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路路
隨著科學技術的發展,諸如數字錄音、攝影攝像等多種數字媒體技術逐漸被應用于人類學田野工作,人類學研究與影像技術的結合更是促成了一門新的人類學分支學科即影視人類學的誕生。現如今,影像記錄在人類學田野工作中的應用越來越普遍,然而影像記錄和文字記錄作為田野工作中常用的兩種記錄方法各有什么優勢與局限性,或者說二者如何做到互為補充和相得益彰,人類學界對此有不同的觀點和認識。筆者在南疆進行田野工作期間,將一位從四川老家到南疆學醫行醫三十多年的農民村醫作為主要調查對象,采用文字與影像相結合的記錄方法,最終的研究成果以文字文本和影像文本兩種形式進行呈現。通過對此次田野實踐經歷的深入思考,筆者發現影像記錄與文字記錄在人類學田野工作過程中各有利弊,并且二者之間是一種相輔相成的關系。
早在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西方的一些人類學家便開始嘗試使用攝像機對研究內容進行拍攝記錄。1895年費利克斯-路易斯·勒尼奧拍攝了西非人制陶過程,1901年至1902年博德威·斯賓塞也在其田野工作過程中拍攝了大量有關土著人的影像資料,然而這一時期由于攝影器材昂貴,人類學研究者將影像技術應用于人類學研究也只是初步嘗試,正如中國社會科學院的鮑江教授所說的那樣:“開拓時期的人類學電影深受當時人類學理論背景的影響,攝影機在人類學家手里僅只是個新的記錄工具,影像僅僅只是文字描述的一種補充。”[1]20世紀20年代之后,影像技術在人類學研究中的應用得到進一步發展,眾多人類學家如弗朗茲·博厄斯、瑪格麗特·米德等均在影視人類學領域有所貢獻,尤其是米德與貝特森在巴厘島的田野工作最具代表性。有些人類學者認為:“他們是主流人類學家當中第一批系統性地運用文字、照片和電影,同步記錄與分析文化現象的田野工作者,在影像民族志的方法啟蒙和應用實踐上起到了學術奠基者的作用。”[2]20世紀60年代以后,以讓·魯什為代表,人類學家拍攝出許多如《雅加爾》和《夏日紀事》等優秀的人類學影片。
20世紀90年代以后,國內的影視人類學才逐步發展。但在此之前,在沒有科學系統的影視人類學理論指導的情況下已經有人類學者拍攝了許多紀錄電影作為民族文化的研究資料,以我國民族志電影的先行者楊光海先生拍攝的《佤族》《獨龍族》《鄂倫春族》和《永寧納西族的阿注婚姻》等最具代表性。中國影視人類學自20世紀90年代發展至今,在理論與實踐方面都取得了豐碩成果。許多影視人類學者也非常注重影像記錄與文字文本的結合,如莊孔韶教授早期拍攝了一部影視人類學片《我妻我女》,并發表了《〈我妻我女〉:一個教育與影視人類學的研究展示》一文對《我妻我女》進一步闡述;另外,更具代表性的是他拍攝的有關彝族戒毒儀式的影視人類學片《虎日》,并通過《“虎日”的人類學發現與實踐——兼論〈虎日〉影視人類學片的應用新方向》一文對《虎日》進行深入解讀,并探討了影視人類學片新的應用方向。如今,還有像中央民族大學朱靖江、云南大學陳學禮等一大批年輕學者致力于影視人類學實踐與理論研究,其研究成果不僅包括大量的影視人類學片作品,還有諸多有關影視人類學研究的學術論文與著作。影像記錄方法在田野工作中的應用被越來越多的人類學者所采納,影視人類學作為一門獨立的人類學分支學科在國內也逐漸成熟并得到長足發展,而處理好影像記錄與文字記錄在人類學研究中的關系便成為人類學研究者不得不關注的一個重要問題。
