用傳統的治理方式應對地方社會變革。他們的實踐難以真正應對20世紀上半葉風云激蕩的歷史進程。這些也為當下致力于鄉村振興戰略的文化空間、人文景觀的重構,提供了一定的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