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的水花永遠蕩漾

潘云貴

1

高二那年，我因肥胖問題總被我爸嘲笑。他說：“別人讀書越讀越瘦，你倒好，越讀越胖。”其實我知道他的言外之意是在說我學習偷懶，不夠努力。

那是我人生中一段尤為灰暗的日子，在“高考決定未來”的口號下，每個人都在拼盡全力地學習。17歲的我似乎整天都在暗夜中行路，用非常難看的姿態匍匐向前，偶爾停下，喘著氣，卻無力反擊這個世界，只能不斷妥協，不斷承受，任由身上的怨氣悄悄沉淀為體重，作為一種無聲的反抗。

但為了不讓我爸繼續用言語攻擊我，我決定減肥。

我本想選擇跑步，可那時是夏天，出門還沒走幾步路就大汗淋漓。我不喜歡流汗時全身黏濕的感覺，好像自己成了一條被人在日光下翻曬的咸魚。我想了想有什么運動是流汗時自己也察覺不到的，好像也只有游泳了。

我找到一個游泳池，它在學校后門往北600米左右的地方，四周被樹木環抱，顯得較為隱蔽。游泳池裝修得很簡單，露天，只用矮墻和鐵欄桿圍起來。為了躲避眾人的目光，我選擇在午飯后人少的時候來這里游泳。

當我面對空蕩蕩的游泳池時，整個人異常興奮，覺得這個世界只有我一個人了，長度30米的水池瞬間成了一片專屬于我的海洋，我可以盡情地在里面游弋、玩耍。

水面上閃耀著明晃晃的陽光，漂浮著一兩片樹葉，突然有一張年輕的面孔冒出水面，他站起來，身形瘦削，皮膚在陽光下顯得尤為白凈。男孩摘下泳鏡，甩了甩頭，水面頓時泛起無數漣漪。

“怎么突然多了一個人？”我被嚇了一跳。

“我一直都在這兒游啊，只是你沒看見而已。”他解釋道，隨后好奇地問我，“你為什么在泳池邊站了半天也不下來？”

我沒回答他，尷尬地把目光轉到別處，之后跳進水中，水花四濺，像池中落進一塊巨石。

“你是不是不會游啊，要不我教你吧？”他見我一直在水里“狗刨”，不禁笑起來，但很快止住笑聲，看著我。

我很羨慕像他那樣的男孩，有清秀的面容和矯捷的身姿，在午后的游泳池里如光一般閃耀。而我如此平凡、笨拙。我沒吱聲，不敢看他，拉下額頭上的泳鏡，把頭埋進水中。他這時游到了我身旁，我透過泳鏡，看到他在水里朝我微笑。“他應該是個好人。”我在心里對自己說。之后，我便跟阿明成了朋友，每回來這里，他都會耐心地教我游泳。

2

我一直是一個成長緩慢的人，學什么都慢，大概一周后，我才學會游泳。

那天，阿明像平常一樣站在水中，用手托著我在水面漂浮。也許是怕辜負他的好意，我努力按照他說的做，聚精會神地目視前方。阿明在旁邊繼續托著我，不到10秒鐘，他突然松開手，然后站在原地，看著我往前游去，他在后面大聲沖我喊著：“對，就是這樣！你會了！”隨后從后面游上來，追趕著我。

水波粼粼，一切恐懼都在瞬間消解。我一下子覺得水中的自己仿佛是海上撲打著雙翅的海鷗，向著遠方飛去，向著未來飛去。夏天的游泳池就是一片海，那么遼闊，那么美。原來在這世上，人最大的敵人真的就是自己。

阿明告訴我，這個泳池最早是他爸爸帶他來的，那時他還是一個怕水的小男孩，他爸爸用盡各種招數誘他下水，都無濟于事，最后只能出狠招，把5歲的阿明推進水里。阿明一直哭，喝了一肚子的水。但從那天起，阿明擺脫了對水的恐懼。之后他漸漸長大，一旦碰到難過的事情或者壓力大的時候，他都一個人來這里游一會兒，把事情想明白了再回去。但有些事他永遠也想不明白，比如大人的情感世界。

“曾經明明那么喜歡彼此，為什么現在看到對方就像看到仇人一樣？”每次一講起他父母的情感矛盾，他就有些憂郁，眼睛里好像裝滿藍色的海水。

我不知道該怎么安慰他，只能在一旁靜靜地傾聽。有時見他在泳池邊長久地發呆，就故意朝他拍水，拉他下水。我們在水里撲騰、玩鬧，仿佛濺起的水花能沖刷掉我們的煩惱與無奈。我們還這么年輕，為什么現實要在我們的泳池里注入這么多悲傷的液體？