首先,影像記錄可以對調查對象的表情和肢體動作進行實時捕捉,直觀展示調查對象所處的環境和心理狀態。在對調查對象進行訪談的過程中,調查者多注重于調查對象講述的內容,往往會忽略調查對象的面部表情、肢體動作及其所處環境等細節信息,而這些信息往往對研究內容具有不可忽視的作用。訪談結束之后,調查者可以通過反復觀看影像記錄資料從而更加細致地觀察調查對象在講述不同內容時的表情變化和肢體動作,從而對其心理活動進行分析。在民族志影片《一位南疆的農民村醫》中可以看到,主人公在講述承包土地賠錢和治病救人兩部分內容時面部表情差別很大,這種情緒的變化反映出調查對象心理活動的變化,以及對不同階段生活經歷的思考與感悟的差別。同時,該民族志影片中還穿插了大量關于調查對象日常生活的畫面,向觀眾直觀展示出其所處的生活環境。
其次,影像記錄可以保證信息的完整性與準確性。在田野工作中,有時調查者沒有足夠的時間立即將自己的所見所聞和調查對象的口述內容全部整理成文字文本,尤其是在對某一個儀式過程的考察中,調查者往往無法及時將儀式的每個場景都細致地描繪和記錄下來,因此,個人記憶的偏差可能會對信息的完整性和準確性產生一定程度的影響。張江華和李德君等學者在《影視人類學概論》一書中認為,在收集原始資料方面,影像記錄的效率遠高于筆錄,并且通過影像記錄收集的資料更加真實生動,研究者可以重復觀看影像資料從而進行深入研究[3]。筆者對《一位南疆的農民村醫》的主人公進行訪談時,由于其濃重的四川方言給我們之間的交流帶來一些障礙,從而導致筆者無法及時、完整地記錄下訪談內容,只能通過后期觀看影像記錄資料再讓調查對象進一步解釋說明才能獲取完整準確的訪談信息。
最后,在影像記錄基礎上剪輯而成的影像文本可以讓受眾有更直觀的感受和更大的想象空間,傳播效力更強。“影視是以圖像傳達信息,比文字的抽象表達要直接、具體和形象化,因此依靠影視圖像存儲資料,為后人的研究留下直接的資料,這是影視素材的最大優點。”[4]雖然大多數民族志影片都是經過對原始影像資料剪輯的結果,帶有一定的主觀導向性,但是畫面所具有的豐富信息仍然可以給受眾巨大的想象空間,從而進行再研究,使其不完全拘泥于調查者的主觀意向中。人生來就對視覺信息和聽覺信息更加敏感,在影像記錄基礎上剪輯而成的影像文本作為一種視聽語言的呈現形式,其受眾更加廣泛,傳播效力也更強。
相比文字記錄而言,影像記錄也存在一定的局限性,主要包括四個方面的內容:第一,當調查內容涉及調查對象的個人隱私如經濟收入、家庭矛盾等內容時,影像記錄的方法則變得不太恰當,調查者也難以獲得調查對象的拍攝許可;第二,人類學研究多為對異文化的研究,普通觀眾對于初次接觸的異文化并不了解,所以在影像記錄基礎上剪輯而成的影像文本必須配有相應的字幕對畫面內容進行適當解釋才具有可讀性;第三,影像畫面所呈現的信息雖然豐富但未經抽象,而且限于二維空間的表達,所以直接傳遞給觀眾的有用信息相對較少,最終影像文本對于信息的呈現不夠立體,觀點表述不夠明確和深刻;第四,在影像資料的拍攝過程中對于影像設備和拍攝環境有一定的要求,比如要保證攝像機有充足的電量,拍攝環境有較好的光線與聲場等。
首先,文字記錄對于研究觀點的表述更加明確和直接,文字文本更具有學術性。在文字文本中,研究者使用文字對焦點問題進行分析梳理和凝練概括,從而形成深刻明確的觀點。筆者在南疆進行田野工作期間,研究內容主要是調查對象在一個異文化的社會中適應與融入的過程,并對其背后的文化意涵進行闡釋。在民族志影片《一位南疆的農民村醫》中,雖然筆者根據個人意向對鏡頭的內容和拼接順序進行選擇,使得該民族志影片在一定程度上帶有筆者的主觀敘事性,但在研究觀點的表述上影像文本遠沒有文字文本直接和明確,受眾可以通過對文字文本的閱讀直擊問題本身,清晰地了解研究者的觀點。
其次,在文字記錄基礎上書寫而成的文字文本更具有深刻性。美國人類學家格爾茨曾在《深描說:邁向文化的解釋理論》一文中提出深描這一概念,提倡對調查對象或調查者所觀察的事項進行細致入微的描寫和解釋,而在人類學研究中文字是進行深描的首要載體。雖然在前期的影像素材拍攝和后期的影片剪輯過程中,調查者都可以根據自身的選擇對某些特定事項進行全面深入的拍攝和展示,但畫面的表達程度往往只是局限于事項的表面,文字作為一種極具表意功能的抽象符號卻可以很好地彌補這一不足,不僅可以對特定事項進行深入描述,還可以對其背后的文化意涵進行深刻解釋。
