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祖國,在西班牙,只有很少的人能夠靠寫詩吃飯。詩歌是藝術的更為美麗動人的姊妹,有更多的追求者,但罕有人與她結婚。我們為什么寫詩?出于虛榮,出于孤獨,出于在語言上勝出的需求。寫詩在很多時候比讀詩要容易,所以出版的詩歌遠遠多于人們買的詩集。
寫詩是學習如何醒來,而同時又能讓夢完好如初;寫詩是為了解釋之前不存在的事物,構筑一個能讓語言和這些解釋進入其中的精確的空間。
我想你必定知道很多年前我們這個世界上曾經有預言家和女巫,但斗轉星移,現在都沒有了。盡管幾千年前當我們說某個人是“詩人”時,并不意味著什么,今天也同樣如此,但我們是生活在歷史中的人物,我們有一具確切而清晰的形體用于讓我們做點什么。那些很久之前的東西我們理解起來費勁,離得很遠的那些空間我們又看得模棱兩可,大部分時間里我們處于一種受騙的狀態。朋友,我知道你離我很遠,為了讓你委身于最好的詩歌,我要向你解釋詩歌在我這里意味著什么,一如詩歌在你的祖國。
向那些寫詩的人和生活里沒有詩歌的人背過身去,這盡管很有意思,但在這封信里不是我談論的話題。在這里,在西班牙,在歐洲,父輩們不同于他們的兒輩,后者不想繼續追隨一直以來的生活原則,也不再習慣與他人相處。不同于那些大師們,他們想越過他們的楷模。為什么會這樣?因為我們不知道怎么去定義詩人。這很有意思!我想解釋一下,一個詩人為什么會因為事物的消失而不是事物成為其事物而去打開或毀掉它們——簡單說起來就是因為我們是被迫生活在這些事物當中的。當我們一直以來說花瓶是圓的就會說花瓶是圓的,但花瓶它本身就是圓的。全神貫注和其具有精確無比的特性,沒有什么比這兩點更能讓詩歌成為詩歌了。詩歌于是就這樣問世了,對我來說,詩歌是高于一切的、讓我們每個人都生活在背后的東西,就像約瑟夫·布羅茨基說的,詩歌產生于永垂不朽與轉瞬即逝,產生于龐然大物與微不足道的相遇。詩歌就是不勻稱。
你想必知道西班牙并非是西語文學創作的中心,而是一個邊地。這個創作中心是如此寬廣,幾乎等同于拉丁美洲這個概念。西班牙詩歌是一個小小地域里未成年的小妹妹。這個小妹妹年幼到幾乎沒有什么欲求,所以她很快樂但又很無助。西班牙有詩歌學校,就像別的學校一樣,實際上它是一群傷心的學生組成的一個聚會。當然,這當中也會有大師。這個小妹妹一直懷有出閣嫁為人婦的情懷。
通常,最有趣的詩人都是些怪咖,但就像航行在海上的船,后面有標記物標明它們壽終正寢的那一刻。詩人身后的追隨者和批評就是他們的墓碑。西班牙有一群尚在世的年邁的詩人,他們的詩歌里充斥著令人驚異的想象力,他們有著海量閱讀量并樂于展現他們這一點。他們幾乎用書創作了一個熊熊燃燒的火海,因而被人戲謔稱為“新主義”。在他們之后是另一撥詩人,這類人并不想顯擺他們的聰明,他們寫一些諸如天真單純的人如“我”喋喋不休地細數自己感情的詩歌,這類詩歌屬于“經驗詩歌”。再就是一群介于四十歲和五十五歲之間、題材花樣百出的詩人,其中一些總是在叨咕宗教、光線和沉默;另外一些則常年用他們泛濫的感情在他們的詩里呻吟浴缸和紅唇。此外,還有一些年紀已不小、以各種段子來玩文字游戲的家伙,他們以撿現代主義的廢銅爛鐵為樂。我也喜歡另外一撥用西班牙語(加利西亞語,加泰羅尼亞語和巴斯克語)寫作的詩人,我羨慕他們那種能涵蓋和從根子上破壞語言的寫作能力。
就像你看到的,我的朋友,從批評和詩歌寫作學校的瞭望臺望過去,目前西班牙的詩歌狀況猶如一個征候,而非一種性格。
要記住,我們不僅僅是單向度地屬于我們的時間或者屬于我們的國家。我們也不只是在昏睡中,有時候我們也會起床,去與那些身處遠方的人建立起友情;我們起床,去與我們身邊的人結成友誼。一個詩人完全可以與他的同行們結盟,不僅僅是在西班牙人和同代人之間,也可以在不同的國家和不同年代的人之間,甚至包括那些不會說西班牙語的詩人。盡管我所說的并不新鮮,在歐洲,詩人們早已與那些死人和外國人有了千絲萬縷的聯系,詩歌本身就屬于一種個人化的語言,在感覺中她很遠,在音樂中她又很近。
我在寫什么樣的詩?我不知道,也許詩歌是最軟弱無力的。因此,我的第一本書最軟弱無力之處就是寫了懷疑和圍繞在懷疑身邊的那些事物。如今我們住在一個由屏幕和語詞所構成的世界中,事物們彼此結成松散的關系并且漫不經心,它們重新變得脆弱,變得無能。我所能做出的努力是讓語詞扭過頭去拯救那些事物,讓它們重新變得真實——以另一種方式讓我們(你和我)出現在這個世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