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涂然,生于1991年11月,四川廣元人,就讀于復旦大學環境科學與工程系,2016級博士研究生。曾獲“全球華語大學生年度詩人提名獎”“全球華語大學生短詩大賽三等獎”“第四屆復旦紅楓詩歌獎”“第三十四屆全國大學生櫻花詩歌獎”。作品散見于《上海文學》《星星詩刊》《復旦詩選·2015》《2015中國高校文學作品排行榜(詩歌卷)》《中國90后詩選》等。
這是一個明凈而不確定的早晨
一天隸屬于兩個季節。
此類割裂的事物,充滿靈性
變遷或需某種平靜妥帖的儀式。
列車開進光輝城鎮
成群的建筑涌向我,毫無深意。
明光橋、批文、咖啡、鐘表,
都與自己焦灼的體溫達成共識。
京城的秩序觀,故宮里的茶話
在醒目的圈閱中袒露中立者的真愛。
會客廳陷入沉默的吊蘭
琢磨著圍城內外最高的寧靜。
言語審視我又移步遠去,仿佛
她預支了一場重逢,而我們各不相附。
三點四十分。在這個無法被看透的瞬間
退出季節,我是一支釣云朵的銀針
決不能被第二次看見。
我極少贊美一個美麗的夜晚
燈箱和月亮并排站著
在沉默的大多數時刻,它們很難
達成一致。
我只在下雨或停電時上街
天空陰沉得像一張灰色幕布
路面積水將鎮子倒映成一部啞劇
汽車穿戴整齊的雨靴
準備在月亮出現時加入顏色和聲音
這兩種情況都叫人無可奈何
下雨時,月亮生氣而沒有赴約
燈箱忽明忽暗,向林中所有的飛蛾道歉
可惜我不是火,抱歉耽誤了你的一生
笤帚在凌晨帶走了一些可有可無的尸首。
停電時,市場比平時更喧鬧
但很快陷入某種陌生
購買蔬菜的人變成了蔬菜
學習它不抱怨價格的天賦
因為人一旦議論起自己
氣氛就會變得浪漫起來
那晚的月色很冷,清江河的流水有些失重
互放的光亮大面積缺席,她體會到失去的疼痛感
無法預測得那么深刻。想著,至少還要熬過一個白天
在更接近天空的地方,猛烈的潮汐便順勢發生。
我等不及要在另一個夜晚醒來
路過的游人端起手中的茶杯
它們約定在杯中搖曳重逢
誰碰巧飲入,就會不知情地成為一個幸福的人。
事實上,我們都不是不速之客
在一個云層密布的晚上,工人
換下壞舊的燈箱,罵罵咧咧地從嘴里
啐出幾片茶葉
厚重的河流吞下三具未到場的尸首
我們不動聲色,分頭離開
它去到下游
我,回到上游。
春天也從寂靜的樹林中失去了。風側身而過
好像白玉蘭輕輕地蓋在我的臉上
雨后是陰天,窗外溢滿了枯枝
它們對季節充滿敵意,不發出一點聲響。
試圖解決問題,接近黑板的人
捏碎一根粉筆,又掏出另外一根。
無關的人事在每一場夢中閃回
顯著的溫差暗中保護著驚醒的人。
曾經被愛記錄的夜晚,不時叩問著我的未來
我們牽手,手指的空隙也牽手
春的寒意如此,近乎于一場臨別
那是更疏遠的一種引力,海浪像鐘擺計時。
河面大小船只泊定后,半山兀自趟入夜色
一盞盞油燈燃好,晚歸的人唱起了小曲
男人們犯了煙癮,在睡前和螢火蟲暗議
他們一邊呼吸,一邊望著長年與之抗爭的流水。
日子久了,我似乎觸著了這世界上的一點東西
心里軟和得很。畢竟,你的轉變就是我的時間觀念。
一場熟睡之后,陽光如猛獸闖進房間。她慵懶的發
灑在偷吻窗簾的風中,迅速前往下一處蘇醒。
裸露身體,與一只沉默的水杯對視,在遭遇質問之前
我偽裝善良。有人喜于為現代藝術品命名,有人喜于
測算土地的坡度,有人喜于無休止地聆聽。
在這個清晨
結束之前,我打算解決一些關于饑餓感的問題。
墻上布滿了灰白色的雨水,眾人呆坐在桌前
敲擊鍵盤的手指像某種海洋生物的觸須。
這里,燈光沒有成熟果實的顏色,沒有民歌熟悉的憂傷
電子信號與大樓的鋼架結構發生危險的共振
我想我必須走出去,哪怕去啃一塊干燥的樹皮。
聲音從不同方向游來,在沒膝的草甸里流淌出燃燒的火
一對情侶甜蜜地閉上眼睛,相互依偎,談論奇異愛情之謎。
睫毛浮上白云的邊角,忽而又落在了遠處的藤椅上
是的,天氣很美,她愿意在此刻幻想自己的一生。
夜晚將至,洪水需要應對城市善變的道路
我只身前往,尾隨一大片憤怒、隱形的空氣。
一種朦朧開始占據我全部的感覺,也許
她需要我,帶她反復卷入一場暴雨。
船像一條大魚,斜著身子前進
潛入深的海底,把水浪雕刻得再精致些
自然光線的變動,映照出一日人生
海上暴風雨不用躲避,如醉酒討人喜愛
