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余固,本名戴琨,1998年生。現就讀于上海財經大學經濟學院,出沒各處,時常走神。
云的扉頁上懸著詞的嬗變。他不說,
他不得不說,所謂綠林,不抵一碗素澆面。
風箏云中捉小雞,老鷹卻盤旋在護城河
“你有沒有見過一只云朵擅長游戲?”
四月里,金桂樹羞于應變,以致子嗣
面孔相同。我壓低帽沿,縮起身來取暖。
一叢歡愛難以消受,快門定格不了我。
總會丟失必要的修辭,那一個,與桂花
一同消逝的蟄居者。“該怎樣界定焦段中
不合時宜的冗余呢?”“你是不是又忘記了?”
身邊風景良多,他津津樂道的語言致幻術,
落葉時分,喚起煙云升騰的光景,我勉力
按下一場原地飛行。茶葉鼓起降落傘,飲
三回渺遠的鮮亮,秒針才指向五點整。
狡黠是我們的通病,古城墻上綴滿新漆,
踩著,石階如琴鍵,它們一貫奏鳴我,
天賦就是未被擊響的那部分。呆望對岸,
樓頂延綿病的句群,我們在邊沿開花,
尚未飲酒,并尚有精確的倦意。上城頭斷喝,
彼時,河面上的輪船正有序拉響汽笛。
霧再大些,水衫就擺起長袖
攢握一粒湖心,噓,千萬別提:
死之將近。莢蒾鋪陳積雪
葫蘆絲里藏著懷鄉病。
草里蚊蟲多,篆書認不全
我們干脆就席地,想象
棕櫚,或宇宙坑洼不平的背面。
操一口滬語,嘰里咕嚕滾下來
你隨之墮入爽滑的節拍里
另一些尖刻卻順勢卡住了。
想起臨街的店面:“婚禮一條龍”、
“養老一條龍”、“殯葬一條龍”
人生被幾條龍包辦了
虎口里,我們就徹底被捉住
你新鮮的裙裾顫抖成一種
環繞,像開水里散開的茶包
絨毛探觸眼波,死去就是
物事扭斷成雨后的蚯蚓
在光年外蠕動不止。
我們互道晚安,夜市里食物匆匆腳注我,
街道上燈箱滿溢出奶酪,成色里人聲鼎沸。
調音師輕輕搓動旋鈕,燈光轉眼是流水,
酒杯戰戰兢兢漂浮,耳旁你就融化。
雨里豁開刻痕,深心里新發的萵苣
有濃重的鄉音纏繞,我在夜里出汗,走
并小口吸食著珍珠,隔岸捷運如一盒磁帶
緩緩轉動,山上,麋鹿的厚角依次輪換。
我們尋找遺失物,不甘心,吐吐舌尖
依循著足音,車外的燈光最后顫了一下。
“我愛此一刻的你,且恨彼一刻的你。”
列車進站。萬物都模糊到霓虹里癱軟。
酒肉穿腸,在異鄉算算落肚的斤兩,
我不介意就此別過,整個地轉成一幀暗片。
吃完烤肉
我們沿東湖南路下來
飽食的野蠻人一般
就此毫無他念
可現代有一點不好
其實根本
沒有空無的一刻
是滾落的線團上
糾纏的剩余
炭火占用一段空心
炙燙的櫻紅
撐頂著外壁的灰
彌天大夢般
我們壞得徹底
“愛干凈住漢庭”
你從來沒有
像看見這句話的時候
這樣干干凈凈
散架的落日里
你獨自處理
虛脫掉的縣城
想要每一步
都落子無悔
但現代的第二個壞處
是處處都是后悔
劃去的性欲
竟然也能輕輕松松地
拽回來
省去所有標點后
真實是只有一個引號
在悄悄指涉
后視鏡上光亮一點的膨脹
深海里翻騰著
我們都撈不到的銀針
黃昏天倦鳥投林,
上了車,
世界就此模糊成背景,
四方異動,你瀟瀟的雨衣
開出一朵朵舞臺劇。
空氣有哭聲滿目,
你感此悲愴,我手握要送你的長安貨。
落冰一刻,遞上打火機,
秣陵街道的口唇發干,
燈燭之火下,
有人穿錯了一只襪子。
可憐心中善因了卻,
佛祖動殺心,烈過你的匠心,
此一良宵,
結構主義的良宵。
舊時衣裳整飭,
河水還結冰,澎湃暗涌,你說:
“時間的真相,我不懂了。”
現代化尚未完成,
竟然就沒余地了,
漫天星垂月涌,
換一紙野獸派給抱來。
雨水的文學院里,你綻開的芳心
有隱隱哨聲。
天底下,我擇摘一袋萬古愁,
消你內心微瀾。
云身的空白處,
高壓線穩穩壓著戒尺,
握拳借此,
一陣秋風暴動,胡琴聲聲
達到我們速朽的歸途。
一個成熟且優秀的詩人常常是擅于自省的,他總能在恰當的階段辨識自己的坐標,并在焦慮的激發下獲得向前邁進的動力。余固的寫作,似乎已經到了這樣一個關口。對修辭技藝的熟練掌控,使他已能自如地寫出諸如“一叢歡愛難以消受”“石階如琴鍵,它們一貫奏鳴我”(《桂花公園》),“炭火占用一段空心”(《在明月路》),“你瀟瀟的雨衣開出一朵朵舞臺劇”(《擬別賦》)等令人驚艷的詩句。一首首“好詩”保持著頗高的完成度和穩定的水準,令那些想要從技藝層面下手的挑剔行為望而卻步。但在這些“溢美之辭”被端出的同時,我們不得不保持一部分警惕,這是否也是某種“津津樂道的語言致幻術”所喚起的“煙云升騰的光景”呢?畢竟,《在明月路》一詩中由對階層窘境之觀照所展現出的遼闊,在余固目前的詩作中并非多數。正是基于以上這些粗淺的認識,《桂花公園》一詩的出現就更讓我們感到驚喜。“按下一場原地飛行”的“我”,已隱隱傳達出對“精確的倦意”和對“詞的嬗變”的反思,而正是這些,使我們對余固日后的寫作抱有更大的期許。
——曹僧
(青年詩人)
余固的詩讀來爽快,《桂花公園》第二行便冒出“綠林”;《宜川公園》咔咔幾刀人生就被包辦成三條龍;《臺北說明》“酒肉穿腸”;《在明月路》充斥著野蠻坦率的書寫;《擬別賦》三十行延綿,落于“秋風暴動”、“速朽的歸途”。
余固在詩行中運氣,除卻要造一個豪邁殺伐的江湖,更關注于微瀾結束以后的東西。凝固的是什么,它的機制是如何,而這之中是他的立場,詩的精神氣質所在。不滿足于智性句子的堆砌、語言裝置的拼接,不滿足于尋求讀者中生活化的廉價共情,這是我佩服余固的地方。他每每觀察當代生活頓生疲倦的那一個點,不放任豪爽,也不加急倒向虛無。我覺得是一種嚴肅的悲憫,讓他成為一個在流水線上生產虛無的工人。這很難,工人生產虛無卻不被虛無反噬,他以虛無的態度頂住虛無。“高壓線穩穩壓著戒尺”,他堅持把他站立、工作的地方周圍,把那些裝置仔仔細細地給我們看。正如一種恒定的真理不依賴于巴甫洛夫(因為他也可以是七甫洛夫六甫洛夫),余固把全部的洞察力耐心地加法、積分,深刻且戰栗。
——李尤臺
(上海財經大學2016級經濟學院本科生)
從詩的發生機制來說,一首詩需要它自身具備某種品格;而從接受學的意義來講,讀者也顯然具備自己的審美偏好、共情偏好。詩的品格夠兇悍,它壓倒了讀者原有的那套東西,這樣的詩很牛,余固的詩還不及這么摧枯拉朽。詩如果有它諂媚的天賦,冷的人從中可以取得棉襖手套,熱的人讀了如同吹空調,那也是極好。余固的詩還不及這么靈活,可以七上八下。他的詩似乎只給人一段嘆息的空白,若有所思的嘆息,嘆息之中又沒有什么能說明白的東西,只是占用了一段文本之外的、我們的時間的空心。
評價他的詩我會自問:詩的意義指向和容量究竟達沒達到預想的效果?我的閱讀體驗是,我被一種親切穩定的心智掌控住了。種種內心不受規范的東西規范在他的語言里,一道溫暖的柵欄圍住我。語言濕熱的關懷讓我覺得有些悶,我感覺到我需要通風換氣,這是我對余固的建議。
——李之春
(華東理工大學2016級化學系本科生)