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福龍
女媧補天和共工觸不周山是中國神話中流傳較廣、知名度較高的神話故事,也是中國神話體系中不可或缺的環節性故事,從早期《淮南子》《列子》等文獻看,這兩則神話故事本無交集,是完全獨立的兩則故事,但隨著文獻記載的增多和后世古人的不斷演繹,這兩則神話逐漸粘連,先后出現了共工與女媧、高辛、顓頊、祝融、舜交戰而觸不周山等故事片段,使得越來越多的神話人物、情節參與其中,在整個神話體系中兩則神話的發生順序也出現了混亂。
女媧以補天形象最早出現于春秋《竹書紀年》:“東海外有山曰天臺,……惟女媧斬鰲足而立四極,見仙山無著,乃移于瑯琊之濱?!笨梢?,春秋時期女媧補天神話即已問世,且“女媧斬鰲足而立四極”的補天情節已見端倪。戰國《列子·湯問》:“天地亦物也。物有不足,故昔者女媧氏煉五色石以補其闕;斷鰲之足以立四極。其后共工氏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折天柱,絕地維,故天傾西北,日月辰星就焉;地不滿東南,故百川水潦歸焉?!盵1]《列子》中記載的女媧補天神話已漸具雛形,不僅交代了因“物有不足”而補天的原因,而且添加了“煉五色石以補其闕”的情節,補天之后還接續了“共工氏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的神話故事。漢代《淮南子·覽冥篇》:“往古之時,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火爁炎而滅,水浩洋而不息;猛獸食顓民,鷙鳥攫老弱。于是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鰲足以立四極,殺黑龍以濟冀州,積蘆灰以止淫水。蒼天補,四極正;淫水涸,冀州平;狡蟲死,顓民生?!盵2]65至《淮南子·覽冥篇》,女媧補天神話內容豐富,細節具體,趨于完整?!痘茨献印愤@部奇書同時也記載了共工怒觸不周山的神話故事:“昔者,共工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維絕。天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滿東南,故水潦塵埃歸焉?!盵2]27雖是出自同一著作的神話,但其二者卻無任何關聯。關于共工與顓頊爭帝而觸山的神話,除《列子》和《管子·揆度》“共工之王,水處什工與顓頊之戰”的簡單描述外,其他文獻鮮有記載,只有《山海經》《左傳》等文獻零星記載了共工“人面蛇神朱發”的形象和其他軼事。
至東漢王充《論衡·談天篇》:“共工與顓頊爭為天子不勝,怒而觸不周之山,使天柱折,地維絕。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鰲足以立四極。天不足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足東南故百川注焉?!盵3]王充在《論衡》中不僅將女媧補天與共工觸不周山兩則神話合并,而且將其發生順序開創性地進行顛倒。唐司馬貞補寫《史記·三皇本紀》:“女媧氏亦風姓,蛇身人首,有神圣之德,代宓犧立,號曰女希氏……當其末年也,諸侯有共工氏,任智刑,以強霸而不王,以水承木,乃與祝融戰,不勝而怒,乃頭觸不周山,崩,天柱折,地維缺,女媧乃煉五色石以補天,斷鼇足以立四極,聚蘆灰以止滔水,以濟冀州。天是地平天成,不改舊物。女媧氏沒,神農氏作?!盵4]司馬貞將兩則神話完全穿插在一起,且顛倒了人物關系。此外,傳世文獻中記載的與共工為戰的還有祝融、高辛、神農、女媧等神話人物。
先秦文獻中,女媧和共工并無交集,其神話也互無關聯,二神唯一有聯系的地方就是外觀相似,都是蛇身形象。女媧在秦漢以后逐漸形成人首蛇身形象,并在后世神話中逐漸定型,而《山海經·大荒西經》載:“山有禹攻共工國山。”晉代郭璞注:“言攻其國殺其臣相抑于此山,啟筮曰:共工,人面蛇身朱發也。”宋代羅泌《路史、后紀二》注引《歸藏·啟筮》:“共工人面蛇身朱發?!币陨衔墨I記載共工也是蛇身形象,二神雖有形似,但亦無文獻佐證其有關系。
《說文解字》釋“媧”:“古之神圣女,化萬物者也?!盵5]許慎所釋女媧“化萬物者也”,當是按照女媧化萬物神話來解釋的,自盤古神話產生后,女媧化萬物的形象逐漸被盤古取代,其功績主要局限于造人和補天兩部分,但女媧在神話中的順位依然是僅排在盤古之后的創世神。至東漢王充《論衡·談天篇》中將女媧補天與共工觸不周山兩則神話粘連在一起,并將兩則神話順序完全顛倒,后世如司馬貞補寫《史記·三皇本紀》和宋羅泌整理的《路史》都沿著王充的思路,將兩則神話雜糅在一起并形成了共工觸山后女媧補天的說法。但王充演繹神話的思路在人物次序和神話情節上卻存在矛盾,值得商榷。