鹽與覆雪經營氣候,迫使我接近想象
你若允許,巨鯨的身軀
便是我掏出肋骨,沉悶的一槍。
對一個詩歌寫作者而言,找到行之有效的發生機制,既關乎創作行為的持續性之保證,也關乎個人風格的獨特性之塑造。在涂然近期的幾首作品中,它似乎可以被識別為某種統一的樣態,那就是“于平常中起驚異”。幾首詩的開頭清晰地確證了這一點:比如“這是一個明凈而不確定的早晨”(《關于立秋的虛構》)中的“明凈”和“不確定”,“我極少贊美一個美麗的夜晚”(《被光謀殺的影子》)中的“極少贊美”和“美麗”,“一場熟睡之后,陽光如猛獸闖進房間”(《夏日莫測》)中的“熟睡”和“猛獸”。
巧合的是,這幾首詩又都不約而同地從視覺中的“光”開始。毫無疑問,日常之光有它自身的“秩序觀”,它既是“涌向我”(《關于立秋的虛構》)的,也是“闖進房間”(《夏日莫測》)的。作為“似乎觸著了這世界上的一點東西”的“我”,行走其間,與其說是一個主語,不如說更像是一個插入語。除去情緒的表達訴求,不少類似格言、評判或揣度的聲音也穿插其中,如果必要的話,我們甚至可以給它們加上一對對雙引號以作為聊天框。這似乎也構成了這些詩歌給人的第一印象,“聲音從不同方向游來”(《夏日莫測》),有點曖昧、有不少雜音——當然必須承認,還有一部分雜音的產生,乃是出于修辭卯榫的不合尺寸。
盡管作為主體的“我”處于這樣一種尷尬的境地,涂然還是在詩中說出了“我想我必須走出去”的決心。這也使我們對其創作保持了信心,使我們相信,他也會是那個“接近黑板的人”,“捏碎一根粉筆,又掏出另外一根”。
——曹僧
(青年詩人)
涂然的詩歌如他所寫的那樣,“明凈而不確定”。“明凈”是遣詞造句恰到好處的準確性,而“不確定”是意猶未盡、引人浮想的空間感。他試圖在現代化的、世俗的、日常的敘述中抵達某種高度,這種高度一方面通過意象的錯位實現,“京城的秩序觀,故宮里的茶話”將人從前面的生活敘述中迅速剝離出來,引入秩序觀和自適的追求中;另一方面通過意象的擬人化實現,“燈箱”與“月亮”的“沉默”與“達成一致”,而后“月亮”的赴約和“燈箱”的“道歉”,將個體的自我關照和自我的互動也映照在其中,實現了自我爭辯、自我質疑和自我慰藉切膚地嵌入到其冷靜而充滿力量的敘述中。在準確的語言表達中,他營造出了充滿著想象和思索的空間,實現了“詩歌程序中的語言的物質實體獲得具體的空間感并將其本身作為富于詩意的質量來確立”,置身其中會感受到“反復卷入一場暴雨”的回味無窮和念念不忘,所有“迷途的人”都會在此找到屬于每個獨特個體的“丟失的云雀”。
我們可能會追問詩歌的語言和形式建構起來了敘事的邏輯和情感的抒發之后,詩歌是否完成了,如果沒有的話,其最終將抵達于何處?涂然的寫作對此是很好的嘗試和叩問,但在這個“接近天空的地方”,可能“猛烈的潮汐便順勢發生”也可能只是“大面積缺席”的“光亮”,在此之前,詩人本身的自我叩問和實現是一個十分值得思考的問題。
——童作焉
(復旦大學國際關系與公共事務學院2017級碩士研究生)
當代世界越是難以理解和親近,涂然的勇氣就越是可敬。他的詩歌語言每自然一會兒就會遭遇意料之外的斷裂,仿佛是模仿了生活的踉蹌,總不能調整到一個統一的節奏里。他深刻地感受到世界是作為一種異己而存在,荒誕、絕望,卻仍執著地向物的沉寂伸出那只理解之手。如此,他可以將片刻的生命和意義賦予它們,讓小小的勝利一點一滴地積攢起來,也許有一天物與我的命運最終會扭轉。他知道光亮是稀疏的,寧愿理解而不愿美化,所以“成群的建筑涌向我,毫無深意”、“窗外溢滿了枯枝/它們對季節充滿敵意,不發出一點聲響”、“燈光沒有成熟果實的顏色,沒有民歌熟悉的憂傷”、“只身前往,尾隨一大片憤怒、隱形的空氣”;他努力在理解中破開一切的隔閡,使“燈箱忽明忽暗,向林中所有的飛蛾道歉”、“購買蔬菜的人變成了蔬菜/學習它不抱怨價格的天賦”、“男人們犯了煙癮,在睡前和螢火蟲暗議”;他總是結尾得決然,似乎混亂已被厘清,多說無益,是該奮不顧身了;而最好的狀態下他感到“我似乎觸著了這世界的一點東西”,那時所有的踉蹌都顯現為閃亮的鵝卵,身后的溪水中它們默不作聲。
——王子瓜
(復旦大學中文系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