高考結束后，阿明的父母離婚了，他像一顆彈珠被彈進一個很深的洞中。我見到他時，他已經不像過去那樣喜歡跟人說話了，當初那個在泳池里發光的少年漸漸熄滅了自己身上的光。

當我聽到他說自己不久后要跟著媽媽去國外生活時，心里有一個角落顫動了一下，“要走了”3個字簡簡單單，卻在我們18歲的夏天驚天動地。

我望著阿明尚留有一絲光亮的瞳孔，很想擁抱他，也想安慰他，但我忍住了，遲遲沒有行動。他似乎看出來了，嘴角露出從前那樣的笑容，跟我說：“時間很奇妙，一切煩惱都會過去的，我們能做的就是等待。”我知道，此時的阿明已經有了一顆成熟的心。

3

我們最后一次在游泳池見面，是7月下旬，我拼盡全力拿到了一所北方大學的錄取通知書，而高考成績不佳的阿明已辦好所有手續準備出國。我們相約傍晚時分來到這里，卻看見門前貼著一張泳池整修的通知。兩個人感到非常掃興，耷拉著腦袋。我正準備往回走，阿明在身后叫住了我：“別走，我有辦法，快過來。”我轉過身去，看見阿明已經溜到了泳池的外墻邊上。

“里邊沒人，水池里還有水，我們可以游！”他狡黠地一笑，隨即蹬腿上墻，握住欄桿攀爬，身手非常敏捷，即將轉身時他停住，看著底下的我，輕聲問：“你怕嗎？”我抬頭望著眼前的少年，回答：“有你在，我怎么會怕！”說完，兩個人同時都笑起來，那陣笑聲點亮了整個夏天。

順利爬進墻內后，阿明提議要跟我好好比一下，看看究竟誰游得快。我欣然答應。我們站在泳池邊，做好熱身運動后，便一起潛入水中。

起初我和阿明一樣勻速向前，隨后我耍起小聰明，加快了四肢劃動的節奏，往前沖去，阿明被我甩到后方。我很得意，但不久后身體就不聽使喚了，我渾身無力，逐漸癱軟。這時阿明加速了，很快超過了我。我不想前功盡棄，就憋著一股勁，拖著酸痛的身體，拼命劃動手臂。阿明轉過頭來，對我喊：“堅持，堅持一下，就要到了，快了！”

不知從哪一秒開始，肌肉酸痛的感覺突然就消失了，我開始游得分外輕松。而游在前面的阿明也不知是不是故意放慢了速度，不一會兒，我就跟他同步了。我們都拼盡全力往終點沖去。我一個轉身，鉆到水下，閉著眼睛，依然能感覺到陽光的熱烈、光和云朵的浮動，還有海風、燈塔、礁石、浪花，它們都在我的腦中像魚一樣躍動。

那一年的盛夏漫長得似乎永無盡頭，我們忍受所有的寂寞，忍耐所有的不愉快，在夢與現實交匯的地方尋找出口，那些自卑、沮喪、委屈，如同游泳時嗆到的水，最終都被自己以成長的名義通通吞咽下去。為了抵達彼岸，我們挨過最艱難的時刻，奮力向前游去，心中都堅信當指尖觸壁的一瞬間，自己一定會無比強大。

那年夏天過去后，我瘦了一圈，我爸沒再嘲笑我。我站在鏡子前，仔仔細細地打量自己：衣服穿在身上變得十分寬松，胸膛很結實，能見到略顯方形的輪廓。我以為自己會為這一年多的努力而感動得哭起來，但最后也只是平靜地面對自己，莞爾一笑，不禁想起了這一路陪伴在自己身旁的朋友阿明。

之后的夏天，我再也沒有見過阿明。曾經和他一起去過的游泳池也因城市建設而被拆除了，池底落了厚厚一層土，上面還長著荒草，我們的年華就這樣布滿了銹色。

我想念那些日光耀眼的歲月，世界在藍白色彩間晃動，炎熱卻不沉悶的午后，瘦削的少年們潛進水中，擺動著他們輕盈的身軀，用水來保護自己，用水來擋開水花。蟬鳴聲聲中，年少的水花永遠蕩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