第一,女媧在歷史上和神話中存在的時代均早于共工,此處不述。而關于女媧補天的原因,事實上《列子·湯問》中已交代清楚:“天地亦物也。物有不足,故昔者女媧氏煉五色石以補其闕?!碧焓且颉安蛔恪被蛘呤翘烊淮嬖谌毕?,女媧才“煉五色石以補其闕”,并非人為破壞。
第二,《列子·湯問》在女媧補天后講到共工氏與顓頊爭帝不勝而觸不周之山之事,造成了“折天柱,絕地維,故天傾西北,日月辰星就焉;地不滿東南,故百川水潦歸焉”的結果,這一結果很重要,它交代了為什么今天的中國人看到的主要星辰都集中在西北和河水自西向東流的天文地理現象,自共工觸山以后這種場面已成定局,再未發生變化,如果女媧在共工觸山之后再“補蒼天,立四極”,那日月星辰的路線和河水自西向東的情景就不可能是我們現在所看到的這樣。可能因為共工觸山后再無后續記載,因此王充等學者索性就把女媧補天搬移過來,接續成完整的神話故事。
第三,王充糅合這兩則神話時,定是參考過先前的文獻,他是將女媧補天神話生硬地嵌入共工神話中,共工觸不周山事實上并未造成天破裂的現象,只是發生了傾斜,女媧也就無從補起,而女媧煉五彩石真正的目的其實是“補天之漏以堵洪水”,本質上是一則洪水神話,但王充在這則雜糅的神話中并未提到洪水的事情。退一步講,觸山雖造成了“天柱折,地維絕”的結果,但女媧既然已經“立四極”頂住了天,為何還會出現“天不足西北”的情況呢?
因此,王充在雜糅這則神話時充滿了矛盾,將女媧補天的神話放在共工怒觸不周山神話之后解釋不通。
古代史家和儒家學者對神話的削刪和改編,導致中國神話與西方希臘、羅馬等神話相比似乎有些散亂和斷片,雖是這樣但也不能否認神話長期參與著華夏民族凝聚和家國教化的功用。近現代以來,幸有袁珂等學者搜集資料、考辨真偽、訂正訛誤,使得上古神話逐漸脈絡清晰、體系漸成。當然,這一體系還須要不斷修正和完善,我們將之稱為構擬神話。構擬神話搭建神話體系,不僅可以凝聚中華民族的集體記憶,而且有利于上古神話向國民普及。但構擬神話也不能隨意創造,應把握好幾個原則。
神話雖是虛構的,但隨著時代的發展卻不斷被打上時代烙印,可無論如何改造,都應該把握好最基礎的原則,即尊重文獻,保留神話的基本原貌。上文中說到,王充對女媧補天和共工觸山兩則神話的改造,就顛倒了兩則神話的發生順序,破壞了神話發生、發展的脈絡。搭建神話體系時,如何接續前后神話使其形成完整的神話體系,這些連接環節都應有文獻支撐,如女媧在“造人”和“補天”后理應有后續內容,在《淮南子·覽冥訓》中交代了女媧“乘雷車,服應龍……宓穆休于太祖之下”,從此隱居于天庭,這也側面印證了女媧補天神話發生在共工觸山神話之前。
雖然中國的神話故事繁多且雜亂,但經過袁珂等學者的搜集整理,中國神話已然脈絡清晰,形成了以創世、五方帝、羿與嫦娥和鯀禹治水為主線的神話體系。但我國神話南北各有源頭,加之后世學者對神話的加工和改造,導致在主干神話之外還存有數量龐大的邊緣神話,這些神話或與主干神話毫無關系,或是被改造成不合邏輯的變異神話,如共工戰炎帝、共工戰女媧等。筆者以為應在主干神話基礎上,通過神話構擬將邊緣神話納入主干神話的大框架內,使主干神話散枝開葉,形成龐大而完整的神話體系,并將那些雖有文獻記載但完全不合邏輯的變異神話訂正或剔除。
中國上古神話有一個典型的特點,即神話的歷史化。從神話的起源來看,先民們在接觸自然、社會時通過想象來解釋和描述現世生活,而這種想象的現實原型便是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雖然二者并非一一對應的關系,但在構擬神話體系尤其是考證神話發生的時代時,還是應該考慮神話與相關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的對應關系,畢竟構擬神話的最終目的還是要著眼于神話的普及和傳播。當神話中的中央天帝傳至帝嚳,此時神話的視角已由天庭逐漸轉向人間,神話人物已由天庭中的諸神逐漸轉換為堯舜禹等先賢明君,鯀禹治水后禹將大位傳至啟,神話逐漸褪去童稚并開啟了中國的歷史紀元,這種上古神話與古代歷史的自然銜接,對形成早期華夏文化起到了重要的聚攏和推動作用,也為后世推廣和普及這一段文化提供了便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