最后,在一些特定情況下文字記錄更具有客觀性。人類學田野工作的過程是調查者與調查對象彼此熟悉的長期交往過程,調查者與調查對象建立起相互的信任關系是獲取真實信息的基礎。人類學的研究對象往往是在日常生活中并未直接接觸過鏡頭的普通人,突然面對鏡頭時極有可能產生對鏡頭不適應、抵觸和對自己形象擔憂的狀況,以及擔心自己講述的內容被更多的人看到,從而對某些內容有所隱瞞或保留;鏡頭的介入也有可能造成調查對象極度緊張,在講述過程中語無倫次,表達思路不清晰,信息表述不完整;更有甚者,鏡頭有可能激發調查對象的表演欲,從而使調查對象刻意夸大事實真相,對某些問題避重就輕,故意迎合調查者的預期答案。謝玲在其碩士論文中將影像對受訪者產生的影響進行了闡述,她認為影像會更直接地侵入受訪者的生活中,并改變受訪者的自我認知,已經扭曲的形態被攝制者使用影像進行記錄與呈現,進而又對被攝者的文化認同產生影響,由此進入一種惡性循環的狀態[5]。在訪談過程中如果沒有鏡頭的介入而只是單純的文字記錄,調查對象對于調查者的戒備心會大大降低,在講述問題時也會更加自然流暢和客觀真實。
相對于影像記錄而言,文字記錄同樣存在其局限性,主要包括三個方面的內容:第一,文字記錄對于調查對象受訪時的面部表情、肢體動作、所處環境及其心理狀態的描述不如影像記錄更加細致和直觀;第二,文字記錄方法很難在短時間內記錄下大量的資料信息,記錄效率相對較低,尤其是在對某一個儀式過程的考察中需要對各個場景進行細致記錄時,文字記錄更是顯得捉襟見肘;第三,文字形式的研究成果往往會使用大量的專業術語,文字的抽象性有可能會使得文字文本的受眾僅僅局限于具有相關專業知識背景的讀者,傳播效力也會因此而受到限制。
影像記錄應用于人類學研究并逐漸發展成一門重要的人類學分支學科即影視人類學,說明影像記錄在當今人類學研究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影像技術的發展對傳統的文字記錄形式產生一定程度的沖擊,正如趙旭東和張文瀟所說的那樣,影像技術的發明打破了文字在媒體中一家獨大的局面,使得文字的優勢不再如此凸顯[6]。雖然影像記錄因其顯而易見的優勢而擁有眾多的追捧者,但這絕不意味著在人類學田野工作中影像記錄就優于文字記錄。經過自身的田野實踐經歷之后,筆者發現影像記錄和文字記錄在田野實踐的應用過程中各有利弊。影像記錄可以實時捕捉調查對象的表情、動作,保證信息的完整性與準確性,傳播效力更強;文字記錄在表述觀點方面更加直接和明確,可以對研究內容進行深層次的學理性闡述,二者之間誰也替代不了誰。
人類學包含眾多分支學科,研究內容也極其廣泛。就人類學的田野工作而言,影像與文字的記錄方式都是獲取資料的主要方法,調查者在面對不同研究內容與調查對象時需要選用恰當的調查方法。在影視人類學的田野工作中,影像記錄必然是主要的方法,但絕不會完全摒棄文字記錄,因為影像記錄本身存在的局限性需要通過文字記錄來進行彌補,否則會出現一系列的問題。反之,在人類學其他分支學科的田野工作中,調查者在獲取資料時雖然以文字記錄方法為主,但同樣不會拒絕影像記錄的方法,因為影像記錄同樣可以彌補文字記錄的局限性。但是,在田野工作中,同樣重視和同時運用影像記錄與文字記錄很難實現,因為這兩種記錄方法屬于不同的分支學科,具有不同的學科規范性和研究成果的呈現形式。因此,在人類學的田野實踐中需要根據實際情況合理運用影像記錄與文字記錄,一主一輔,將二者有機結合,揚長避短,使其形成優勢互補,相輔相成,而最終影像文本與文字文本的結合或許也是最理想的研究成果呈現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